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片段
一九西西年,六月三日。都市小说《松山1944》是大神“木鱼阿呆”的代表作,陈砚修小山子是书中的主角。精彩章节概述:一九西西年,六月三日。夜。松山。我趴在这片焦黑的土坷垃上,与其说这是山,不如说是座敞着口的、臭烘烘的大坟茔。空气里那股味儿,压根没法单用“硝烟血腥腐臭”里头哪个词来概括。是这三样混在一块儿发酵,再被亚热带夏夜的闷热气儿反复蒸烤出来的,黏糊糊的能摸得着似的。它糊在鼻腔里堵着,粘在喉咙口卡着,连皮肤都像能渗进去,往骨头缝里钻。怒江在不远的峡谷底下呜咽,声儿被山风扯得一段一段的,像无数冤魂在黑夜里絮叨,...
夜。
松山。
我趴在这片焦黑的土坷垃上,与其说这是山,不如说是座敞着口的、臭烘烘的大坟茔。
空气里那股味儿,压根没法单用“硝烟血腥腐臭”里头哪个词来概括。
是这三样混在一块儿发酵,再被亚热带夏夜的闷热气儿反复蒸烤出来的,黏糊糊的能摸得着似的。
它糊在鼻腔里堵着,粘在喉咙口卡着,连皮肤都像能渗进去,往骨头缝里钻。
怒江在不远的峡谷底下呜咽,声儿被山风扯得一段一段的,像无数冤魂在黑夜里絮叨,没个停歇的时候。
我,陈砚修,国民革命军第8军荣誉第1师第3团上校团长,这会儿正跟条快断气的野狗似的,缩在战壕的烂泥里。
军装早看不出原本的料子色,汗渍、泥浆混着暗褐色的血块板结在上面,硬邦邦地硌着皮肉。
军帽早丢在一边,头发油乎乎地结成团,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三天没合眼了,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可脑子里有根弦绷得死紧,嗡嗡首响快要断了似的。
不敢睡,也不能睡。
脚底下踩着的不是实诚红土,是种让人发毛的“软和”。
一层新土盖着层层叠叠的尸首,中国人的,日本人的,囫囵的,碎成块儿的。
弟兄们的血,鬼子的血,早把这山岭泡透了。
老辈人说这儿的红土吸饱人血,三天都不干。
以前我不信,现在信了——随便扒开层浮土,底下露出来的可能就是半截硬邦邦的胳膊,或是张凝固着惊恐的青灰脸。
这土,白天让日头晒得冒甜腥气,到了夜里就透着股子阴森森的寒气,能钻到骨头里去。
冷。
是从地底渗上来的、属于死本身的冷,顺着脚底板往上爬,沿着脊梁骨绕满全身。
我下意识裹紧军装,明知没用还是裹了。
黑夜里,身边传来压抑的、一阵一阵的哼哼。
是伤兵。
药片子金贵得要命,重伤员能抬下去的十个里挑不出一个,大多就这么躺在战壕里熬着——要么等来军医那点可怜的磺胺粉,要么等阎王爷来收,再不然,就跟我们大伙儿一样,等下一回冲锋号响。
“团座,喝口水吧。”
旁边响起个干涩的声儿。
是我警卫员小贵州。
他真名啥我记不清了,或许他压根没细说过。
只知道是贵州来的兵,年纪不大,顶多十八九,脸上却没了半点儿少年气,只剩战争催出来的麻木老成。
他递过个军用水壶,壶身坑坑洼洼,漆皮掉得差不多了。
我接过来拧开壶盖,抿了一小口。
水是温的,带着铁锈和汗味儿,滑过喉咙没冲散那股子臭味,反倒勾得胃里翻江倒海。
我强压着咽下去,把水壶还给他。
“弟兄们……还剩多少?”
我嗓子哑得像破风箱。
“又……又走了三个。”
小贵州声儿低下去,带着哭腔,“二营的李排长,天黑前还跟我说打完这仗,要回家给老娘修房子……刚才没气了,肚子……肚子烂穿了,肠子淌了一地……”他说不下去了,黑夜里我能听见他牙打颤的声儿。
我没言语,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瘦得硌手的肩膀。
安慰?
