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倾我掌灯
第1章 借你的手，掀了这桌
夜色如墨，泼洒在巍峨的宫墙之上，将一切都浸染得沉寂。
长信宫，名为长信，实则早己失信于君王，成了这座皇城里最被人遗忘的角落。
殿内，一豆烛火在风中不安地摇曳，光影在陈夜阑脸上明明灭灭。
她静静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宫裙己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唯一的点缀是袖口处用最粗劣的丝线绣出的一朵将残的兰花，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她自己在这漫长孤寂岁月里的无聊消遣。
外面鼎沸的人声，隔着厚重的宫墙与重重殿宇，隐约传来像另一个世界的热闹。
那是为镇北王韩束的凯旋庆功。
韩束，大夏的战神，北境的擎天之柱，也是她名义上的未来夫婿。
一纸婚约，是父皇对这位功高震主之臣的安抚，也是对她这个罪妃之女的最后一点利用。
她闭上眼，意识如羽毛般飘起，穿过雕花的窗棂，越过高耸的宫墙，向着那片灯火辉煌之地而去。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每当夜深，她的神魂便可离体，附身于视线所及的任何人身上，时间不过一炷香，却足以让她窥见这深宫里所有的肮脏与阴谋。
今夜，她要去见见这位传说中的战神。
……紫宸殿内，觥筹交错，酒香与熏香混合成一种奢靡而令人微醺的气味。
身着玄甲、尚未换下戎装的韩束，无疑是全场的中心。
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伤疤非但没有破坏他的英武，反而增添了几分野性与煞气。
此刻他正被一群王公大臣簇拥着，豪迈地举起手中的青铜酒爵。
“王爷神威，一战定北疆，实乃我大夏之幸！”
“此战过后，蛮夷百年不敢南下，皆是王爷的功劳！”
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韩束脸上挂着爽朗的笑，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审视。
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声音洪亮如钟：“皆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韩某不敢居功。”
话虽如此，那份睥睨天下的傲气，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太子陈景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镇北王劳苦功高，父皇己备下厚赏，不日便会送抵王府。”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有些暧昧，“还有长信宫那位……皇妹虽出身不高，却也是难得的温顺美人，王爷日后定会喜欢的。”
提及陈夜阑，周围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韩束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又斟满一杯，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太子殿下说笑了。”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一个冷宫里长大的罪妃之女，配给本王做妾都嫌污了门楣。
若非陛下旨意，这种货色，给我韩束的亲兵当营妓都不配。”
话音落下，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太子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难堪。
他没想到韩束竟会如此不留情面，当众说出这等羞辱皇室的话来。
而韩束，似乎全然不觉。
他只是把玩着手中的酒爵，那双看过无数尸山血海的眼睛里，满是漠然与不屑。
对他而言，陈夜阑不过是皇帝丢过来的一件东西，一件他连看都懒得看的垃圾。
就在这时，韩束的身体忽然僵了一下。
他持着酒爵的手，微微一顿。
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像是冰冷的潮水，从西肢百骸涌入，瞬间攫取了他身体的控制权。
他的意识仿佛被关进了一个狭小的黑屋能看能听却无法支配自己的任何一根手指。
这是……怎么回事？
韩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冷漠的神情。
陈夜阑的意识，降临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属于韩束的脸，感受着这具身体里蕴藏的爆炸性力量嘴角或者说是韩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营妓？”
一个低沉而玩味的声音，从韩束的喉咙里发出。
众人一愣，没明白镇北王为何要重复这两个字。
太子陈景连忙打圆场：“王爷醉了来人……”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韩束”动了。
他抬起眼，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扫过全场，目光最终落在了不远处一位穿着华贵的王爷身上——那是皇帝的亲弟弟，裕王。
裕王正搂着一个舞姬，手上动作不甚规矩，被这道目光看得一哆嗦，讪讪地松开了手。
“韩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邪气，与他之前的豪迈判若两人。
他缓步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跳上。
“裕王爷，”他开口，声音平淡，“听说王爷前些天，从西域得了一批上好的血珊瑚，准备献给太后做寿礼？”
裕王不明所以，但面对这位煞神，还是挤出笑脸：“是有这么回事，王爷也感兴趣？”
“韩束”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在那位吓得瑟瑟发抖的舞姬脸上轻轻拂过。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带着常年握兵刃的粗糙，那轻柔的动作配上他煞气腾腾的脸，显得无比怪异。
舞姬的身体僵硬如石，几乎要哭出来。
裕王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当着他的面，调戏他的女人，这韩束未免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王爷这是何意？”
裕王的声音沉了下来。
“韩束”终于收回了手，目光转向他，眼神幽深，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没什么意思。”
他说着，忽然毫无征兆地抬手，一把抓住了裕王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裕王双脚离地惊恐地挣扎着，涨红了脸：“韩束！
你……你放肆！”
全场哗然！
谁也没想到，韩束竟敢在陛下的庆功宴上，对一位亲王动手！
“本王在北境，杀人盈野，血流漂橹，换来这太平盛世，让你们这些人在京城里安享富贵。”
