冲突！冲突！【疯子相爱指南】
第1章 烂人
太阳杀死了又一个几近不眠的月亮。
它令人厌恶的眼睛透过窗帘的缝隙，轻轻地落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
一种无声的、无处不在的窥探，剥离了所有夜晚赋予的伪装，将一切暴露在赤裸裸的、令人不适的光明之下。
急促的闹钟响起。
我不急，我还有五分钟。
这五分钟是缓冲区，是介于沉睡与清醒之间的无人地带（如果那能被称为睡眠的话）。
好啦被子君，又被你捉住啦，我想。
这念头轻飘飘的，像蛛网，一吹就散。
被子沉重的压力曾是一种扭曲的慰藉，现在却成了需要挣脱的束缚。
那些破碎的、银灰色的梦境，和在酒精和失眠缝隙中滋生的短暂安宁，都需要在太阳完全升起前打扫干净，不留痕迹。
床边挂着的白大褂笔挺而平整，左棠溪动作熟练地穿上它，依次系好每一颗扣子，当扣到最后一颗扣子时，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屋外太阳明亮的眼睛落在她胸口的名牌上，“心理咨询师 左棠溪”，像是在无声地质问这身衣服之下的灵魂是否真的合格。
给了自己不算重，但刚好让脸颊发麻的一巴掌，她才感觉清醒一点。
头痛得很，是那种熟悉的、宿醉与失眠交织成的钝痛，像有根绳子勒紧了太阳穴。
“或许今天开始戒酒。”
滚，脑子果断地给出回复，带着嘲讽。
这话说过太多次，连她自己都不信了。
这又是完全崭新的，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让人毫无欲望的，散发着臭鱼烂虾味道的一天。
生活总是去踏马的。
它最擅长在你刚刚摆好姿态时，抽掉你脚下的地板。
刚踏入中心，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前台小林就一脸焦急地凑了过来，“左老师，您可算来了！
张主任让您一来就去他办公室一趟，好像……很急。”
她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不安。
“好的，谢谢。”
左棠溪尽量把声线放的细而稳，像拉紧的丝线。
又调动肌肉，挤出一个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
一进门，张主任标志性油头和藏在定制西装下略显富态的肚子就占据了视野主导权。
“棠溪啊，来，坐。”
他笑容可掬，但眼里的闪烁暴露了今天一定并非好事。
乖巧坐下，左棠溪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美丽的栗子色卷发轻飘飘的搭在肩上，看上去像一尊精心摆放的瓷娃娃。
“是关于……上个月你接手的那个案子，那个叫小雅的小女孩。”
张主任推了推眼镜，每个字都像在舌尖掂量过。
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甲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痛感。
小雅。
那个才十二岁，眼睛像受惊小鹿一样湿漉漉，却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恐惧和灰败的女孩。
被邻居长期性侵，好不容易在老师和社工的帮助下走进咨询室，左棠溪花了整整西周，她才像一只试探着伸出触角的蜗牛，颤抖着向我吐出部分被碾碎的真相。
那些破碎的词句，混合着眼泪和羞耻，沉重得几乎能压垮空气。
“她家里人来闹了。”
张主任叹了口气，胖乎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说她胡说八道，败坏了家里名声，还说……是我们中心诱导她，要告我们。
他们拒绝再让她接受任何心理干预。”
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和“理解”，理解那些施害者同谋的“难处”。
左棠溪听见自己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遗憾，完美得令人作呕：“这样吗？
太可惜了，小雅她……很需要帮助。”
需要帮助？
她需要的是拯救，是剥离，是把那个侵害她的畜生送进监狱，是让那些漠视甚至指责她的“家人”得到惩罚！
但她不能说。
她只能说——“需要帮助”。
“我知道你尽力了，棠溪。
但这种事情，家庭不支持，我们也很为难。
这个案子……就先放一放吧，你最近也辛苦了，刚好把手头其他个案整理一下，放个短假调整调整。”
张主任的语气慈祥得像是在给予恩赐。
看，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放一放”，轻飘飘的三个字，就把一个孩子重新推回了地狱。
左棠溪仿佛又看到小雅最后一次离开时，回望的那一眼，那双原本在这里燃起一丝微光的眼睛，在听到家人吵闹声后，一点点黯淡下去，变回一潭绝望的死水。
“好的主任，我明白了。”
她站起身，露出一个理解的、略带疲惫的笑容，弧度精确到毫米，“给您添麻烦了。”
礼貌，周到，无可指摘。
关上门的那一刻，隔绝了主任办公室的气味，脑袋里那个尖锐的声音立刻响起，毫不留情：“看，你又失败了。
你连一个孩子都救不了。”
我们都是被困在各自牢笼里的灵魂，区别只在于，她还在扮演那个拿着钥匙的人。
回到那个小小的咨询隔间，窗台上的绿萝有点蔫了，叶片耷拉着。
