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并肩成王
第1章 诏狱雪尽
大胤元夕，上京不夜。
千盏金莲灯自丹凤门迤逦至皇城根，照得御沟雪水泛红，像一条蜿蜒的胭脂河。
城里人在猜灯谜、放烟火，笑闹声被寒风撕得七零八落，飘不到皇城最深处。
那里没有灯，只有火——火油泼壁，火把如林，火舌舔上玄铁栅栏，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哔剥”声，像除夕的爆竹，又像骨头折断的动静。
诏狱最底层，号称“无昼界”。
墙厚一丈二，寒铁为骨，糯米浆与石灰浇铸，刀砍上去只留一道白痕。
此处关过三任帝师、两朝宰辅、十七位边关大将，他们曾用指甲在墙上刻字，用头撞墙，用腰带悬梁，最后都悄无声息地成了墙角那排黑瓮里的肥料。
今晚，轮到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号死囚——谢无咎。
他被人用锁链穿胛骨吊在半空，脚尖离地面三寸，刚好够不着，也蹲不下。
囚衣早被血浸得发硬，像一层暗红的铠甲。
刑吏怕他咬舌，提前卸了下颌，于是口水混着血丝顺着下巴滴在胸口，结成细小的冰凌。
他低垂着头，黑发黏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那双眼黑得过分，像两枚被墨汁浸透的棋子，连火光映进去都被吞得干净，看不见半分反射。
“最后一个时辰。”
领班内侍高福拖着长音，嗓音尖细，却带着笑，“督主大人，您也有今天。”
高福穿御用蟒补，膝处绣金线云纹，弯腰时蟒首恰好抵在谢无咎喉结，一寸寸收紧。
他欣赏犯人临死前的抽搐，像赏玩一只被钉在案上的蝴蝶。
谢无咎却连睫毛都没颤，只轻轻“呵”了一声，声音破碎，却带着笑：“高……公……公……你……香……”高福脸色微变。
谢无咎说的是“你香了”——诏狱刑房常用沉水香掩盖血腥味，可今日点的却是龙涎。
龙涎香贵比黄金，只有一处能用：紫宸殿。
皇帝在紫宸殿等消息，等“影卫司督主谢无咎通敌叛国、凌迟伏诛”的消息。
香说明圣心己决，再无转机。
“咱家香不香，不劳督主惦记。”
高福首起身，掸了掸袖口，“您还是惦记自己吧——三千六百刀，咱家亲自数，少一刀，都算咱家失职。”
谢无咎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脚尖。
那双脚曾踏过三省六部、二十西司，踩过龙鳞，也踩过白骨；如今被铁链锁着，指甲盖翻起三片，像几瓣被冻坏的梅。
他却想起七年前漠北的风雪——那一夜他单骑追敌三百里，马腿陷进冰河，他弃马踏雪，用匕首割下匈奴左贤王的首级，血溅在雪地上，像一簇簇盛开的朱砂梅。
回京后，皇帝把那只首级做成鎏金觚，摆在紫宸殿的御案上，笑着对他说：“玄川，朕的江山缺一把刀，你来做刀。”
刀做了七年，砍过藩王、斩过言官、屠过江湖门派，最后砍到自己脖子上。
谢无咎并不意外，他只是遗憾——遗憾未能亲手把刀柄递到另一个人手里。
那个人此刻应在北境，距上京一千三百里，风雪比诏狱更冷，却冻不住那人琥珀色的眼。
那人叫萧庭雪，肃王世子，也是他谢无咎斗了六年的宿敌。
今日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江南的烟雨驿。
萧庭雪执枪立于舟头，雨丝斜织，他笑得像头年轻的狼：“谢无咎，下辈子别再站错队。”
谢无咎回他一句：“下辈子早点来招安。”
枪尖与刀鞘相撞，火星溅进水里，熄得无声无息。
“点火——”高福的嗓音划破黑暗。
火油遇火，“轰”一声窜上屋顶，火浪卷起风，风裹着雪，雪片被烤得半融，像一场滚烫的泪。
谢无咎被吊在火海中央，铁链很快烧红，皮肉发出“滋啦”声，他却仰起头，在火与雪的缝隙里，看见一线天——那线天极窄，呈暗蓝色，像一柄薄刃，把夜空割成两半。
他忽然想起自己十三岁被扔进“乞儿营”的那个夜晚，天也是这样的暗蓝色，他蜷缩在死人堆里，用尸体挡风，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糠饼。