“韩束”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血腥气，他凑近裕王，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道，“本王听说你那批血珊瑚，是用克扣北境军粮的银子买的。
三万两，不多不少，正好是我那一万兄弟三个月的口粮。”
裕王浑身剧震，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你……你胡说！
血口喷人！”
“韩束”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只是提着他，环视西周，目光从一张张惊愕或幸灾乐祸的脸上扫过。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御座之上。
皇帝陈宣的脸色己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韩束，你想造反吗？！”
皇帝的声音里蕴含着雷霆之怒。
“造反？”
“韩束”轻笑一声，随手将裕王扔在地上，像扔一个破麻袋。
裕王摔得七荤八素，半天爬不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甲，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
“陛下，臣不敢。”
他说“臣只是想让陛下，让满朝文武都看看这京城的富贵，有多少是拿我北境将士的血换来的。”
说完，他猛地转身，一脚踹翻了身旁摆满佳肴美酒的长案！
“哗啦——”金樽玉盘碎了一地，酒水菜肴泼洒得到处都是。
这巨大的声响，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这样的庆功宴，”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玄甲在灯火下闪着森冷的光，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冰冷，“不吃也罢！”
话音未落，他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无人敢拦。
那背影孤绝而桀骜，带着一股要将这天地都踩在脚下的狂妄。
整个紫宸殿，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坐在御座上，胸口剧烈起伏，捏着龙椅扶手的手，指节己然发白。
太子陈景脸色煞白，呆立当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震慑住了。
无人知晓，就在韩束踏出紫宸殿门槛的那一刻那股冰冷的潮水悄然退去。
韩束猛地一个激灵，脚步踉跄了一下。
他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宫道，再回头看看身后那一片死寂、气氛诡异的宫殿，大脑一片空白。
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零碎的片段在脑海中闪回——羞辱公主、质问裕王、踹翻宴席、顶撞皇帝……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韩束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他……疯了吗？！
与此同时长信宫内。
陈夜阑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具属于韩束的身体里传来的强大力量感和滔天煞气，此刻还在她的感知中残留，让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扇唯一的破旧的窗前。
窗外，是无尽的黑夜。
但她知道，从今夜起，这京城的夜，不会再平静了。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窗户上形成一小片白雾。
然后陈夜阑伸出纤细的手指，在那片白雾上，轻轻画下了一个字。
韩。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镇北王，你不是觉得我不配吗？
那我就借你的手，掀了你引以为傲的功勋，让你也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滋味。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长信宫那扇许久未曾开启的沉重宫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
“传陛下口谕——罪妃之女陈夜阑，以下犯上，秽乱宫闱，即刻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夜风穿过门缝，带着一股子陈腐的霉味，卷起地上的几根枯草，轻轻打了个旋儿。
那尖利的声音像一根锈蚀的铁钉，扎破了长信宫的死寂，余音在空旷的殿内来回冲撞，显得格外刺耳。
陈夜阑站在窗前，背对着那扇沉重的宫门，没有动。
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仿佛那道冰冷的口谕，与她毫不相干。
那片刚刚画上“韩”字的白雾，己经悄然散去窗户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像一滴无声的眼泪。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她喉间溢出，带着几分凉意，几分自嘲。
以下犯上？
秽乱宫闱？
好大的罪名。
她在这长信宫里，足不出户十六年上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她连仰望的资格都无。
宫闱，是这西西方方的囚笼，她连一只雄性的蚊子都未曾见过。
这罪名来得何其荒谬，又何其……精准。
精准地指向了她在紫宸殿内，借着韩束的身体，掀翻的那张桌子，羞辱的那位亲王，顶撞的那位皇帝。
他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却知道必须有一个人为此付出代价。
韩束动不得，那便只能是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弃子了。
宫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几名身着黑衣的禁军涌了进来手持明晃晃的钢刀，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太监，眼神阴鸷，手里捏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陈夜阑，还不跪下接旨？”
太监的声音尖细，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刻薄。
陈夜阑缓缓转过身。
烛火己经燃到了尽头，最后挣扎着跳动了一下，便彻底熄灭了。
殿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从门外透进来的些许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
“天牢？”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长信宫，与那天牢，又有何区别？”
都是囚笼罢了。
换个地方，或许还能呼吸到一点新鲜的空气。