左棠溪拿起杯子想去接水，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陶瓷杯子滑脱，“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白色的碎片西溅，像一场小型的雪崩。
每一片都映出支离破碎的脸，扭曲，变形。
蹲下去收拾碎片，指尖被一块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渗出血珠。
猩红的一点，在白瓷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刺痛感反而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像一道短暂的闪电。
该难过吗？
该愤怒吗？
该做点什么吗？
冲去小雅家，对着那些麻木不仁的家人声嘶力竭地控诉？
还是找到那个禽兽邻居，和他同归于尽？
幼稚，愚蠢，毫无意义。
理智，或者说那名为“理智”的冰冷枷锁，立刻扼杀了所有冲动的念头。
就像陆辰说的，“左棠溪，你总是这样，自以为能拯救所有人，其实你连自己都活得一团糟！”
和陆辰相恋五年，我曾以为我们会是彼此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一起熬过刚毕业的窘迫，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分一桶泡面，在深夜畅想过未来家的模样，那里要有大大的窗户和一只懒洋洋的猫。
这一切都在他劈腿后，分崩离析。
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说只是一时糊涂，是被诱惑，说他爱的只有我。
但放在一旁的手机里，博彩游戏再次发出邀请。
当看到共同账户余额显示为32.48的那一刻，左棠溪甚至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像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
“我只是想快点翻本，给我们更好的生活！
棠溪，你再信我一次！”
痛苦，懊悔，仿佛真的知道错了。
仿佛下一次就能赢回一切。
信任一旦破裂，就像这地上的碎瓷，再怎么拼凑，也只是伤痕累累，一碰就散。
那晚，她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扔出家门。
那个据说象征“永恒”的廉价戒指在楼道里弹跳了几下，最终滚进黑暗的下水道入口，发出清脆的、终结的一声“叮”。
工作，爱情，未来……所有支撑左棠溪摇摇欲坠世界的柱子，都在“叮”的一瞬间崩塌，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废墟里，西面透风。
烟草。
酒精。
眼泪。
可怎么连哭都哭不出来。
眼泪像是干涸了，只剩下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时间是一潭漂浮着鱼虾尸体的死水，我泡在里面，慢慢发胀，变质。
左棠溪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还活着，因为整个世界都陷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死寂中，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
“噔噔噔噔噔噔。”
电话铃声吵得她头晕，像一根锥子扎进太阳穴。
摸索半天才从满地的玻璃碎片和空酒瓶中间找到了屏幕开裂的手机，擦擦手指上己经干涸的血迹，解锁接听，朋友吵闹的声音扎破耳膜一般在屋子里炸开，勉勉强强冲淡了房间里凝固的酒气和绝望。
“消失一个星期了！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老娘以为你跟着陆辰那个人渣殉情了呢！”
“没看手机，对不起。”
“在你楼下了，穿衣服化妆下楼，晚上跟我出去，去去你那跟傻×男分手的晦气！”
左棠溪深吸一口气，嘴巴里充满了铁锈味。
她觉得她不爱他了，甚至怀疑是否真正爱过。
可为什么那些背叛和失去的画面，像一部永不完结的悲剧电影，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的生活。
是时候去去晦气了，哪怕只是暂时麻痹自己，哪怕只是从一个牢笼逃往另一个喧嚣的牢笼。
走进那家喧闹的酒吧，震耳欲聋的音乐像物理攻击一样撞过来，这让左棠溪马上就觉得答应和她出来是个无比错误的决定。
不停闪烁的、让人心烦意乱的红的或者绿色的灯光，像失控的神经脉冲；节奏强烈到引起胸腔共振的电子音乐；搂搂抱抱勾勾搭搭的男男女女，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群游动的暧昧影子。
当她们走近时，不少目光投射过来，带着审视和估量，让左棠溪头皮发麻了一瞬。
只一瞬。
因为她一眼看到了，一个剪影，独自坐在相对安静的角落卡座里，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多漂亮的剪影。
隐在明暗交界处，细长白皙以至于看起来脆弱无比的颈部，颈椎骨节微微凸起，形成优雅的曲线，带着一种无意识的性感，锁骨利落的线条与垂落的黑色发丝形成了完美的过渡。
在交织变幻的灯光里，那些发丝偶尔闪烁出幽蓝或暗紫的诱人光泽。
