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火惊鸿

第1章 惊鸿落泥沼

烬火惊鸿 雪精灵七 2025-11-29 16:06:18 古代言情
1腊月的风,跟刀子似的,刮骨。

前儿还在暖阁里对着红梅煮雪煎茶、爹亲手添的火炉子烤得人脸蛋红扑扑的沈惊鸿,这会儿只觉得身上的夹棉袄子薄得像层纸。

她缩在囚车角落,手脚早就冻得没了知觉,木栅栏硌得骨头生疼。

耳边是老管家福伯压抑不住的呜咽,还有族里那些婶娘姐妹绝望的抽泣,混着押解兵丁粗野的呵斥和马鞭甩在半空的爆响。

昨天,她还是大靖王朝一品太傅沈恪的掌上明珠,京城里提起“沈家惊鸿”,谁不赞一句诗画双绝、名动京华?

今儿个呢?

囚车颠簸着碾过朱雀大街的石板路。

这条路,她曾乘着缀满流苏的香车,在无数艳羡的目光中驶过。

现在,路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眼神里或是麻木的好奇,或是赤裸的幸灾乐祸。

那些昔日堆满笑容、争相巴结的面孔,此刻都躲在家里厚厚的门帘后面了吧?

“谋逆案”。

三个字,轻飘飘一张纸,压下来就是泰山崩顶。

爹爹…那个永远腰背挺首,教她“惊鸿啊,立身要正,心要明”的爹爹,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推上了断头台。

她甚至没能看到最后一眼,只隔着重重禁卫,听见那一声沉闷的刀锋入骨…然后,天就塌了。

眼泪早流干了,眼眶干涩得发痛。

沈惊鸿把头更深地埋进臂弯,指甲死死抠着冰冷的木板,指尖掐得发白。

不能倒下,沈家…还有那么多人指着她呢。

流放三千里…她脑子里飞快闪过地图上那荒凉苦寒的边陲之地,盘算着该怎么护着几个年幼的堂弟妹活下去。

囚车猛地一停,震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到了!

都给老子滚下来!”

兵丁粗暴地拽开车门锁链,铁链哗啦作响,刺耳得让人心头发颤。

沈府的女眷们被驱赶着,像一群受惊的羊羔,瑟瑟发抖地聚在一处。

沈惊鸿努力挺首脊背,想给大家一点依靠。

可下一瞬,一只戴着铁护腕、满是汗臭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把她硬生生从女眷堆里扯了出来!

“你!

沈惊鸿!

太傅嫡女?”

一个穿着暗红色宦官服饰、面皮白净却眼神阴鸷的太监捏着尖细的嗓子,用卷起的纸帛挑起她的下巴,审视货物般上下打量。

沈惊鸿被迫抬头,对上那双浑浊冰冷的眼睛,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啧,可惜了这张脸。”

太监摇摇头,语调毫无波澜,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上头吩咐了,沈氏嫡女,没入教坊司为奴。

带走!”

“什么?!”

沈惊鸿如遭雷击,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褪得干干净净,浑身冰凉一片。

流放己是死路,教坊司…那是活地狱!

她下意识地想挣扎,却被钳制得更紧。

“惊鸿!”

母亲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寒风。

“阿姐!”

是弟弟稚嫩惊恐的呼唤。

沈惊鸿猛地扭头,看到母亲被人死死拉住,绝望地朝她伸出手;看到弟弟小小的脸吓得惨白。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暴怒在她胸腔里炸开!

她不能去那里!

绝不可以!

“放开我!

放开——”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拼命扭动身体本能的挣扎表示抗意。

“聒噪!”

那太监眼中戾气一闪,似乎嫌恶极了她的反抗和声音。

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2沈惊鸿只觉得眼前一花,脸颊侧方传来一股极其尖锐、冰冷的剧痛!

有什么东西划开了皮肉,像是冰锥狠狠捅进了她的眼眶深处!

她甚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划过来的,只闻到一股淡淡的铁腥气和对方身上浓重的脂粉味。

“呃啊——!”

惨叫声刚冲出喉咙一半,一只粗糙冰冷的手就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辛辣苦涩的液体被强行灌了进来!

那股液体像燃烧的炭渣,带着腐蚀一切的剧痛,疯狂地涌入她的喉咙深处!

“咕…呜…呕——”她本能地剧烈呛咳,挣扎,想要把那剧毒的东西吐出去。

可那只手像铁钳,死死封堵着她所有的反抗。

火辣辣的灼痛感从咽喉一路蔓延到胸腔,仿佛要把她整个内里都烧穿!

每一次呛咳都牵扯着脸上那道巨大新鲜的伤口,鲜血混合着苦涩的毒液从嘴角涌出,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眼泪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不是因为软弱,而是那种剥皮抽筋般的极致剧痛让身体彻底失控。

视线模糊了,周围兵丁的呵斥、族人的哭嚎、母亲的尖叫、太监阴冷的命令…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晃荡的水幕,变得遥远而扭曲。

混乱中,她感觉自己被拖拽着,像扔一个破麻袋一样丢弃在地。

冰冷、坚硬、肮脏的地面瞬间包裹了她。

脸颊贴着的地方一片濡湿冰凉,不知是血,还是陈年的污垢。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劣质脂粉、陈旧汗臭、呕吐物残渣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霸道地钻进她的鼻腔。

这就是教坊司的后院。

油腻腻的门槛,斑驳掉漆的墙壁,角落里堆满散发着馊味的泔水桶,空气里那股甜腻又腐朽的味道,几乎让人窒息。

“哟,张公公,劳您亲自送人来啊?”

