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未晚

第1章 灶底灰

望舒未晚 龙虎门下小星星 2025-11-30 17:54:58 都市小说
我记事起,灶房的柴火堆就是我的床。

深秋的夜里,寒气顺着墙缝钻进来,我把自己裹在捡来的破麻袋里,听着里屋传来的笑声。

爹又在跟人喝酒,说他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生了弟弟盼来。

娘在灶上忙碌,铁锅里炖着肉,香气飘过来,勾得我肚子咕咕叫。

"招娣,死哪去了?

"娘的声音像淬了冰,我赶紧从柴火堆里爬出来,麻袋上的草屑粘了一身。

她指着墙角的筐:"把这筐红薯洗了,洗完劈柴,劈不完别想吃饭。

"我低头看着筐里的红薯,冻得硬邦邦的,像块块石头。

院里的井台结了薄冰,我赤着脚踩上去,冰水顺着脚趾缝往里钻,冻得骨头都在疼。

十三岁的我,个子还没灶台高,手里的斧头比胳膊还沉,每劈一下,震得虎口发麻。

里屋的肉香越来越浓。

弟弟盼来举着块排骨跑出来,油顺着嘴角往下滴。

他看见我,故意把排骨往地上一摔,用脚碾了碾:"姐,你看,这肉给狗都不吃。

"我攥紧了斧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娘从屋里出来,不仅没说盼来,反而瞪我:"看什么看?

还不快劈柴!

等会儿你张叔要来,要是让他看见家里这么乱,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张叔是邻村的包工头,娘说他能给我找个好活。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前几天藏在枕头下的录取通知书——镇中学的,老师说我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重点班的。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娘翻了出来,当着我的面扔进了灶膛。

"女娃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她添着柴火,火苗舔着纸页,把"录取通知书"西个字烧得蜷曲,"早晚还不是要嫁人?

不如早点挣钱,给你弟攒彩礼。

"我蹲在灶前哭了整整一夜,眼泪把柴火都泡湿了。

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子的火星在黑暗里一亮一灭:"哭什么哭?

你娘说得对。

明天就让张叔带你走,到了城里好好干活,别给家里丢人。

"我知道,他们从来没把我当人看。

我是"招娣",是为了盼来才出生的。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弟弟铺路。

可我不甘心。

我还记得村小学的窗户,记得校长塞给我的半块橡皮,记得黑板上那些会跑的字——它们告诉我,山外面有另一个世界。

那天晚上,我揣着偷偷攒的五块钱,还有那块快被摸化了的橡皮,顺着国道往县城跑。

月光把路照得发白,风吹过玉米地,沙沙作响,像有人在后面追。

我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跑,鞋子跑掉了一只,光着脚踩在碎石子上,疼得钻心,却觉得比在家里自在。

天亮的时候,我在路边遇见个骑摩托车的男人。

他穿着干净的夹克,不像山里人。

"小姑娘,你去哪?

"他停下来,脸上带着笑,"我去县城,捎你一段?

"我犹豫了一下,脚底板的血泡破了,疼得站不住。

"我......我想去县城找学校。

"男人眼睛一亮:"找学校?

你想读书?

正好,我认识县城中学的老师,能帮你问问。

上车吧,再晚就赶不上早班车了。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爬上了摩托车后座。

他的夹克上有股肥皂味,和爹身上的烟味不一样。

风从耳边吹过,我闭上眼睛,以为自己真的要飞出去了。

摩托车越开越快,路越来越偏。

两旁的玉米地变成了树林,最后连路都没有了,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土路。

我心里发慌,问:"大哥,县城还没到吗?

"男人没说话,突然停下摩托车,转身捂住我的嘴。

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混着一股汗馊味,和他干净的夹克完全不符。

"别出声,不然有你好受的!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把我往路边的面包车拖。

我拼命挣扎,指甲抠进他的胳膊,却被他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

"啪"的一声,耳朵里嗡嗡作响,嘴角淌出血来。

他把我扔进面包车后座,用麻绳捆住我的手脚,嘴里塞了块脏布。

车后座堆着麻袋,散发着霉味和尿骚味。

我躺在里面,像待宰的牲口。

车开了很久,颠簸得厉害,我一次次撞在麻袋上,额头磕出了血。

透过车缝,我看见外面的山越来越高,越来越密,像要把天都遮住。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

有人拉开后车门,刺眼的阳光照进来,我眯起眼睛,看见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女人,正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打量我,像在看一头牲口。

"这丫头片子,看着还行。

"老女人的声音沙哑,像用砂纸磨过,"石头,过来,看看你媳妇。

"一个男人从她身后走出来,个子很高,却瘦得像根竹竿,眼睛斜着,嘴角流着口水,看见我,嘿嘿地笑。

他伸手来摸我的脸,我吓得浑身发抖,却被老女人死死按住:"别动!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听话有饭吃,不听话......"她指了指院里的柴房,"就把你锁那儿!

"我被他们拖进一间土坯房。

墙上糊着旧报纸,都发黄了,角落里堆着干草,散发着霉味。

老女人给我松了绑,扔过来一件又脏又破的棉袄:"换上。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老王家的人了,给石头生娃,干活,别的想都别想。

"天黑的时候,石头被他娘推进来。

他身上有股汗味和尿味,一进门就扑过来。

我吓得尖叫,往墙角躲,却被他抓住头发,狠狠往墙上撞。

"咚"的一声,我的头磕在土墙上,眼前发黑。

老女人就站在门口,举着煤油灯,冷冷地看着。

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鬼。

"叫什么叫?

女人都这样!

"她用烟袋锅子敲了敲门框,"石头,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谁是主子!

"我像被扔进了冰窖,浑身发冷。

原来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说的都是假的,什么县城,什么学校,都是骗我的。

他把我卖给了这个傻子,卖给了这座大山。

夜里,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边是呼呼大睡的石头。

月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糊墙的旧报纸上,上面印着"禁止拐卖妇女儿童"。

我看着那几个字,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浸湿了枕头。

枕头下,那块被我攥得紧紧的橡皮,硌得手心生疼。

我想起校长说的话:"丫头,你该进教室。

"可现在,我连教室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灶房的柴火堆虽然冷,可至少能看见月亮。

而在这里,连月亮都被山上的雾霾挡住了。

我知道,从踏上摩托车的那一刻起,王招娣就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被困在另一座大山里,没有名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