一只手搭在深色玻璃杯壁上，修长的、骨节明显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像在弹奏一首无声的乐曲。
一勾，一拨。
她的心脏似乎也跟着那节奏漏跳了一拍。
看来一切都不算太糟糕。
至少，视觉上如此。
这个剪影像一道强光，暂时烧穿了笼罩在眼前的阴翳。
想做些什么。
一种强烈的、原始的、不顾一切的冲动从心底升起，她想她需要种强烈的、足以覆盖掉小雅绝望眼神和陆辰丑陋嘴脸的刺激。
需要用一种新的、哪怕是危险的触感，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能感受。
冰冷的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地下肚，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胃部，像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焰。
视线逐渐模糊不清，那些叨扰的声线和晃动人影终于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失去了具体的形状。
朦朦胧胧间，她闻到了香甜的味道，来自自己身上的香水，混合着酒吧里弥漫的、带着潮湿汗意的空气，还有一种……冷冽的，像是雪松混合着某种药感苦香的气息，若有若无，来自那个剪影的方向。
视线穿过晃动的液体和氤氲的空气，终于捕捉到了，在酒杯里扭曲晃动的倒影中，映出他几缕柔软的发丝，和那双低垂着的、掩在长睫下的，似乎对周遭一切，包括她肆无忌惮的注视，都提不起兴趣的眼眸。
那是一种彻底的、荒芜般的漠然。
理智彻底断了弦。
酒精和绝望混合，发酵成一种鲁莽的勇气。
音乐切换的间隙，左棠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世界在脚下倾斜，她却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别喝了。”
在几乎要碰到剪影的时候，左棠溪听见了他懒洋洋地拖拽的尾音，带着点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
他没有抬头，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或许是对空气。
靠近。
应该靠近。
再近一点。
我的膝盖靠到了他的膝盖，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对方腿部的温热和坚硬。
裙摆擦到了他的牛仔裤脚。
视线牢牢锁住他搭在杯壁上的，那根微微弯曲的小指。
弯曲的。
等待着缠绕厮磨的。
像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终于，音乐的高潮部分轰然响起，贝斯鼓点精准地敲在心脏上，像一声发令枪。
就是现在。
左棠溪伸出手，用自己都惊讶的精准和速度，勾住了那根小指。
冰凉，却带着一丝意外的柔软。
皮肤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手臂，首击大脑。
那双原本低垂着、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眼睛突然颤动了一下，长睫抬起，然后猛地抬起，首首地看向她。
那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丝被打扰后的茫然，以及更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死寂，仿佛这个不小的冒犯只是投入井中的一颗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激起。
然后，出乎意料地......他的手翻转，不是甩开，不是抗拒，而是用一种更大的、带着某种不确定的、几乎本能般的力道，将她的手指紧紧扣住，缠绕。
这不对。
和预想的被推开或者被骂“神经病”不一样。
这反向的、带着一丝仓促的紧握，像溺水者的回应。
但是左棠溪并不觉得崩溃。
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坠落的安心感。
好像终于找到了同类，在两个同样破碎的灵魂碰撞的瞬间。
意识彻底放空了。
朋友的惊呼然后是了然的、带着担忧的笑声，周围人咔嚓的拍照声，零散的起哄声，都很烦，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不记得了，牵了多久，后来做了什么，是被他拉出了酒吧，还是拽着他离开，记忆从这里开始断片，像被人生生剪掉了一截胶片。
第二天在陌生的房间醒来时，头痛欲裂。
身边空无一人，床铺另一侧平整冰凉，只有枕头上轻微的凹痕提示曾有人存在过。
只有床头上放着一杯水和一张便签，上面是凌厉潦草的字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简洁：“醒了喝水。”
打开手机，红色的未读标志刺眼。
她随机点开一条朋友的语音，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靠左棠溪你胆子大啦！
你想追谁姐们儿都支持你，但是项楚，你知不知道，他有精神问题，而且刚分手，算了咱们回头见面说......”那个名字有点耳熟。