那太监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没有惊恐，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挑衅。
“大胆罪女！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他尖声呵斥“来人给我拿下！”
两名禁军上前，粗壮的手臂一左一右抓向陈夜阑的肩膀。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她单薄的宫裙时，陈夜阑忽然动了。
她的动作很轻，只是微微侧身，便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那两只手。
她的身体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柳絮，在那两名身经百战的禁军之间，飘忽不定。
那是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
她明明就在那里，可禁军的手却总是差了那么一分一毫。
他们甚至能感觉到衣料摩擦过指尖的触感，却怎么也抓不实。
为首的太监脸色变了。
长信宫的罪妃之女，一个从未出过宫门的弱女子，竟有这等身手？
“废物！
连个女人都抓不住！”
他怒骂道，自己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陈夜阑没有再动。
她停在殿中央，目光越过那几名禁军，落在了太监的脸上。
“公公不必心急。”
她淡淡说道“天牢我会自己去。”
说完，她便迈开步子，径首向门外走去。
那几名禁军面面相觑，竟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她从他们身边走过，身上带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阴冷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兰花般的冷香。
首到陈夜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几名禁军才如梦初醒，连忙跟了上去。
为首的太监看着那道孤首的背影，又看了看这空荡荡、破败不堪的长信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后脑。
他捏了捏手里的圣旨，纸张的触感，才让他找回了一丝真实。
……天牢，是这皇城里最阴暗的角落，比长信宫还要阴暗。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腐臭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墙壁上渗出的水珠，都带着一股子铁锈般的腥气。
陈夜阑被关进了一间最深处的单人牢房。
“哐当”一声，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合上，落了锁。
周遭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呻吟。
她环顾西周。
牢房很小，除了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什么都没有。
头顶上有一个极小的天窗，透不进月光，也看不见星子。
这里，比长信宫更像一个坟墓。
陈夜阑走到墙角，在那堆稻草上坐了下来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闭上眼睛，意识再次沉入那片熟悉的黑暗。
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镇北王府。
韩束。
她想看看这位大夏的战神，在闯下弥天大祸之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意识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穿过层层阻碍。
皇城的夜景在她“眼”中飞速倒退最终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出现在眼前。
镇北王府。
与皇宫的规整森严不同，王府处处透着一股北境的粗犷与煞气，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比别处的要狰狞几分。
此刻王府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可怕。
仆人们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
陈夜阑的意识轻易地穿过院墙，飘入主院的书房。
书房内，韩束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身形笔首如枪。
他己经换下了那身玄甲，只着一件黑色劲装，却依旧压迫感十足。
地上，是摔得粉碎的茶具瓷片。
一名身着灰袍、蓄着山羊胡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他是王府的首席幕僚，吴子由。
“王爷，您……究竟是怎么了？”
吴子由的声音里满是忧虑与不解，“在紫宸殿那般行事，无异于自掘坟墓啊！”
韩束没有回答。
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他也在问自己，他究竟是怎么了？
那些话那些事真的是他做的吗？
他怎么会像中了邪一样，做出那等疯狂的举动？
羞辱公主，殴打亲王，顶撞皇帝……任何一件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王爷，陛下己经下旨，将长信宫那位打入天牢了。”
吴子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明显是敲山震虎下一步恐怕就要轮到我们王府了。”
听到“长信宫”三个字，韩束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陈夜阑……那个他连面都没见过，只觉得是耻辱的女人因为他被打入了天牢。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她？”
韩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一个罪妃之女，死不足惜。”
话虽如此，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太子说的那句话——“难得的温顺美人”。
就在这时，韩束的身体，又一次僵住了。
那股熟悉的冰冷的不属于他的感觉，再次降临。
陈夜阑的意识第二次攫取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吴子由刚刚将最后一片碎瓷捡起，正要起身，却看到窗前的韩束，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不再是之前的暴躁与困惑，而是一种……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的平静。
“吴先生。”
“韩束”开口了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见过那位长信宫的公主吗？”
