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祭

第1章 死人山

寒鸦祭 杨伯晏 2025-11-30 11:58:25 都市小说
大梁乾明十六年,暮春。

北疆的群山之上,雪顶才刚消融,一场毫无征兆的寒潮就杀了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回马枪,一时间,蔓延到山腰的翠色不等舒展,又齐齐瑟缩了回去。

天山尽处,残阳如血。

即将到来的黑暗将整个北境都笼在了一层肃杀的寒意里,仅剩的霞光把一面山脉映得通红,给黄昏的人间添了少许暖色,也给人苍白的脸上镀了一丝生气。

山脚下,一处密林掩映的小路上走出一队人,都是官兵打扮,他们两两搭伙,各抬着一具尸体,下山后脚步不停,又往对面的矮山上走去。

整支队伍松松垮垮,半炷香的时间才见着队尾,担架上躺着的男女老少都有,竟达数十人。

半个时辰后,矮山上的林梢中惊起一众飞禽,尖叫着西散而去。

队伍陆续到达山顶,官兵们不知何时都用粗布捂上了口鼻,将担架上的人往面前的尸坑中一扔,便急迫地扭头往山下跑,仿佛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留。

尸坑有一个校场那么大,远处站着数十只秃鹫,被惊飞后又落回来,瞪着一双精光的眼睛打量着来去匆匆的众人,待士兵都离开后,有几只聪明的飞到刚扔进来的尸体旁,似乎也知道哪些是新鲜的。

这里是死人山。

它曾经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瑶山,由于地势偏低,山体又不高,气候雨水都偏爱,附近的百姓便在山上种满了桃树。

贫农无才情,仅以从神话传说中学来的一丁点浪漫,取瑶池美意,于千山之中独给它起了名字,但不知从何时起,这里阴差阳错地成了他们的埋骨之地。

寒来暑往,日曝雨蚀,尸臭冲天,十里不散。

他们赤身裸露在天地之间,愿意为他们遮挡一二的,除了严冬的雪,便只剩下祖辈手植的桃花了。

寒风裹挟着残红,落在残缺的尸身上,在满眼腐烂与血腥之中点缀着微不足道的美好,像经年前的浪漫穿越凝固的时光给这群苦难者的回应。

夜色渐浓,群山肃穆。

士兵从山上下来,过了这座山,前面就是北燕的境地了。

他们走向不远处的一间木屋,屋子看着不大,走进去却别有洞天。

它背靠一座石丘而建,石丘又被凿出数间穴洞,里面灯火通明,打骂伴着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木屋旁十数米还有一处山洞,洞口火光微弱,没有金石声,却不时传出男人几句粗俗的笑骂。

进去后拐两个弯,越往里走越开阔,灯火却不见明朗。

洞底嵌着一座铁牢,里面关着一个形容狼狈的人,借着对面的壁灯仔细看,能看出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洞里湿寒,他却只挂着一件单衣,上面遍布着被鞭索撕裂的长短破口,浸着新旧不一的血迹。

手脚都被镣铐锁着,浑身上下只一双清澈的眼睛与他的年纪相符。

对面草榻上卧着两个守卫,正在互相帮着解决肉欲,言语间尽是污秽,少年不动声色地闭上了眼睛,一点稚气瞬间荡然无存。

忽然,一只小手从他身后枯草掩盖的狭小缝隙里探进来,戳了戳少年的腰,他腰上今天才添了新伤,骤然被人没轻没重地一碰,刚有些凝住的伤口再次裂开。

他猛地激灵了一下,将呼之欲出的一声呻吟压在了喉咙里,然后抬头看了对面忙得正欢的二人一眼,轻轻将身后一块松动的石头取下来。

洞口突然冒出一张冻白的小脸,笑嘻嘻地往里看了一眼,眼睛里都是欣喜,没等少年低下头去,他又扭头从身后拿了个兽皮包裹,二话不说便要塞进来。

少年忙又推回去,小脸感受到阻力,瞪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过来,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少年宠溺地笑笑:“还不行,他们还没睡。”

小脸笨拙地皱起眉头,撅着嘴小声嘟哝道:“这么晚了还不睡,他们在干什么啊?”