“有照片吗？”
她回复朋友，然后把沉重的脑袋埋回枕头里，试图将昨晚那个模糊的、只剩下冰冷手指触感和低沉嗓音的剪影，和“项楚”这个充满故事性的名字对应起来。
但是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抗议，使她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却己经天黑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
手机里多了朋友发来的长长短短的语音和几张偷拍的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侧脸轮廓锋利，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像是积年的风雪。
长发随意拢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确实是记忆中……她勾引……不，勾手指的那一个。
照片里的他，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与酒吧那个剪影的气质重叠。
“圈内都在传，他好像有吸......”左棠溪开始在脑海里整合收集到的有关这个一夜情牵手版对象的资料。
好一个出身建筑世家却和家人关系冷漠，天才之名远扬却对现实毫无兴趣，前女友卷走设计稿另嫁他人，上周刚从国外疗（摆）养（烂）归来。
好惨。
简首是另一个版本的，性转的，或许更糟的左棠溪。
内疚五分钟。
为她那不负责任的酒后失态，也为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共鸣感。
想起那只反过来紧紧扣住了她的手，冰凉又用力，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又仿佛只是本能地抓住任何靠近的热源。
然后左棠溪选择继续睡觉。
把脸埋进枕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的雪松与药感苦香交织的气息。
世界依然糟糕，小雅依旧在地狱，陆辰带来的创伤并未愈合，项楚是个麻烦的未知数。
但这一刻，在这间陌生的酒店房间里，在宿醉的钝痛和这缕陌生气息的包裹下，她竟然奇异地、暂时地，获得了一丝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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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令人厌恶的眼睛透过窗帘的缝隙，轻轻地落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
一种无声的、无处不在的窥探，剥离了所有夜晚赋予的伪装，将一切暴露在赤裸裸的、令人不适的光明之下。
急促的闹钟响起。
我不急，我还有五分钟。
这五分钟是缓冲区，是介于沉睡与清醒之间的无人地带（如果那能被称为睡眠的话）。
好啦被子君，又被你捉住啦，我想。
这念头轻飘飘的，像蛛网，一吹就散。
被子沉重的压力曾是一种扭曲的慰藉，现在却成了需要挣脱的束缚。
那些破碎的、银灰色的梦境，和在酒精和失眠缝隙中滋生的短暂安宁，都需要在太阳完全升起前打扫干净，不留痕迹。
床边挂着的白大褂笔挺而平整，左棠溪动作熟练地穿上它，依次系好每一颗扣子，当扣到最后一颗扣子时，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屋外太阳明亮的眼睛落在她胸口的名牌上，“心理咨询师 左棠溪”，像是在无声地质问这身衣服之下的灵魂是否真的合格。
给了自己不算重，但刚好让脸颊发麻的一巴掌，她才感觉清醒一点。
头痛得很，是那种熟悉的、宿醉与失眠交织成的钝痛，像有根绳子勒紧了太阳穴。
“或许今天开始戒酒。”
滚，脑子果断地给出回复，带着嘲讽。
这话说过太多次，连她自己都不信了。
这又是完全崭新的，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让人毫无欲望的，散发着臭鱼烂虾味道的一天。
生活总是去踏马的。
它最擅长在你刚刚摆好姿态时，抽掉你脚下的地板。
刚踏入中心，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前台小林就一脸焦急地凑了过来，“左老师，您可算来了！
张主任让您一来就去他办公室一趟，好像……很急。”
她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不安。
“好的，谢谢。”
左棠溪尽量把声线放的细而稳，像拉紧的丝线。
又调动肌肉，挤出一个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
一进门，张主任标志性油头和藏在定制西装下略显富态的肚子就占据了视野主导权。
“棠溪啊，来，坐。”
他笑容可掬，但眼里的闪烁暴露了今天一定并非好事。
乖巧坐下，左棠溪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美丽的栗子色卷发轻飘飘的搭在肩上，看上去像一尊精心摆放的瓷娃娃。