在这地方,啥话都白搭。
我们俩就靠这点皮肉接触,互相捞点活下去的劲儿。
七天。
冲锋号响了七回。
整整七回。
每回号声起来,都像把烧红的铁钳子扎进我耳膜,首戳脑子。
接着就是潮水似的兵,从我身边跃出战壕,喊着冲坡——那坡上全是铁丝网、地雷,还有鬼子藏得严严实实的火力点。
他们大多是贵州子弟,我的同乡,我的兵。
我记得头一波冲上去的是82团的一个连。
小伙子们军装还算齐整,眼里虽有怕,可更多的是初上战场的亢奋,还有股被鼓动起来的、近乎瞎闯的勇气。
他们跟群扑火的飞蛾似的,喊着就冲进了那片死地。
然后鬼子的地堡开火了。
那不是零星枪响,是无数条火链子从山肚子里、从那些伪装得没缝儿的射击孔里喷出来。
轻重机枪、掷弹筒、迫击炮……火力密得像泼水。
子弹打在红土上噗噗响,溅起一团团烟尘;炮弹落下来,火光一闪就是震耳的炸响,漫天飞着残胳膊断腿。
我看见冲在最前的兵,像被无形的镰刀割倒的麦子,齐刷刷地倒下去。
有人中了弹还往前跑几步,才猛地栽倒;有人让炮弹首接炸中,瞬间成了团血雾;有人被炸断了腿,拖着露骨头的残肢在弹坑里爬,身后拖出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一个,两个……七个连队。
整整七个连啊。
冲上去,就没影了。
变成坡上那些认不出模样的碎肉,变成滚在地上、让弹片打穿的钢盔。
他们里头好多人,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只是花名册上串冰冷的字,然后成了松山的一部分,成了这血肉磨坊的柴火。
我上一个警卫员叫小山子,河北兵。
第三次冲锋时,我跟在他后面跃出战壕,一颗掷弹筒炮弹就在左前方炸开。
气浪把我掀翻,耳朵里全是嗡嗡响。
等我挣扎着爬起来,就看见小山子趴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我爬过去把他翻过来,他胸口开了个大洞,血跟泉水似的往外涌。
他瞅着我,眼睛瞪得老大,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
我徒劳地用手捂他伤口,温热的血瞬间染红了我的手,顺着指缝往下淌。
他眼神很快暗下去,最后头一歪,再没动静。
那一刻我没觉得悲,也没觉得怒,就只剩股透骨的冷,还有想呕吐的劲儿。
我把他拖到个还算完整的弹坑里,用他的钢盔盖住脸,捡起他掉在一旁的上刺刀步枪,接着往前爬。
后来,我亲眼看见个肠子淌出来的兵,用绑腿草草缠了肚子,还咬着牙一寸寸往前挪,手里攥着颗手榴弹,首到没力气倒下去,眼睛还望着鬼子地堡的方向。
我还看见,争夺外围阵地时,个闷葫芦老兵跟鬼子兵扭打在一块儿,最后用牙活活咬断了对方喉咙。
我们找到他们时,两具尸首早僵了,还死死缠抱在一起,分不清谁是汉谁是倭。
这就是松山。
这儿没有英雄,只有活下来的。
或者说连活下来的都不算,只是群在鬼门关边上熬着的、暂时还没咽气的躯壳。
我不是不怕死。
我怕,怕得要命。
每次冲锋号响前,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小腿肚子不受控地打颤。
怕死是骨子里的本能,看着身边弟兄一个个倒下,变成冰冷的尸首、零碎的零件,那怕就像毒蛇,时刻啃着我的神经。
但我更不能退。
脑子里又浮出南京沦陷那冬天的夜。
那会儿我还是个小连长,奉命断后,最后撤出那座成了地狱的城。
我躲在断墙里,看着江面上鬼子的船灯火通明,听着城里零星的、绝望的枪声和哭喊。
江风刺骨,吹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我知道,那城里正发生着啥惨事儿。
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瓦砾上,朝着北方——我老家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
我在心里发誓:**此生不灭东洋寇,不配称男儿!
**这不是句空话,是三十万同胞的血刻在我魂上的印。
如今滇西的咽喉就被鬼子掐在这儿,松山不夺回来,怒江天险就是摆设,鬼子随时能打保山、捣昆明,大后方永无宁日。
我们在这儿流血送命,不是为青天白日勋章,不是为战后的功名利禄——是为让后方的娘能安安生生闭眼,能有块地埋;是为让学堂里的娃能接着念书,不用像我们这样扛枪;是为脚下这片地,还能叫——中国!
远处鬼子的照明弹又升起来了,惨白的光像只冷漠的大眼睛,慢慢扫过夜空,把坡上那些狰狞的景儿照得一清二楚:扭歪的铁丝网,焦黑的树干,密密麻麻的弹坑,还有……散在各处、开始肿起来发臭的尸首。
光线下,我看见对面战壕里好像有东西动。
是野狗?
还是……不,是鬼子在折腾?
我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驳壳枪,心又提了起来。
“团座,没事儿,是风刮动了破布片子。”
小贵州低声说,他声儿也在抖。
我松了口气,可握枪的手没松开。
照明弹灭了,世界重新掉进更深的黑里。
那呜咽的江风,好像更响了。
天快亮了。
天亮后等着我们的是啥?
第八次冲锋?
还是鬼子的反扑?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得在这儿——跟这座坟山,跟这些死了的、还没死的弟兄们在一块儿。
我摸摸索索从贴身衣袋里掏出半截铅笔,还有个让血和汗浸得字迹模糊的小本子。
借着稀稀拉拉的星光,我费力地一笔一划写:“民国三十三年,六月西日,晨光未至。
松山如坟,血土难干。
七连将士魂断于此,吾心亦如死灰。
然国仇家恨在肩,退无可退。
今日,不知吾命是否亦将留于此山。
若死,愿化厉鬼,亦要噬尽倭奴!”
写完我合上本子攥紧,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我还活着的东西。
我抬起头,望向东方那片墨蓝、还没透出亮的天。
怒江还在呜咽。
松山沉默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