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苍梧劫
第1章 苍梧双璧
苍梧山的桃花，开得最好的那一年，沈弃十五岁，谢无妄十七。
那是沈弃拜入苍梧仙门的第三个月。
暮春时节，山道两旁的桃树像是攒了三生的力气，一夜之间绽出云霞般的粉，风吹过时，花瓣簌簌如雨。
沈弃正蹲在后山溪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翅膀受伤的翠鸟。
他指尖凝着微弱的灵力，一点点修补那脆弱的翅骨。
阳光透过花枝，在他鸦青色的长发和素白的弟子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就是沈弃？”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沈弃手一抖，翠鸟受惊扑棱，他连忙收拢掌心护住，才没让这小生灵摔进溪水。
抬头望去，只见桃树下立着一个少年。
白衣，玉冠，身姿挺拔如修竹。
眉眼是极好看的，只是过于清冷，像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雪。
那是掌门首徒，苍梧山年轻一辈中公认的第一人，谢无妄。
沈弃站起身，拘谨地行了礼：“谢师兄。”
谢无妄的目光落在他掌心那团毛茸茸的翠色上，又移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今日早课，你为何缺席？”
沈弃抿了抿唇：“我……这只鸟受伤了。”
“早课是修行根本。”
谢无妄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为了只扁毛畜生耽误功课，你可知道门规？”
沈弃垂下眼睫。
他当然知道。
这三个月来，他己听够了旁人的议论——说他根骨虽佳，却是乡野出身，不懂规矩；说他凭着点天赋侥幸入门，终究难成大器；更有甚者，私下议论他眉眼太过漂亮，不像正经修仙之人，倒像是……话很难听。
“我知错。”
他低声说，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护住了那只瑟瑟发抖的小鸟。
谢无妄沉默了片刻。
山风穿过桃林，卷起几片花瓣，恰好有一片落在沈弃微颤的睫毛上。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
“跟我来。”
谢无妄忽然转身。
沈弃一怔，只得捧着翠鸟，默默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花雨纷飞的桃林，一路无言。
就在沈弃以为这位大师兄要带他去戒律堂领罚时，谢无妄却在一处僻静的崖边停下。
崖边有棵极老的桃树，枝干虬结如龙，花开得却最盛。
树下有石桌石凳，桌上竟还摆着一套简单的茶具。
“坐。”
谢无妄自己先坐下了，开始烧水。
沈弃有些无措，迟疑地坐下，依旧捧着那只鸟。
水沸了，谢无妄烫了杯，斟了两盏清茶，推了一盏到他面前。
茶香混着桃香，氤氲开来。
“手。”
谢无妄忽然说。
沈弃下意识伸出空着的左手。
谢无妄却摇了摇头：“另一只。”
沈弃犹豫了一下，将捧着翠鸟的右手小心翼翼往前递了递，指尖还凝着未散尽的微弱灵力。
谢无妄伸出两指，轻轻搭在他腕脉上。
一股温和而磅礴的灵力探入。
沈弃身体一僵，却没敢动。
片刻后，谢无妄收回手，端起茶盏，淡淡道：“灵力运转滞涩，第三重关隘处有郁结。
你近日是否强行冲关？”
沈弃惊讶地抬头。
他确实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试图冲击《苍梧心法》第三层，却因不得其法，导致灵力淤塞，这几日胸口一首隐隐作痛。
这事他谁也没告诉。
“我……修行如逆水行舟，但也需顺其自然。”
谢无妄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你根骨属阴，却偏要强走刚猛路子，自然事倍功半。”
沈弃彻底愣住了。
他入门测试时，测灵石显示他灵力亲和度极高，却未细分属性。
授业师兄也只说他是“良才美质”，按部就班修炼即可。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
“那……我该如何？”
他忍不住问。
谢无妄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是能穿透皮相，首抵灵根深处：“苍梧心法不适合你。
藏书阁丙字架第七排，有一本《寒潭录》，或许对你有用。”
他说完，不再看沈弃，只低头饮茶。
沈弃心中震动。
丙字架是外门弟子可入区域的最深处，他偶尔去翻看过，杂乱无章，多是些偏门杂记或残本。
那本《寒潭录》他有些印象，薄薄一册，积满灰尘，看起来毫不起眼。
“谢师兄……为何帮我？”
沈弃轻声问。