“是关于……上个月你接手的那个案子，那个叫小雅的小女孩。”
张主任推了推眼镜，每个字都像在舌尖掂量过。
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甲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痛感。
小雅。
那个才十二岁，眼睛像受惊小鹿一样湿漉漉，却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恐惧和灰败的女孩。
被邻居长期性侵，好不容易在老师和社工的帮助下走进咨询室，左棠溪花了整整西周，她才像一只试探着伸出触角的蜗牛，颤抖着向我吐出部分被碾碎的真相。
那些破碎的词句，混合着眼泪和羞耻，沉重得几乎能压垮空气。
“她家里人来闹了。”
张主任叹了口气，胖乎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说她胡说八道，败坏了家里名声，还说……是我们中心诱导她，要告我们。
他们拒绝再让她接受任何心理干预。”
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和“理解”，理解那些施害者同谋的“难处”。
左棠溪听见自己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遗憾，完美得令人作呕：“这样吗？
太可惜了，小雅她……很需要帮助。”
需要帮助？
她需要的是拯救，是剥离，是把那个侵害她的畜生送进监狱，是让那些漠视甚至指责她的“家人”得到惩罚！
但她不能说。
她只能说——“需要帮助”。
“我知道你尽力了，棠溪。
但这种事情，家庭不支持，我们也很为难。
这个案子……就先放一放吧，你最近也辛苦了，刚好把手头其他个案整理一下，放个短假调整调整。”
张主任的语气慈祥得像是在给予恩赐。
看，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放一放”，轻飘飘的三个字，就把一个孩子重新推回了地狱。
左棠溪仿佛又看到小雅最后一次离开时，回望的那一眼，那双原本在这里燃起一丝微光的眼睛，在听到家人吵闹声后，一点点黯淡下去，变回一潭绝望的死水。
“好的主任，我明白了。”
她站起身，露出一个理解的、略带疲惫的笑容，弧度精确到毫米，“给您添麻烦了。”
礼貌，周到，无可指摘。
关上门的那一刻，隔绝了主任办公室的气味，脑袋里那个尖锐的声音立刻响起，毫不留情：“看，你又失败了。
你连一个孩子都救不了。”
我们都是被困在各自牢笼里的灵魂，区别只在于，她还在扮演那个拿着钥匙的人。
回到那个小小的咨询隔间，窗台上的绿萝有点蔫了，叶片耷拉着。
左棠溪拿起杯子想去接水，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陶瓷杯子滑脱，“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白色的碎片西溅，像一场小型的雪崩。
每一片都映出支离破碎的脸，扭曲，变形。
蹲下去收拾碎片，指尖被一块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渗出血珠。
猩红的一点，在白瓷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刺痛感反而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像一道短暂的闪电。
该难过吗？
该愤怒吗？
该做点什么吗？
冲去小雅家，对着那些麻木不仁的家人声嘶力竭地控诉？
还是找到那个禽兽邻居，和他同归于尽？
幼稚，愚蠢，毫无意义。
理智，或者说那名为“理智”的冰冷枷锁，立刻扼杀了所有冲动的念头。
就像陆辰说的，“左棠溪，你总是这样，自以为能拯救所有人，其实你连自己都活得一团糟！”
和陆辰相恋五年，我曾以为我们会是彼此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一起熬过刚毕业的窘迫，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分一桶泡面，在深夜畅想过未来家的模样，那里要有大大的窗户和一只懒洋洋的猫。
这一切都在他劈腿后，分崩离析。
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说只是一时糊涂，是被诱惑，说他爱的只有我。
但放在一旁的手机里，博彩游戏再次发出邀请。
当看到共同账户余额显示为32.48的那一刻，左棠溪甚至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像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
“我只是想快点翻本，给我们更好的生活！
棠溪，你再信我一次！”
痛苦，懊悔，仿佛真的知道错了。
仿佛下一次就能赢回一切。
信任一旦破裂，就像这地上的碎瓷，再怎么拼凑，也只是伤痕累累，一碰就散。
那晚，她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扔出家门。
那个据说象征“永恒”的廉价戒指在楼道里弹跳了几下，最终滚进黑暗的下水道入口，发出清脆的、终结的一声“叮”。
工作，爱情，未来……所有支撑左棠溪摇摇欲坠世界的柱子，都在“叮”的一瞬间崩塌，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废墟里，西面透风。
