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苑

第1章 夏日流光

光明苑 爱笑的洋洋 2025-11-30 17:54:09 都市小说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燥热黏稠得化不开,像一层厚厚的糖浆,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这座位于西北边缘、正被改革春潮悄然唤醒的兵团小镇。

白杨树耷拉着叶子,纹丝不动,只有麻雀在声嘶力竭地鸣叫,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在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嘶吼着一个时代的尾声,又像是在预告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潜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悸动与不安。

十六岁的黄华江,刚刚结束中考,漫长的假期像门前那条被太阳晒得软化的柏油路,漫无目的,又充满了一种青春期特有的、无所适从的焦灼。

他坐在自家那栋崭新二层小楼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屁股底下能感受到白日暴晒后残留的余温,以及新建筑特有的、略带呛人的尘土气息。

这栋楼是父亲黄德伦胆识与成功的象征——他是镇上最早一批搞工程承包的人,这气派的小楼矗立在周边尚显朴素的平房之中,无疑是家庭财富和地位的宣言,也是黄华江整个少年时代骄傲的顶点,足以让他在同学面前挺首腰杆。

他看着门前那条新铺不久的柏油路,路面在烈日的炙烤下蒸腾起扭曲的、波纹状的热浪,仿佛空气本身都在燃烧。

一辆罕见的、挂着乌市牌照的“莫斯科人”轿车缓缓驶过,低沉引擎声引得邻家几个光着膀子的孩子兴奋地追逐叫喊,扬起的细微尘埃在阳光中飞舞。

黄华江心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这是我家的车。

屋里,母亲李海英正轻手轻脚地准备着晚饭。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空气里弥漫着她刚洗过头发的、那股廉价但闻起来清甜熟悉的洗发水香味。

这是黄华江嗅了十几年的、属于“家”的味道,安全,温暖。

然而,最近,他似乎总能在这熟悉的味道里,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的甜腻香气,像是某种花,又掺杂着脂粉气,与母亲素来清淡的气息格格不入。

他皱了皱眉,心里嘀咕:“妈什么时候换香水了?”

但少年的粗心让他没有深究,只当是错觉,或者母亲用了什么新的雪花膏。

父亲黄德伦回来得比平时稍晚一些。

进门时,他带着一身暑气和淡淡的烟酒味,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原本意气风发的脸上,眉宇间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烦躁。

他把公文包随手放在鞋柜上,声音有些沙哑:“回来了。”

母亲从厨房端出最后一道菜,是父亲爱吃的红烧肉。

她抬眼看了看父亲,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声说:“洗洗手,吃饭吧。”

饭桌上的气氛沉默。

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轻微声响,和咀嚼食物的声音。

黄华江埋头专注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偶尔偷偷抬眼,视线在父母之间快速扫过。

母亲李海英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粒,眼神时不时地飘向父亲,那目光里混杂着担忧、欲言又止,还有一种黄华江看不懂的、浅浅的哀怨。

她终于忍不住,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试探:“今天……又这么晚?

事情谈得还顺利吗?”

父亲黄德伦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含糊地“嗯”了一声,随即像是为了转移话题,夹了一大块肉放到黄华江碗里:“多吃点,正长身体。

考试成绩快出来了吧?

有没有把握上重点高中?”

“还行吧。”

黄华江含糊地应着。

他能感觉到父亲话语里的心不在焉,那种刻意营造的关心,反而更凸显了空气中的僵硬。

他注意到父亲今天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的新衬衫,挺括的领子看起来价格不菲,但这更显得他脖颈处的皮肤被暑气蒸得有些发红,那抹红色,不知怎的,让黄华江心里有点莫名的不舒服。

“我……我吃完了。”

黄华江放下碗筷,声音有些突兀地打破了沉寂。

他没敢再看父母的表情,快步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世界并没有变得清净。

薄薄的门板无法完全阻隔客厅里的声音。

起初是压抑的、模糊的低语,像蚊蚋在耳边飞舞。

渐渐地,母亲的声音似乎提高了一些,带着哽咽:“……你身上这味道……又是应酬?

什么样的应酬要弄到这么晚,还……你小声点!

孩子在家呢!”

父亲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和压制,“跟你说了多少遍,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喝酒吃饭,我能怎么办?

不去,合同怎么签?

钱从哪里来?

你以为建这楼,维持这个家,容易吗?”

“我不是要拖你后腿,德伦,我是担心……我总觉得你最近……”母亲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后面的话听不真切,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啜泣和父亲烦躁的叹息。

黄华江把自己埋进被子裡,用枕头捂住耳朵。

那些争吵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上。

他不想听,也不敢细想。

父亲是成功的,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一首以此为傲。

母亲是温柔贤惠的,操持着这个家。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些“应酬”,那些“生意”,还有母亲怀疑的“味道”……难道真的只是母亲多心了吗?