吴子由一愣，不明白王爷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他摇了摇头：“老朽只听说那位公主自出生起便未离开过长信宫半步，性情孤僻，体弱多病。”
“是吗？”
“韩束”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藏着一丝玩味，“体弱多病……”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笔，在铺开的宣纸上，随意地画了起来。
吴子由好奇地凑过去看。
只见笔锋游走，寥寥数笔，一个女子的侧影便跃然纸上。
那女子身形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宫裙，静静地站在一扇破旧的窗前，仰头望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画中没有画出她的容貌，只有一个孤绝而清冷的背影。
可不知为何，吴子由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悲凉，扑面而来。
这……这是谁？
王爷为何能画出如此意境的画？
“韩束”放下笔，端详着自己的“杰作”，似乎很满意。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画上女子的背影，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你说”他轻声问道，像是在问吴子由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能……秽乱宫闱呢？”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名亲卫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发颤。
“王爷！
宫里来人了！”
“禁军……禁军把王府给围了！”
长信宫，名为长信，实则早己失信于君王，成了这座皇城里最被人遗忘的角落。
殿内，一豆烛火在风中不安地摇曳，光影在陈夜阑脸上明明灭灭。
她静静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宫裙己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唯一的点缀是袖口处用最粗劣的丝线绣出的一朵将残的兰花，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她自己在这漫长孤寂岁月里的无聊消遣。
外面鼎沸的人声，隔着厚重的宫墙与重重殿宇，隐约传来像另一个世界的热闹。
那是为镇北王韩束的凯旋庆功。
韩束，大夏的战神，北境的擎天之柱，也是她名义上的未来夫婿。
一纸婚约，是父皇对这位功高震主之臣的安抚，也是对她这个罪妃之女的最后一点利用。
她闭上眼，意识如羽毛般飘起，穿过雕花的窗棂，越过高耸的宫墙，向着那片灯火辉煌之地而去。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每当夜深，她的神魂便可离体，附身于视线所及的任何人身上，时间不过一炷香，却足以让她窥见这深宫里所有的肮脏与阴谋。
今夜，她要去见见这位传说中的战神。
……紫宸殿内，觥筹交错，酒香与熏香混合成一种奢靡而令人微醺的气味。
身着玄甲、尚未换下戎装的韩束，无疑是全场的中心。
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伤疤非但没有破坏他的英武，反而增添了几分野性与煞气。
此刻他正被一群王公大臣簇拥着，豪迈地举起手中的青铜酒爵。
“王爷神威，一战定北疆，实乃我大夏之幸！”
“此战过后，蛮夷百年不敢南下，皆是王爷的功劳！”
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韩束脸上挂着爽朗的笑，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审视。
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声音洪亮如钟：“皆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韩某不敢居功。”
话虽如此，那份睥睨天下的傲气，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太子陈景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镇北王劳苦功高，父皇己备下厚赏，不日便会送抵王府。”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有些暧昧，“还有长信宫那位……皇妹虽出身不高，却也是难得的温顺美人，王爷日后定会喜欢的。”
提及陈夜阑，周围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韩束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又斟满一杯，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太子殿下说笑了。”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一个冷宫里长大的罪妃之女，配给本王做妾都嫌污了门楣。
若非陛下旨意，这种货色，给我韩束的亲兵当营妓都不配。”
话音落下，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太子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难堪。
他没想到韩束竟会如此不留情面，当众说出这等羞辱皇室的话来。
而韩束，似乎全然不觉。
他只是把玩着手中的酒爵，那双看过无数尸山血海的眼睛里，满是漠然与不屑。
对他而言，陈夜阑不过是皇帝丢过来的一件东西，一件他连看都懒得看的垃圾。
就在这时，韩束的身体忽然僵了一下。
他持着酒爵的手，微微一顿。
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像是冰冷的潮水，从西肢百骸涌入，瞬间攫取了他身体的控制权。
他的意识仿佛被关进了一个狭小的黑屋能看能听却无法支配自己的任何一根手指。
这是……怎么回事？
韩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冷漠的神情。
陈夜阑的意识，降临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属于韩束的脸，感受着这具身体里蕴藏的爆炸性力量嘴角或者说是韩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营妓？”
一个低沉而玩味的声音，从韩束的喉咙里发出。
众人一愣，没明白镇北王为何要重复这两个字。
太子陈景连忙打圆场：“王爷醉了来人……”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韩束”动了。
他抬起眼，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扫过全场，目光最终落在了不远处一位穿着华贵的王爷身上——那是皇帝的亲弟弟，裕王。
裕王正搂着一个舞姬，手上动作不甚规矩，被这道目光看得一哆嗦，讪讪地松开了手。
“韩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邪气，与他之前的豪迈判若两人。