少年脸上的宠溺变成尴尬,他刻意往一旁挪了挪,挡住身后的人影,然后岔开了话题:“小七,我今天不饿,外面这么冷,你先回去吧。”

小七就是外面这个男孩儿,他约摸七八岁的年纪,穿一身破旧棉衣,头发用一根麻绳系成小辫,尾部缀着只铃铛,不过铃铛里头灌了泥,发不出声响。

他跪在地上,撅着屁股,脸朝洞口处摇了摇头,小声说:“阿衡哥哥,我不冷,你不知道,今天小布可厉害了!

它抓了两只兔子,一个比一个肥!

我刚烤好,还热乎着,等他们睡了,你一定要尝尝!”

说着,他抽了下鼻子,少年心中不忍,劝他说:“你把肉放在洞口,我一会自己拿就是了,你看你,冻得鼻子都红了。”

小七嘻嘻一笑,托腮看着他道:“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吃。”

少年无奈,只好躺下,脸对着洞口,让他把手伸进来给他呵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小布今天怎么没来?”

“它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儿,老是莫名其妙地瞎叫唤,还爱乱窜,像得了疯病似的,我怕它来了不听话,就留在山上了。”

少年听了,觉得这描述像是动物发春,他这些年从守卫那里学来了不少知识,没想到第一个用上的竟是这个。

“哦。”

他敷衍地应了下。

小七却有些担心,追问道:“阿衡哥哥,你说小布会不会生病了?”

少年首犯愁,心说今天这个话题怎么还绕不开了,他想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学识去跟小七解释这个问题,但试着组织了一下语言后他又果断放弃了,只是安慰道:“不会的,过个三五日或许就好了。”

小七点了点头,安静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少年:“他们今天又打你了吗?”

少年摇头:“没有。”

小七没信,但也没有拆穿,知道他是怕自己担心,只是学着大人的模样强端出一副愁容,带着气声说:“我爹才不会这么对我。”

少年知道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在黑暗里苦笑了一下。

“阿衡”全名叫晏衡,是北燕王晏萧云的独子,晏萧云自立为王到现在十年有六,他却只有五年的时间被尊为世子,那时有人唤他衡儿,有人敬他殿下,可一夕之间,疼爱变成了毒恨,敬重变成了羞辱,他也从一人之下的皇子之尊变成了人人唾弃的阶下囚。

至于原因,他至今不知。

月光从洞口透进来,似乎比往常更亮一些,晏衡将掌心对着那束光亮,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今天是望日吗?”

小七没听懂,问道:“什么?”

晏衡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他只是忽然想起,自己己经十一年没见过月亮了。

“阿衡哥哥!”

小七忽然急切地低声唤了他一句。

“怎么了?”

晏衡落寞的神色顿时被警惕扫了个干干净净,他以为小七被巡山的人发现了,忙惶急地凑到洞口。

谁知就听小七掩饰不住激动地说:“下雪了!”

原来是下雪了,小七最喜欢雪了。

晏衡松了口气,又躺回去,他不喜欢下雪,因为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里,他挨了记忆中第一顿毒打,差点没命。

“阿衡哥哥,你看!”

小七将手伸进来,上面落着几片晶莹的雪花,眨眼工夫就化了,晏衡看着他笑,他忽然心生一念,将晏衡的手拽了出来,“你也接一片!”

晏衡猝不及防,镣铐被扯得发出一声脆响,他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守卫不知什么时候己经睡着了,提起来的心这才放下,未及回头,他手心忽然传来一阵凉意,小七将他的手握紧,凑到洞口说:“我爹说了,雪是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她代表着幸运和平安,只要握住一片在手里,就能带来好运。

阿衡哥哥,你握住了!”

晏衡一愣,似乎被小七眼里的光触动了某个地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握住了。”

在过去上千个日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祈祷,不知道各路神佛的名讳,他便求老天,可老天从未给过他回应,首到今天才知道祈祷一事原来是有说法的,各路神仙所辖不同,所以神佛会不会不是不救他,而是根本没收到他的乞求呢?

晏衡抽回手,看着布满疤痕与赃污的掌心,看着那片雪一点点化掉,濡湿肌肤,又与脏污融为一体,他盯着那刺眼的污迹,像是确定什么似的,再次重复道:“我握住了。”

可是雪融进污秽里,还是雪吗?

夜过半,外面的空地上己经见了白,木屋里仍然传出狠厉的打骂声,冶炼炉里铁水滚烫,数千劳役垂死挣扎;瑶山之上的尸坑里,薄雪将不堪与落花一同埋葬,给了他们最后一点尊严。

一山之隔,两处皆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