一种模糊的、不安的预感,悄悄缠绕上他的心头。

夜深了,窗外的蛙叫歇了,只剩下单调的虫鸣。

小镇彻底沉睡过去。

黄华江在半梦半醒间辗转反侧,白天饭桌上的沉默和门外的低语,像模糊的阴影在他脑海里盘旋。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将他惊醒。

不是梦。

那声音来自客厅,像是有人极力放轻动作,在小心翼翼地移动。

他心头一紧,睡意瞬间驱散。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赤着脚,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到门边。

他屏住呼吸,轻轻地将房门拉开一条细小的缝隙。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光线昏黄的壁灯,在家具和地面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父亲黄德伦正背对着他的方向,蹑手蹑脚地往玄关走去。

他显然以为所有人都睡熟了,动作带着一种鬼鬼祟祟的急切。

他换下了家居服,穿着的正是晚饭时那件浅蓝色的衬衫。

就在父亲轻轻带上门,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的刹那,楼道里那盏声控的感应灯,“啪”地一声亮了,投下惨白而刺眼的光芒。

就是这短暂的一瞬,如同照相机的闪光灯,清晰地定格了一个画面——父亲黄德伦那浅蓝色衬衫挺括的后领口上,赫然蹭着一抹刺眼的、鲜艳的红色!

那绝不是墨水或者油漆。

那颜色如此饱满,如此张扬,带着一种暧昧的光泽,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道刚刚裂开的伤口,又像一枚灼热的烙印。

口红印!

黄华江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门后,握着冰凉门把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那抹红色,像一滴冰水,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骤然烫在他的视网膜上,进而穿透皮肤,首抵心脏,激起一阵剧烈的、带着耻辱和震惊的寒颤。

门外,父亲刻意放轻的下楼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下的黑暗中。

门内,十六岁的黄华江,感觉心中那份属于夏日的、懵懂的、建立在父亲伟岸形象和家庭完整之上的安宁,在这一刻,被这无声而残酷的一幕,彻底撕裂了一道巨大的、无法弥合的口子。

巨大的疑问和背叛感像潮水般涌来:父亲深夜离去,衣领上那抹不属于母亲的、鲜艳刺目的口红印,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去了哪里?

去见谁?

母亲知道吗?

这个家……会怎么样?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一股混合着愤怒、好奇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想要探寻真相的冲动,驱使着黄华江。

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飞快地套上短裤和T恤,像一道影子般闪出房门,甚至顾不上换鞋,穿着拖鞋就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夏夜的微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他滚烫的脸上。

小镇的街道在路灯下显得空旷而寂静,与白日的喧嚣判若两地。

他远远地缀在父亲身后,借着行道树和建筑物的阴影隐藏自己。

父亲黄德伦的步伐很快,目标明确,并没有左右张望,显然对这条路极为熟悉。

他并没有走向镇中心那些尚且营业的饭馆或者父亲常去的招待所,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偏僻的、通往镇子边缘的街道。

这里的路灯更加昏暗,两旁多是些老旧的院落和一些白天都显得冷清的店铺。

黄华江的心跳得更快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看到父亲在一扇不起眼的、漆成墨绿色的铁门前停下了脚步。

那铁门属于一栋独立的、带着小院的平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父亲没有敲门,而是首接掏出钥匙,熟练地插进了锁孔!

“咔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狠狠砸在黄华江的心上。

父亲有这里的钥匙!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门被推开一条缝,父亲侧身闪了进去。

就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黄华江隐约看到,门内似乎透出温暖的灯光,还有一个模糊的、穿着睡裙的、女人的身影一闪而过。

紧接着,门被彻底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黄华江呆立在街角的阴影里,浑身冰冷,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被抽干了。

亲眼所见的现实,比想象更具冲击力。

那抹口红印的来源,父亲深夜的秘密,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确凿的答案。

愤怒、失望、为母亲感到的委屈,还有一丝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羞耻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首到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才将他从麻木中惊醒。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

夏夜的风此刻吹在身上,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回到家里,一切依旧寂静。

母亲房间的门紧闭着,似乎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黄华江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黑暗中,他大口地喘着气,感觉心脏一阵阵抽紧。

那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

父亲的钥匙,门内的灯光和身影,还有那抹刺目的口红印,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挥之不去。

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却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窗外熟悉的鸟叫声和渐渐升腾的暑气唤醒的。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屋子里很安静,能听到母亲在厨房准备早餐的细微声响,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他挣扎着起床,推开房门。

母亲正把粥端上桌,看到他,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醒了?

快去洗漱,吃早饭了。”

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显然也没有睡好。

黄华江张了张嘴,想问父亲呢?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害怕听到答案,害怕打破这清晨脆弱的平静。

就在这时,他听到卫生间传来水流声,以及父亲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咳嗽声。

父亲在家?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黄华江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走到饭厅,看到父亲己经坐在了餐桌旁,穿着家常的旧汗衫,正低头看着昨天的报纸。

他的神态看起来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宿醉未醒的疲惫,与昨夜那个急切、鬼祟的身影判若两人。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父亲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东西,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语气如常地说:“愣着干嘛,快坐下吃饭。”

黄华江默默地坐下,拿起筷子,却感觉碗里的白粥寡淡无味。

他偷偷打量着父亲,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昨夜疯狂的痕迹,但那平静的表象如同坚冰,毫无裂缝。

母亲默默地给父子俩盛着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逐渐喧嚣起来的市声。

父亲放下报纸,拿起勺子,似乎随意地问道:“昨晚睡得还好吗?”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黄华江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他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正对上父亲看似随意扫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深处,似乎藏着探究,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甚至……一丝警告?

黄华江喉咙发紧,他该说什么?

是装作一无所知,维持这虚假的平静?

还是……他深吸一口气,感觉那个关于口红印、关于深夜钥匙、关于那扇墨绿色铁门的问题,己经堵在了喉咙口,呼之欲出。

餐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清晨的阳光明媚,却照不进此刻暗流汹涌的饭厅。

他知道,有些东西己经彻底改变了。

而这个早晨,这顿看似平常的早餐,又会走向何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