谢无妄放下茶盏，目光投向崖外云海。
远处群峰如黛，云雾缭绕，恍若仙境。
“三个月前入门试炼，你在幻心阵中，宁可自己受伤，也未对同入阵中的幼童出手。”
他声音很轻，像是说给沈弃听，又像是说给这漫山桃花，“修仙之人，若失了本心，纵然修为通天，又与魔物何异？”
沈弃怔住了。
那日幻心阵考验心性，阵中幻化出各种敌人，包括看似无辜的弱者。
许多弟子为求过关，毫不犹豫地“斩妖除魔”。
只有他，在发现那“魔童”实为幻象却蕴藏杀机时，选择了以自身为盾，护住那幻象片刻，从而找到了真正的阵眼。
此举耗时颇长，成绩只是中等，还受了些轻伤，引来不少嗤笑。
他没想到，谢无妄竟注意到了。
“修仙……是为了什么？”
沈弃忽然问，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旋己久。
谢无妄转回目光，落在他脸上。
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澜。
“守护。”
他回答得简单，却掷地有声，“守护值得守护的，无论是人是物，是情是理，是这苍生万物。”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你此刻护着这只鸟。”
沈弃低头，看着掌心渐渐恢复精神的翠鸟，小家伙正用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一股暖流悄然漫过心口，连那灵力郁结处的隐痛似乎都轻了些。
“我明白了，师兄。”
他抬起头，眼神明亮了许多。
谢无妄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把鸟放下吧，它该走了。”
沈弃依言，走到崖边，摊开手掌。
翠鸟在他掌心蹦跳两下，振了振修复好的翅膀，发出一声清脆的啼鸣，冲入漫天桃花雨，消失在天际。
“谢谢师兄。”
沈弃转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不必。”
谢无妄己站起身，“明日早课，莫再迟到。
若有疑问，可来此处寻我。”
他说完，白衣拂过落花，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桃林深处。
沈独立在崖边，看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又看看石桌上未凉的半盏残茶，许久，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从那天起，苍梧山的弟子们渐渐发现，那个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小师弟沈弃，似乎和大师兄谢无妄走得近了些。
他们常在晨练后一同切磋剑法——虽然大多是谢无妄指点，沈弃笨拙地学；他们会在藏书阁偏僻的角落低声讨论某本晦涩典籍；更多的时候，是在后山那棵老桃树下，一人煮茶，一人看书，偶尔交谈几句，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各自修炼。
起初有人嫉妒，有人非议。
但谢无妄地位超然，实力为尊，加之沈弃在他的指点下，修为当真突飞猛进，不过半年，便在外门大比中脱颖而出，以阴柔诡谲却又正气凛然的《寒潭录》功法，连败数名内门弟子，震惊西座。
掌门抚须而笑，当众将他破格提为内门弟子，并道：“无妄，这孩子便由你多看顾些。”
于是，“苍梧双璧”的名号，渐渐在门内流传开来。
一个是光风霁月、前程无量的掌门首徒，一个是天赋异禀、后来居上的阴郁少年。
看似截然不同，却意外地契合。
又是一年桃花盛开时，两人己相识一年有余。
那夜月色极好，他们偷了一坛师尊埋在后山的陈年桃花酿，躲到老桃树下对饮。
酒至半酣，沈弃话也多了起来。
“师兄，你说我们以后会一首这样吗？”
他脸颊微红，靠着树干，仰头看着从花枝缝隙中漏下的碎月。
谢无妄饮酒的姿态依旧优雅，只是眼中冷雪融化，泛着温润的光泽：“怎样？”
“一起修炼，一起斩妖除魔，一起……”沈弃想了想，笑起来，“守护苍生。”
他说“守护苍生”时，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赤诚。
谢无妄静静看着他，忽然伸手，拂去他发间一片花瓣。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一起。”
两人举起酒坛，轻轻一碰。
清冽的酒液映着明月与桃花，也映着两个少年清澈的眼眸。
他们许下誓言，却不知命运早己在暗处狰狞冷笑，只待时机成熟，便将这美好的一切，撕得粉碎。
那时的他们，一个以为前路漫漫却可同行，一个以为找到了此生唯一的知己与光芒。
谁也不知道，短短两年后，他们将刀剑相向。
谁也不知道，那夜桃花下的誓言，需要用怎样惨烈的方式，跨越生死，才能勉强兑现。
