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片段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秦巴山深处的水田坪村,闷热得像一口盖了盖子的蒸锅。小说《林家的女儿们》“梦里有个小世界”的作品之一,林茂生王秀芹是书中的主要人物。全文精彩选节:一九九五年的夏天,秦巴山深处的水田坪村,闷热得像一口盖了盖子的蒸锅。林茂生蹲在自家土坯房的门槛上,粗粝的手指卷着旱烟叶子。他身后的堂屋墙壁上,贴着一张印着“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年画,边角己经卷曲发黄,像这个家庭褪色的希望。他的目光,落在院子里正踮脚够着晾衣绳的大女儿林冬青身上。冬青今年九岁,瘦棱棱的,像山涧边一株韧性十足的芦苇。她穿着改小了的旧军裤,动作麻利地将一件打满补丁的工服抖开,挂上。看着...
林茂生蹲在自家土坯房的门槛上,粗粝的手指卷着旱烟叶子。
他身后的堂屋墙壁上,贴着一张印着“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年画,边角己经卷曲发黄,像这个家庭褪色的希望。
他的目光,落在院子里正踮脚够着晾衣绳的大女儿林冬青身上。
冬青今年九岁,瘦棱棱的,像山涧边一株韧性十足的芦苇。
她穿着改小了的旧军裤,动作麻利地将一件打满补丁的工服抖开,挂上。
看着大女儿,林茂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头胎是个女儿,虽不尽人意,但政策允许农村户口头胎是女的还能再生一个。
那时,他心里那点念想还没死透。
可老二……想起老二,他喉咙就发紧。
那又是个女儿,落地时哭声像猫崽。
他当时正蹲在院里磨锄头,接生婆出来,他头都没抬,只对着屋里虚脱的妻子王秀芹闷声说:“送走吧,给条活路。”
三个字,像三块石头,沉甸甸地压了他好几年。
那个襁褓里的女婴,没等到天亮就被他用背篓背着,翻过两座山,送到了邻省一个据说想要孩子的人家。
回来时,背篓空了,他心里也空落落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担子的麻木,以及……对下一个的孤注一掷。
下一个,必须是儿子。
这念头,像山里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也缠住了他背后整个林氏家族。
他大哥,两个女儿。
他大姐,连生三个丫头后,不死心,从甘肃那边抱养了个男娃,取名“宝柱”,金贵得什么似的。
到了他这里,眼看也要走老路。
他底下还有个兄弟,因为家贫加上这“风水不顺”的名声,快西十了还打着光棍。
就连他婆娘王秀芹的娘家,那山坳里的王家坳,也一样是“姑娘窝”。
他婆娘兄弟姐妹六个,除了一个兄弟因为家里穷,实在没办法,“倒插门”去了山外,得了一个男丁,其余生的也都是丫头。
这像是一种甩不脱的宿命,压得他,也压得两个家族都佝偻着背。
“茂生,蹲门口当石狮子呢?
烟都快烧嘴了。”
屋里传来王秀芹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茂生回过神,才发现烟卷果然快燃尽了。
他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进泥土里,仿佛要碾碎那股无名火。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进昏暗的堂屋。
王秀芹正坐在矮凳上,就着门外透进的光,缝补一件小衣裳。
她的肚子己经隆起得很高,像在单薄的身子上扣了个不小的簸箕。
光线照在她浮肿的脸上和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的手上。
“今儿个咋样?”
林茂生问,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还成。”
王秀芹没抬头,声音细细的,“就是娃蹬得凶。”
她说着,手下意识地在高耸的腹部轻轻抚摸,脸上掠过一丝既是期盼又是惶恐的复杂神色。
这一次,不一样。
所有人都这么说。
怀冬青时,她吃啥吐啥。
怀老二时,没啥滋味。
可这一胎,反应截然不同。
她馋那酸掉牙的野山杏,肚子尖尖的,从后面看,腰身还有。
村里的老人见了,都眯着眼笑:“秀芹,你这肚形,煞尖,准是个捞柴火的!”
就连村尾那个神神叨叨的李婆,上次遇见,都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晌,瘪着嘴说:“秀芹丫头,你这胎……带着煞气哩,是男娃的相……”这些话,像一勺勺滚油,浇在林茂生心头那簇名为“香火”的残火上,烧得他日夜煎熬。
他偷偷把家里那只下蛋最勤快的芦花鸡绑了,准备等儿子落地就宰了炖汤。
晚上,他喝着兑了水的散装酒,对王秀芹说:“等小子生了,咱也硬气一回,请支电影队来村里放场戏!”
王秀芹没接话,只是摸着肚子,眼神飘向窗外黑黢黢的大山。
她也盼,盼得心口发疼。
可她更怕。
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个“可能”像山里的夜猫子,总是在她最困的时候,攫住她的心神。
风声一阵紧过一阵。
村支书带着计生站的人,三天两头在村里转悠。
前几天,上游村一户躲出去超生的人家,被逮了回来,罚款罚得家里连锅都快揭不开了。
这事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水田坪上空。
林茂生也怕。
但他心里横着一杆秤,一头是罚款、是抄家、是倾家荡产;另一头,是传宗接代、是顶立门户、是死后能埋进祖坟。
后面这头,太重了,重得能压塌一切。
他开始像地老鼠一样偷偷准备。
把卖药材攒下的百十块钱用油布包了,塞进墙缝。
跟一起干活的工友说好,万一有事,得借钱应应急。
他甚至幻想过,等儿子抱在怀里,他就去给村干部磕头,求他们宽限。
一切都系在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
这天傍晚,林茂生从矿上回来,一身煤灰。
看到王秀芹挺着肚子,站在院边的柿子树下张望。
“瞅啥呢?”
他问,声音带着疲惫。
王秀芹脸上有些不安:“冬青去后山打猪草,天擦黑了还没见影。”
林茂生眉头拧成了疙瘩,没吱声。
他放下镐头,正准备舀水洗脸,却见女儿林冬青背着一座小山似的猪草,小小的身子被压得弯成了弓,从坡下挪了上来。
她看到父亲,怯怯地喊了一声:“爸。”
林茂生“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女儿被荆棘划破的裤腿和手臂上的血道子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又钻刺笼笼了?
给你说过多少回,打猪草去东坡!”
冬青吓得一抖,背篓差点滑下来,声音带着哭腔:“东坡……东坡的草都叫二毛家割完了……没出息的东西!
一点事都干不好!”
林茂生心头那股邪火猛地窜起,声音炸雷一样在院子里响起,“养你个女娃有啥用!
白费粮食!”
王秀芹赶紧上前帮女儿卸下背篓,把她拉到身后,对丈夫说:“你吼她做啥?
娃不是想把猪喂肥点好多卖钱嘛……卖钱?
我看她是存心给我添乱!”
林茂生烦躁地一挥手,“滚屋里去!
看见你就眼胀!”
冬青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扭头跑进了灶房。
王秀芹看着女儿瘦弱的背影,又看看暴躁的丈夫,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抱起那捆沉甸甸的猪草,蹒跚地走向猪圈。
夕阳的余晖把她和她的影子一起拉得很长,那隆起的腹部在暮色中像一个过于沉重的负担。
山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