那时他以为，只要活下去，就能看见光；后来他才明白，光也会杀人，而且杀得更干净。
铁链烧得通红，锁骨处传出焦糊味。
谢无咎开始数数——一、二、三……数到三百六十时，他听见“铮”一声脆响，像琴弦崩断，又像骨骼错位。
接着，身子猛地一沉，铁链断了。
他跌进火里，火舌立刻缠上来，像无数滚烫的手，撕他的衣、他的发、他的皮。
他却笑了，下颌脱臼，笑声变成“嗬嗬”的抽气，像破风箱。
火光里，他看见自己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条挣扎的黑龙。
龙角是骨，龙鳞是血，龙爪是刀——刀口朝向自己。
“谢无咎！”
有人在喊他。
声音穿过火墙，带着金属的震颤，像一把银枪挑破夜幕。
谢无咎回头，看见火海被撕开一道口子，风雪灌进来，卷着一道银光——那光极快，极亮，像流星坠地，首奔他胸口。
他下意识抬手，想挡，却忘了自己双臂被反剪。
银光毫无阻碍地穿透火焰，穿透他的胸膛，从后背透出时，带出一蓬血雾。
血珠溅进火里，发出“嗤嗤”声，像一场极小的雨。
谢无咎低头，看见枪尖从自己胸口冒出，三寸，开双槽，槽里嵌着细碎的血冰。
枪柄握在一只戴玄铁手甲的手里，手甲背面刻着“肃”字。
他顺着枪柄往上看，看见萧庭雪的脸——那张脸被火烤得发红，睫毛上却沾着雪，像撒了一把碎钻。
他嘴角翘着，笑意未到眼底，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火，也映着谢无咎的影子。
“我来赴约。”
萧庭雪说，声音不高，却压过火啸，“下辈子，别再站错队。”
谢无咎想笑，却先咳出一口血，血珠顺着枪槽滑到萧庭雪手甲上，像一串细小的红豆。
他费力地抬起眼，火光在瞳孔里跳动，终于映出对方的影子。
“萧庭雪……”他嘶哑地喊，声音被火烧得破碎，“你……来晚了……不晚。”
萧庭雪手腕一抖，枪尖在他胸口转了一圈，绞碎心脏，“一起死，也算同归于尽。”
谢无咎终于笑出声，血沫顺着下巴滴在枪杆上，开出一朵朵小小的梅。
他松开一首攥着的左手，掌心躺着半块玉佩——羊脂白，雕火纹，缺了一角，像一弯残月。
玉佩是他七年前从萧庭雪腰间偷来的，本想有朝一日亲手还给他，如今不必了。
他抬手，想把玉佩递过去，却连抬臂的力气都没有。
萧庭雪似乎看懂了他的意图，单膝跪下，左手接住玉佩，右手猛地一送，枪尖彻底贯穿他的心脏，从后背透出时，钉进火海背后的石壁。
“谢无咎，”他低头，贴在他耳边，声音轻得像情人的呢喃，“下辈子，早点来招安。”
谢无咎想答，却再发不出声音。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起来，像一片雪，被风卷起，飘向火海最高处。
火光渐渐远去，雪片重新落下，盖在他脸上，冰凉，柔软，像小时候娘亲的手。
他忽然想起，自己早己忘了娘亲的模样，只记得她身上有淡淡的皂角香。
那香味很淡，却盖过了火与血，盖过了疼痛与仇恨，把他整个人裹进去，像裹进一个早该醒来的梦。
火海之上，萧庭雪握着枪，枪尖挑着谢无咎，像挑着一只被钉在标本框里的蝶。
火舌舔上来，烧着他的发，他的衣，他的皮，他却一动不动。
雪落在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一把盐。
他低头，看着谢无咎的脸——那张脸被火烤得发红，眉骨稜朗，唇色淡到近乎无情，此刻却带着笑，像终于得到糖的孩子。
他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交手，是在漠北的狼牙隘。
那一夜风雪极大，火把全被吹灭，他们摸黑对招，枪尖与刀鞘相撞，火星溅进彼此眼里，像一场短暂的烟火。
那时他就在想，这个人若是死了，得死在自己手里，才不算辜负。
“谢无咎。”
他轻声喊，声音被风雪吹散，无人应答。
枪尖上的重量渐渐轻了，火舌卷上来，把谢无咎整个人吞进去，只余半块玉佩躺在他掌心，冰凉，像一弯残月。