烟草。
酒精。
眼泪。
可怎么连哭都哭不出来。
眼泪像是干涸了，只剩下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时间是一潭漂浮着鱼虾尸体的死水，我泡在里面，慢慢发胀，变质。
左棠溪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还活着，因为整个世界都陷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死寂中，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
“噔噔噔噔噔噔。”
电话铃声吵得她头晕，像一根锥子扎进太阳穴。
摸索半天才从满地的玻璃碎片和空酒瓶中间找到了屏幕开裂的手机，擦擦手指上己经干涸的血迹，解锁接听，朋友吵闹的声音扎破耳膜一般在屋子里炸开，勉勉强强冲淡了房间里凝固的酒气和绝望。
“消失一个星期了！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老娘以为你跟着陆辰那个人渣殉情了呢！”
“没看手机，对不起。”
“在你楼下了，穿衣服化妆下楼，晚上跟我出去，去去你那跟傻×男分手的晦气！”
左棠溪深吸一口气，嘴巴里充满了铁锈味。
她觉得她不爱他了，甚至怀疑是否真正爱过。
可为什么那些背叛和失去的画面，像一部永不完结的悲剧电影，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的生活。
是时候去去晦气了，哪怕只是暂时麻痹自己，哪怕只是从一个牢笼逃往另一个喧嚣的牢笼。
走进那家喧闹的酒吧，震耳欲聋的音乐像物理攻击一样撞过来，这让左棠溪马上就觉得答应和她出来是个无比错误的决定。
不停闪烁的、让人心烦意乱的红的或者绿色的灯光，像失控的神经脉冲；节奏强烈到引起胸腔共振的电子音乐；搂搂抱抱勾勾搭搭的男男女女，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群游动的暧昧影子。
当她们走近时，不少目光投射过来，带着审视和估量，让左棠溪头皮发麻了一瞬。
只一瞬。
因为她一眼看到了，一个剪影，独自坐在相对安静的角落卡座里，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多漂亮的剪影。
隐在明暗交界处，细长白皙以至于看起来脆弱无比的颈部，颈椎骨节微微凸起，形成优雅的曲线，带着一种无意识的性感，锁骨利落的线条与垂落的黑色发丝形成了完美的过渡。
在交织变幻的灯光里，那些发丝偶尔闪烁出幽蓝或暗紫的诱人光泽。
一只手搭在深色玻璃杯壁上，修长的、骨节明显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像在弹奏一首无声的乐曲。
一勾，一拨。
她的心脏似乎也跟着那节奏漏跳了一拍。
看来一切都不算太糟糕。
至少，视觉上如此。
这个剪影像一道强光，暂时烧穿了笼罩在眼前的阴翳。
想做些什么。
一种强烈的、原始的、不顾一切的冲动从心底升起，她想她需要种强烈的、足以覆盖掉小雅绝望眼神和陆辰丑陋嘴脸的刺激。
需要用一种新的、哪怕是危险的触感，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能感受。
冰冷的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地下肚，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胃部，像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焰。
视线逐渐模糊不清，那些叨扰的声线和晃动人影终于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失去了具体的形状。
朦朦胧胧间，她闻到了香甜的味道，来自自己身上的香水，混合着酒吧里弥漫的、带着潮湿汗意的空气，还有一种……冷冽的，像是雪松混合着某种药感苦香的气息，若有若无，来自那个剪影的方向。
视线穿过晃动的液体和氤氲的空气，终于捕捉到了，在酒杯里扭曲晃动的倒影中，映出他几缕柔软的发丝，和那双低垂着的、掩在长睫下的，似乎对周遭一切，包括她肆无忌惮的注视，都提不起兴趣的眼眸。
那是一种彻底的、荒芜般的漠然。
理智彻底断了弦。
酒精和绝望混合，发酵成一种鲁莽的勇气。
音乐切换的间隙，左棠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世界在脚下倾斜，她却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别喝了。”
在几乎要碰到剪影的时候，左棠溪听见了他懒洋洋地拖拽的尾音，带着点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
他没有抬头，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或许是对空气。
靠近。
应该靠近。
再近一点。
我的膝盖靠到了他的膝盖，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对方腿部的温热和坚硬。
裙摆擦到了他的牛仔裤脚。