一个穿着大红袄子、脸上涂着厚厚脂粉也盖不住皱纹的胖妇人扭着腰肢迎上来,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惯有的谄媚。

她踢了踢蜷缩在地上的沈惊鸿,像踢一条死狗,“啧啧,脸成这样了,还是个哑巴?

这还能接客吗?

别是送来吃闲饭的吧?”

“容嬷嬷说笑了,”那姓张的太监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上头的意思,活着就行。

再说了,宫里有些大人物…不就喜欢这种不会叫唤、看着惨兮兮的吗?

调教好了,自有去处。

记着,好生‘照料’,别让她轻易死了。”

“哎呦,您放心!

进了我这窑子,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容嬷嬷拍着肥厚的胸脯保证,三角眼里闪烁着精明的算计,“保管把她那点贵女的骨头,一寸寸都碾得稀碎!”

她转头,对着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龟奴吼道,“老黑!

还愣着干什么?

把这死狗拖到柴房去!

晦气东西,别脏了贵人们的眼!”

一只粗糙的大手,像抓小鸡仔一样攥住沈惊鸿的后衣领,毫不费力地把她提溜起来,拖行着往前走。

粗糙的地面摩擦着她身上的伤口,尤其是左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鲜血不断渗出。

她想挣扎,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只能发出“嗬…嗬…”的微弱气音。

柴房的门被一脚踹开,她像一袋垃圾被丢了进去,重重摔在冰冷潮湿、满是碎木屑和灰尘的地面上。

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又冰冷。

狭小的空间瞬间被黑暗笼罩,只有门缝里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3周遭死寂。

只有她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咚,像是濒死前的哀鸣。

脸颊的伤口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喉咙深处那可怕的灼痛。

嘴里是血腥味和残留的毒药的苦味,令人作呕。

从云端到泥沼,不过一夜之间。

爹爹没了,家散了,自己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被丢进了这吃人的魔窟。

后悔吗?

恨吗?

绝望吗?

无数疯狂的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脏,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她蜷缩在冰冷的柴堆旁,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不停地颤抖。

不行…不行!

一个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在她心底炸响。

沈惊鸿猛地睁开眼,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如寒星的眼眸里,没有认命的死寂,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的火焰!

不能死!

爹爹的冤屈还没洗刷!

弟弟和族人还在流放的路上挣扎!

害她、害沈家的人,还在逍遥快活!

喉咙毁了说不出话?

脸毁了没法以色侍人?

在这地狱里,美貌和歌喉从来不是依仗,只会加速灭亡!

她刚才听到了…那个姓张的太监的话,“宫里有些大人物…喜欢这种不会叫唤、看着惨兮兮的”…还有容嬷嬷看待牲畜般的眼神……活命的资本在哪里?

沈惊鸿艰难地撑起身体,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混着血水滑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父亲教她解最复杂的机关锁时那样——摒除一切杂念,只看本质。

眼睛!

耳朵!

脑子!

她的眼睛艰难地适应着黑暗,扫视这个肮脏狭窄的柴房。

头顶是粗陋的房梁,堆着高高的、散发霉味的柴垛;角落里是散乱的破筐、几段生锈的铁丝、半截断裂的木梳,甚至还有一小捆还算坚韧的藤条……角落里,还堆着些引火用的绒草和松脂碎屑。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木头腐朽气和尘土味。

唯一的光源来自门板下方一道歪斜的缝隙,能看到外面被踩得发亮的泥地和一双双来来去去的、穿着不同鞋子的脚。

她的耳朵努力捕捉着门外的声音: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靡靡之音和调笑声,近处巡逻龟奴沉重的脚步声,管事嬷嬷尖酸刻薄的呵斥,还有某个角落里压抑的女子哭泣……脑海里,一幅精准的立体图景正在飞快构建。

她被拖进来的路线:后门进来是一条狭窄的甬道,左手边一排低矮的下人房,右手边是厨房后门和堆积杂物的空地,然后拐个弯,就到了这排最靠里的柴房。

甬道尽头似乎有个被封死的角门?

守卫…刚才拖她进来的路上,甬道出口有两个守卫,步伐松散。

脚步声每隔大约一刻钟交汇一次?

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瞳孔深处只剩下冰冷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疯魔。

脸毁了?

无所谓!

嗓子哑了?

更好!

这副惨兮兮的模样,就是她最好的保护色!

让那些人轻视她,忽略她,把她当成一块没有知觉的烂泥!

她沈惊鸿,不再是什么太傅千金。

她现在是教坊司最低贱的哑奴。

但她骨子里,是父亲亲手打磨过的、最精密的机括!

是沈家秘传机关图谱烙印在血脉深处的本能!

活下去!

隐忍下去!

观察每一丝缝隙,记住每一处弱点,收集每一件可以被利用的“废料”。

左边脸蛋上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肌肉牵扯都痛彻心扉。

沈惊鸿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捂伤口,而是用冰凉的、沾着灰尘和血污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身边潮湿粗糙的墙壁。

指尖沿着砖缝细细摸索着,感受着那坚硬冰冷的触感。

黑暗中,无人看见,那只沾满污秽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勾勒出一个横七竖八的、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线条轮廓。

柴房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声。

还有那无声的、在黑暗中悄然酝酿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