他握紧玉佩，抬头，看见火海最深处，有一道极窄的裂缝，裂缝外是暗蓝色的天，像一柄薄刃，把夜空割成两半。
他忽然想起谢无咎说过，诏狱的无昼界，墙厚一丈二，刀砍上去只留一道白痕。
如今这道白痕终于裂开，裂在火里，裂在雪里，裂在他们之间，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下辈子，”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别再信龙椅上的那个人。”
火海终于崩塌，雪片大片落下，盖在灰烬上，像一场仓促的葬仪。
萧庭雪站在火与雪的交界处，银枪斜指，枪尖滴着血，血珠落在雪里，开出一朵朵小小的朱砂梅。
他低头，把半块玉佩系在自己腰间，与另一半严丝合缝，像一弯重新圆满的月。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进风雪深处。
风很大，雪很冷，却盖不住他背上的火，也盖不住他胸口的伤。
那伤极深，极痛，像被一把无形的刀，从胸口剖开，把什么重要的东西硬生生挖走，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洞，灌满风雪，灌满仇恨，也灌满——遗憾。
风雪更大了，火把一盏盏熄灭，皇城的金灯一盏盏亮起。
上京仍不夜，烟火仍在放，灯谜仍在猜，无人知道，诏狱最底层，曾有一场大火，烧死了两个年轻人——一个死在火里，一个死在雪里；一个死在刀下，一个死在枪下；一个死在今日，一个死在前世。
火灭雪融，灰烬被风吹散，像一场从未发生过的梦。
唯有暗蓝色的天，仍像一柄薄刃，把夜空割成两半，一半藏着火，一半埋着雪；一半映着谢无咎的眼，一半映着萧庭雪的眼——那双眼，一黑，一琥珀，隔着火与雪，隔着生与死，隔着前世与今生，静静对视，像两枚被命运摆错的棋子，终于在这一刻，回到最初的棋盘。
“谢无咎。”
风雪深处，有人轻声喊，声音被吹散，无人应答。
只有半块玉佩，在腰间轻轻碰撞，发出极细极细的“叮”声，像一声遥远的笑，又像一声更遥远的——哭。
千盏金莲灯自丹凤门迤逦至皇城根，照得御沟雪水泛红，像一条蜿蜒的胭脂河。
城里人在猜灯谜、放烟火，笑闹声被寒风撕得七零八落，飘不到皇城最深处。
那里没有灯，只有火——火油泼壁，火把如林，火舌舔上玄铁栅栏，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哔剥”声，像除夕的爆竹，又像骨头折断的动静。
诏狱最底层，号称“无昼界”。
墙厚一丈二，寒铁为骨，糯米浆与石灰浇铸，刀砍上去只留一道白痕。
此处关过三任帝师、两朝宰辅、十七位边关大将，他们曾用指甲在墙上刻字，用头撞墙，用腰带悬梁，最后都悄无声息地成了墙角那排黑瓮里的肥料。
今晚，轮到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号死囚——谢无咎。
他被人用锁链穿胛骨吊在半空，脚尖离地面三寸，刚好够不着，也蹲不下。
囚衣早被血浸得发硬，像一层暗红的铠甲。
刑吏怕他咬舌，提前卸了下颌，于是口水混着血丝顺着下巴滴在胸口，结成细小的冰凌。
他低垂着头，黑发黏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那双眼黑得过分，像两枚被墨汁浸透的棋子，连火光映进去都被吞得干净，看不见半分反射。
“最后一个时辰。”
领班内侍高福拖着长音，嗓音尖细，却带着笑，“督主大人，您也有今天。”
高福穿御用蟒补，膝处绣金线云纹，弯腰时蟒首恰好抵在谢无咎喉结，一寸寸收紧。
他欣赏犯人临死前的抽搐，像赏玩一只被钉在案上的蝴蝶。
谢无咎却连睫毛都没颤，只轻轻“呵”了一声，声音破碎，却带着笑：“高……公……公……你……香……”高福脸色微变。
谢无咎说的是“你香了”——诏狱刑房常用沉水香掩盖血腥味，可今日点的却是龙涎。
龙涎香贵比黄金，只有一处能用：紫宸殿。
皇帝在紫宸殿等消息，等“影卫司督主谢无咎通敌叛国、凌迟伏诛”的消息。
香说明圣心己决，再无转机。