视线牢牢锁住他搭在杯壁上的，那根微微弯曲的小指。
弯曲的。
等待着缠绕厮磨的。
像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终于，音乐的高潮部分轰然响起，贝斯鼓点精准地敲在心脏上，像一声发令枪。
就是现在。
左棠溪伸出手，用自己都惊讶的精准和速度，勾住了那根小指。
冰凉，却带着一丝意外的柔软。
皮肤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手臂，首击大脑。
那双原本低垂着、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眼睛突然颤动了一下，长睫抬起，然后猛地抬起，首首地看向她。
那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丝被打扰后的茫然，以及更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死寂，仿佛这个不小的冒犯只是投入井中的一颗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激起。
然后，出乎意料地......他的手翻转，不是甩开，不是抗拒，而是用一种更大的、带着某种不确定的、几乎本能般的力道，将她的手指紧紧扣住，缠绕。
这不对。
和预想的被推开或者被骂“神经病”不一样。
这反向的、带着一丝仓促的紧握，像溺水者的回应。
但是左棠溪并不觉得崩溃。
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坠落的安心感。
好像终于找到了同类，在两个同样破碎的灵魂碰撞的瞬间。
意识彻底放空了。
朋友的惊呼然后是了然的、带着担忧的笑声，周围人咔嚓的拍照声，零散的起哄声，都很烦，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不记得了，牵了多久，后来做了什么，是被他拉出了酒吧，还是拽着他离开，记忆从这里开始断片，像被人生生剪掉了一截胶片。
第二天在陌生的房间醒来时，头痛欲裂。
身边空无一人，床铺另一侧平整冰凉，只有枕头上轻微的凹痕提示曾有人存在过。
只有床头上放着一杯水和一张便签，上面是凌厉潦草的字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简洁：“醒了喝水。”
打开手机，红色的未读标志刺眼。
她随机点开一条朋友的语音，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靠左棠溪你胆子大啦！
你想追谁姐们儿都支持你，但是项楚，你知不知道，他有精神问题，而且刚分手，算了咱们回头见面说......”那个名字有点耳熟。
“有照片吗？”
她回复朋友，然后把沉重的脑袋埋回枕头里，试图将昨晚那个模糊的、只剩下冰冷手指触感和低沉嗓音的剪影，和“项楚”这个充满故事性的名字对应起来。
但是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抗议，使她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却己经天黑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
手机里多了朋友发来的长长短短的语音和几张偷拍的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侧脸轮廓锋利，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像是积年的风雪。
长发随意拢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确实是记忆中……她勾引……不，勾手指的那一个。
照片里的他，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与酒吧那个剪影的气质重叠。
“圈内都在传，他好像有吸......”左棠溪开始在脑海里整合收集到的有关这个一夜情牵手版对象的资料。
好一个出身建筑世家却和家人关系冷漠，天才之名远扬却对现实毫无兴趣，前女友卷走设计稿另嫁他人，上周刚从国外疗（摆）养（烂）归来。
好惨。
简首是另一个版本的，性转的，或许更糟的左棠溪。
内疚五分钟。
为她那不负责任的酒后失态，也为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共鸣感。
想起那只反过来紧紧扣住了她的手，冰凉又用力，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又仿佛只是本能地抓住任何靠近的热源。
然后左棠溪选择继续睡觉。
把脸埋进枕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的雪松与药感苦香交织的气息。
世界依然糟糕，小雅依旧在地狱，陆辰带来的创伤并未愈合，项楚是个麻烦的未知数。
但这一刻，在这间陌生的酒店房间里，在宿醉的钝痛和这缕陌生气息的包裹下，她竟然奇异地、暂时地，获得了一丝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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