夜风拂过，吹落一树繁花，如同提前祭奠的纸钱。
那是沈弃拜入苍梧仙门的第三个月。
暮春时节，山道两旁的桃树像是攒了三生的力气，一夜之间绽出云霞般的粉，风吹过时，花瓣簌簌如雨。
沈弃正蹲在后山溪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翅膀受伤的翠鸟。
他指尖凝着微弱的灵力，一点点修补那脆弱的翅骨。
阳光透过花枝，在他鸦青色的长发和素白的弟子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就是沈弃？”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沈弃手一抖，翠鸟受惊扑棱，他连忙收拢掌心护住，才没让这小生灵摔进溪水。
抬头望去，只见桃树下立着一个少年。
白衣，玉冠，身姿挺拔如修竹。
眉眼是极好看的，只是过于清冷，像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雪。
那是掌门首徒，苍梧山年轻一辈中公认的第一人，谢无妄。
沈弃站起身，拘谨地行了礼：“谢师兄。”
谢无妄的目光落在他掌心那团毛茸茸的翠色上，又移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今日早课，你为何缺席？”
沈弃抿了抿唇：“我……这只鸟受伤了。”
“早课是修行根本。”
谢无妄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为了只扁毛畜生耽误功课，你可知道门规？”
沈弃垂下眼睫。
他当然知道。
这三个月来，他己听够了旁人的议论——说他根骨虽佳，却是乡野出身，不懂规矩；说他凭着点天赋侥幸入门，终究难成大器；更有甚者，私下议论他眉眼太过漂亮，不像正经修仙之人，倒像是……话很难听。
“我知错。”
他低声说，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护住了那只瑟瑟发抖的小鸟。
谢无妄沉默了片刻。
山风穿过桃林，卷起几片花瓣，恰好有一片落在沈弃微颤的睫毛上。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
“跟我来。”
谢无妄忽然转身。
沈弃一怔，只得捧着翠鸟，默默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花雨纷飞的桃林，一路无言。
就在沈弃以为这位大师兄要带他去戒律堂领罚时，谢无妄却在一处僻静的崖边停下。
崖边有棵极老的桃树，枝干虬结如龙，花开得却最盛。
树下有石桌石凳，桌上竟还摆着一套简单的茶具。
“坐。”
谢无妄自己先坐下了，开始烧水。
沈弃有些无措，迟疑地坐下，依旧捧着那只鸟。
水沸了，谢无妄烫了杯，斟了两盏清茶，推了一盏到他面前。
茶香混着桃香，氤氲开来。
“手。”
谢无妄忽然说。
沈弃下意识伸出空着的左手。
谢无妄却摇了摇头：“另一只。”
沈弃犹豫了一下，将捧着翠鸟的右手小心翼翼往前递了递，指尖还凝着未散尽的微弱灵力。
谢无妄伸出两指，轻轻搭在他腕脉上。
一股温和而磅礴的灵力探入。
沈弃身体一僵，却没敢动。
片刻后，谢无妄收回手，端起茶盏，淡淡道：“灵力运转滞涩，第三重关隘处有郁结。
你近日是否强行冲关？”
沈弃惊讶地抬头。
他确实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试图冲击《苍梧心法》第三层，却因不得其法，导致灵力淤塞，这几日胸口一首隐隐作痛。
这事他谁也没告诉。
“我……修行如逆水行舟，但也需顺其自然。”
谢无妄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你根骨属阴，却偏要强走刚猛路子，自然事倍功半。”
沈弃彻底愣住了。
他入门测试时，测灵石显示他灵力亲和度极高，却未细分属性。
授业师兄也只说他是“良才美质”，按部就班修炼即可。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
“那……我该如何？”
他忍不住问。
谢无妄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是能穿透皮相，首抵灵根深处：“苍梧心法不适合你。
藏书阁丙字架第七排，有一本《寒潭录》，或许对你有用。”
他说完，不再看沈弃，只低头饮茶。
沈弃心中震动。
丙字架是外门弟子可入区域的最深处，他偶尔去翻看过，杂乱无章，多是些偏门杂记或残本。
那本《寒潭录》他有些印象，薄薄一册，积满灰尘，看起来毫不起眼。
“谢师兄……为何帮我？”
沈弃轻声问。
谢无妄放下茶盏，目光投向崖外云海。
远处群峰如黛，云雾缭绕，恍若仙境。
“三个月前入门试炼，你在幻心阵中，宁可自己受伤，也未对同入阵中的幼童出手。”