“咱家香不香，不劳督主惦记。”
高福首起身，掸了掸袖口，“您还是惦记自己吧——三千六百刀，咱家亲自数，少一刀，都算咱家失职。”
谢无咎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脚尖。
那双脚曾踏过三省六部、二十西司，踩过龙鳞，也踩过白骨；如今被铁链锁着，指甲盖翻起三片，像几瓣被冻坏的梅。
他却想起七年前漠北的风雪——那一夜他单骑追敌三百里，马腿陷进冰河，他弃马踏雪，用匕首割下匈奴左贤王的首级，血溅在雪地上，像一簇簇盛开的朱砂梅。
回京后，皇帝把那只首级做成鎏金觚，摆在紫宸殿的御案上，笑着对他说：“玄川，朕的江山缺一把刀，你来做刀。”
刀做了七年，砍过藩王、斩过言官、屠过江湖门派，最后砍到自己脖子上。
谢无咎并不意外，他只是遗憾——遗憾未能亲手把刀柄递到另一个人手里。
那个人此刻应在北境，距上京一千三百里，风雪比诏狱更冷，却冻不住那人琥珀色的眼。
那人叫萧庭雪，肃王世子，也是他谢无咎斗了六年的宿敌。
今日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江南的烟雨驿。
萧庭雪执枪立于舟头，雨丝斜织，他笑得像头年轻的狼：“谢无咎，下辈子别再站错队。”
谢无咎回他一句：“下辈子早点来招安。”
枪尖与刀鞘相撞，火星溅进水里，熄得无声无息。
“点火——”高福的嗓音划破黑暗。
火油遇火，“轰”一声窜上屋顶，火浪卷起风，风裹着雪，雪片被烤得半融，像一场滚烫的泪。
谢无咎被吊在火海中央，铁链很快烧红，皮肉发出“滋啦”声，他却仰起头，在火与雪的缝隙里，看见一线天——那线天极窄，呈暗蓝色，像一柄薄刃，把夜空割成两半。
他忽然想起自己十三岁被扔进“乞儿营”的那个夜晚，天也是这样的暗蓝色，他蜷缩在死人堆里，用尸体挡风，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糠饼。
那时他以为，只要活下去，就能看见光；后来他才明白，光也会杀人，而且杀得更干净。
铁链烧得通红，锁骨处传出焦糊味。
谢无咎开始数数——一、二、三……数到三百六十时，他听见“铮”一声脆响，像琴弦崩断，又像骨骼错位。
接着，身子猛地一沉，铁链断了。
他跌进火里，火舌立刻缠上来，像无数滚烫的手，撕他的衣、他的发、他的皮。
他却笑了，下颌脱臼，笑声变成“嗬嗬”的抽气，像破风箱。
火光里，他看见自己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条挣扎的黑龙。
龙角是骨，龙鳞是血，龙爪是刀——刀口朝向自己。
“谢无咎！”
有人在喊他。
声音穿过火墙，带着金属的震颤，像一把银枪挑破夜幕。
谢无咎回头，看见火海被撕开一道口子，风雪灌进来，卷着一道银光——那光极快，极亮，像流星坠地，首奔他胸口。
他下意识抬手，想挡，却忘了自己双臂被反剪。
银光毫无阻碍地穿透火焰，穿透他的胸膛，从后背透出时，带出一蓬血雾。
血珠溅进火里，发出“嗤嗤”声，像一场极小的雨。
谢无咎低头，看见枪尖从自己胸口冒出，三寸，开双槽，槽里嵌着细碎的血冰。
枪柄握在一只戴玄铁手甲的手里，手甲背面刻着“肃”字。
他顺着枪柄往上看，看见萧庭雪的脸——那张脸被火烤得发红，睫毛上却沾着雪，像撒了一把碎钻。
他嘴角翘着，笑意未到眼底，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火，也映着谢无咎的影子。
“我来赴约。”
萧庭雪说，声音不高，却压过火啸，“下辈子，别再站错队。”
谢无咎想笑，却先咳出一口血，血珠顺着枪槽滑到萧庭雪手甲上，像一串细小的红豆。
他费力地抬起眼，火光在瞳孔里跳动，终于映出对方的影子。
“萧庭雪……”他嘶哑地喊，声音被火烧得破碎，“你……来晚了……不晚。”
萧庭雪手腕一抖，枪尖在他胸口转了一圈，绞碎心脏，“一起死，也算同归于尽。”
谢无咎终于笑出声，血沫顺着下巴滴在枪杆上，开出一朵朵小小的梅。
他松开一首攥着的左手，掌心躺着半块玉佩——羊脂白，雕火纹，缺了一角，像一弯残月。
玉佩是他七年前从萧庭雪腰间偷来的，本想有朝一日亲手还给他，如今不必了。
他抬手，想把玉佩递过去，却连抬臂的力气都没有。
萧庭雪似乎看懂了他的意图，单膝跪下，左手接住玉佩，右手猛地一送，枪尖彻底贯穿他的心脏，从后背透出时，钉进火海背后的石壁。
“谢无咎，”他低头，贴在他耳边，声音轻得像情人的呢喃，“下辈子，早点来招安。”
谢无咎想答，却再发不出声音。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起来，像一片雪，被风卷起，飘向火海最高处。
火光渐渐远去，雪片重新落下，盖在他脸上，冰凉，柔软，像小时候娘亲的手。
他忽然想起，自己早己忘了娘亲的模样，只记得她身上有淡淡的皂角香。
那香味很淡，却盖过了火与血，盖过了疼痛与仇恨，把他整个人裹进去，像裹进一个早该醒来的梦。
火海之上，萧庭雪握着枪，枪尖挑着谢无咎，像挑着一只被钉在标本框里的蝶。
火舌舔上来，烧着他的发，他的衣，他的皮，他却一动不动。
雪落在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一把盐。
他低头，看着谢无咎的脸——那张脸被火烤得发红，眉骨稜朗，唇色淡到近乎无情，此刻却带着笑，像终于得到糖的孩子。
他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交手，是在漠北的狼牙隘。
那一夜风雪极大，火把全被吹灭，他们摸黑对招，枪尖与刀鞘相撞，火星溅进彼此眼里，像一场短暂的烟火。
那时他就在想，这个人若是死了，得死在自己手里，才不算辜负。
“谢无咎。”
他轻声喊，声音被风雪吹散，无人应答。
枪尖上的重量渐渐轻了，火舌卷上来，把谢无咎整个人吞进去，只余半块玉佩躺在他掌心，冰凉，像一弯残月。
他握紧玉佩，抬头，看见火海最深处，有一道极窄的裂缝，裂缝外是暗蓝色的天，像一柄薄刃，把夜空割成两半。
他忽然想起谢无咎说过，诏狱的无昼界，墙厚一丈二，刀砍上去只留一道白痕。
如今这道白痕终于裂开，裂在火里，裂在雪里，裂在他们之间，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下辈子，”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别再信龙椅上的那个人。”
火海终于崩塌，雪片大片落下，盖在灰烬上，像一场仓促的葬仪。
萧庭雪站在火与雪的交界处，银枪斜指，枪尖滴着血，血珠落在雪里，开出一朵朵小小的朱砂梅。
他低头，把半块玉佩系在自己腰间，与另一半严丝合缝，像一弯重新圆满的月。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进风雪深处。
风很大，雪很冷，却盖不住他背上的火，也盖不住他胸口的伤。
那伤极深，极痛，像被一把无形的刀，从胸口剖开，把什么重要的东西硬生生挖走，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洞，灌满风雪，灌满仇恨，也灌满——遗憾。
风雪更大了，火把一盏盏熄灭，皇城的金灯一盏盏亮起。
上京仍不夜，烟火仍在放，灯谜仍在猜，无人知道，诏狱最底层，曾有一场大火，烧死了两个年轻人——一个死在火里，一个死在雪里；一个死在刀下，一个死在枪下；一个死在今日，一个死在前世。
火灭雪融，灰烬被风吹散，像一场从未发生过的梦。
唯有暗蓝色的天，仍像一柄薄刃，把夜空割成两半，一半藏着火，一半埋着雪；一半映着谢无咎的眼，一半映着萧庭雪的眼——那双眼，一黑，一琥珀，隔着火与雪，隔着生与死，隔着前世与今生，静静对视，像两枚被命运摆错的棋子，终于在这一刻，回到最初的棋盘。
“谢无咎。”
风雪深处，有人轻声喊，声音被吹散，无人应答。
只有半块玉佩，在腰间轻轻碰撞，发出极细极细的“叮”声，像一声遥远的笑，又像一声更遥远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