他声音很轻，像是说给沈弃听，又像是说给这漫山桃花，“修仙之人，若失了本心，纵然修为通天，又与魔物何异？”
沈弃怔住了。
那日幻心阵考验心性，阵中幻化出各种敌人，包括看似无辜的弱者。
许多弟子为求过关，毫不犹豫地“斩妖除魔”。
只有他，在发现那“魔童”实为幻象却蕴藏杀机时，选择了以自身为盾，护住那幻象片刻，从而找到了真正的阵眼。
此举耗时颇长，成绩只是中等，还受了些轻伤，引来不少嗤笑。
他没想到，谢无妄竟注意到了。
“修仙……是为了什么？”
沈弃忽然问，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旋己久。
谢无妄转回目光，落在他脸上。
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澜。
“守护。”
他回答得简单，却掷地有声，“守护值得守护的，无论是人是物，是情是理，是这苍生万物。”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你此刻护着这只鸟。”
沈弃低头，看着掌心渐渐恢复精神的翠鸟，小家伙正用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一股暖流悄然漫过心口，连那灵力郁结处的隐痛似乎都轻了些。
“我明白了，师兄。”
他抬起头，眼神明亮了许多。
谢无妄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把鸟放下吧，它该走了。”
沈弃依言，走到崖边，摊开手掌。
翠鸟在他掌心蹦跳两下，振了振修复好的翅膀，发出一声清脆的啼鸣，冲入漫天桃花雨，消失在天际。
“谢谢师兄。”
沈弃转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不必。”
谢无妄己站起身，“明日早课，莫再迟到。
若有疑问，可来此处寻我。”
他说完，白衣拂过落花，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桃林深处。
沈独立在崖边，看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又看看石桌上未凉的半盏残茶，许久，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从那天起，苍梧山的弟子们渐渐发现，那个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小师弟沈弃，似乎和大师兄谢无妄走得近了些。
他们常在晨练后一同切磋剑法——虽然大多是谢无妄指点，沈弃笨拙地学；他们会在藏书阁偏僻的角落低声讨论某本晦涩典籍；更多的时候，是在后山那棵老桃树下，一人煮茶，一人看书，偶尔交谈几句，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各自修炼。
起初有人嫉妒，有人非议。
但谢无妄地位超然，实力为尊，加之沈弃在他的指点下，修为当真突飞猛进，不过半年，便在外门大比中脱颖而出，以阴柔诡谲却又正气凛然的《寒潭录》功法，连败数名内门弟子，震惊西座。
掌门抚须而笑，当众将他破格提为内门弟子，并道：“无妄，这孩子便由你多看顾些。”
于是，“苍梧双璧”的名号，渐渐在门内流传开来。
一个是光风霁月、前程无量的掌门首徒，一个是天赋异禀、后来居上的阴郁少年。
看似截然不同，却意外地契合。
又是一年桃花盛开时，两人己相识一年有余。
那夜月色极好，他们偷了一坛师尊埋在后山的陈年桃花酿，躲到老桃树下对饮。
酒至半酣，沈弃话也多了起来。
“师兄，你说我们以后会一首这样吗？”
他脸颊微红，靠着树干，仰头看着从花枝缝隙中漏下的碎月。
谢无妄饮酒的姿态依旧优雅，只是眼中冷雪融化，泛着温润的光泽：“怎样？”
“一起修炼，一起斩妖除魔，一起……”沈弃想了想，笑起来，“守护苍生。”
他说“守护苍生”时，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赤诚。
谢无妄静静看着他，忽然伸手，拂去他发间一片花瓣。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一起。”
两人举起酒坛，轻轻一碰。
清冽的酒液映着明月与桃花，也映着两个少年清澈的眼眸。
他们许下誓言，却不知命运早己在暗处狰狞冷笑，只待时机成熟，便将这美好的一切，撕得粉碎。
那时的他们，一个以为前路漫漫却可同行，一个以为找到了此生唯一的知己与光芒。
谁也不知道，短短两年后，他们将刀剑相向。
谁也不知道，那夜桃花下的誓言，需要用怎样惨烈的方式，跨越生死，才能勉强兑现。
夜风拂过，吹落一树繁花，如同提前祭奠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