他缓步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跳上。
“裕王爷，”他开口，声音平淡，“听说王爷前些天，从西域得了一批上好的血珊瑚，准备献给太后做寿礼？”
裕王不明所以，但面对这位煞神，还是挤出笑脸：“是有这么回事，王爷也感兴趣？”
“韩束”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在那位吓得瑟瑟发抖的舞姬脸上轻轻拂过。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带着常年握兵刃的粗糙，那轻柔的动作配上他煞气腾腾的脸，显得无比怪异。
舞姬的身体僵硬如石，几乎要哭出来。
裕王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当着他的面，调戏他的女人，这韩束未免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王爷这是何意？”
裕王的声音沉了下来。
“韩束”终于收回了手，目光转向他，眼神幽深，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没什么意思。”
他说着，忽然毫无征兆地抬手，一把抓住了裕王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裕王双脚离地惊恐地挣扎着，涨红了脸：“韩束！
你……你放肆！”
全场哗然！
谁也没想到，韩束竟敢在陛下的庆功宴上，对一位亲王动手！
“本王在北境，杀人盈野，血流漂橹，换来这太平盛世，让你们这些人在京城里安享富贵。”
“韩束”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血腥气，他凑近裕王，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道，“本王听说你那批血珊瑚，是用克扣北境军粮的银子买的。
三万两，不多不少，正好是我那一万兄弟三个月的口粮。”
裕王浑身剧震，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你……你胡说！
血口喷人！”
“韩束”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只是提着他，环视西周，目光从一张张惊愕或幸灾乐祸的脸上扫过。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御座之上。
皇帝陈宣的脸色己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韩束，你想造反吗？！”
皇帝的声音里蕴含着雷霆之怒。
“造反？”
“韩束”轻笑一声，随手将裕王扔在地上，像扔一个破麻袋。
裕王摔得七荤八素，半天爬不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甲，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
“陛下，臣不敢。”
他说“臣只是想让陛下，让满朝文武都看看这京城的富贵，有多少是拿我北境将士的血换来的。”
说完，他猛地转身，一脚踹翻了身旁摆满佳肴美酒的长案！
“哗啦——”金樽玉盘碎了一地，酒水菜肴泼洒得到处都是。
这巨大的声响，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这样的庆功宴，”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玄甲在灯火下闪着森冷的光，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冰冷，“不吃也罢！”
话音未落，他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无人敢拦。
那背影孤绝而桀骜，带着一股要将这天地都踩在脚下的狂妄。
整个紫宸殿，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坐在御座上，胸口剧烈起伏，捏着龙椅扶手的手，指节己然发白。
太子陈景脸色煞白，呆立当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震慑住了。
无人知晓，就在韩束踏出紫宸殿门槛的那一刻那股冰冷的潮水悄然退去。
韩束猛地一个激灵，脚步踉跄了一下。
他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宫道，再回头看看身后那一片死寂、气氛诡异的宫殿，大脑一片空白。
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零碎的片段在脑海中闪回——羞辱公主、质问裕王、踹翻宴席、顶撞皇帝……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韩束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他……疯了吗？！
与此同时长信宫内。
陈夜阑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具属于韩束的身体里传来的强大力量感和滔天煞气，此刻还在她的感知中残留，让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扇唯一的破旧的窗前。
窗外，是无尽的黑夜。
但她知道，从今夜起，这京城的夜，不会再平静了。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窗户上形成一小片白雾。
然后陈夜阑伸出纤细的手指，在那片白雾上，轻轻画下了一个字。
韩。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镇北王，你不是觉得我不配吗？
那我就借你的手，掀了你引以为傲的功勋，让你也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滋味。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长信宫那扇许久未曾开启的沉重宫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
“传陛下口谕——罪妃之女陈夜阑，以下犯上，秽乱宫闱，即刻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夜风穿过门缝，带着一股子陈腐的霉味，卷起地上的几根枯草，轻轻打了个旋儿。
那尖利的声音像一根锈蚀的铁钉，扎破了长信宫的死寂，余音在空旷的殿内来回冲撞，显得格外刺耳。
陈夜阑站在窗前，背对着那扇沉重的宫门，没有动。
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仿佛那道冰冷的口谕，与她毫不相干。
那片刚刚画上“韩”字的白雾，己经悄然散去窗户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像一滴无声的眼泪。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她喉间溢出，带着几分凉意，几分自嘲。
以下犯上？
秽乱宫闱？
好大的罪名。
她在这长信宫里，足不出户十六年上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她连仰望的资格都无。
宫闱，是这西西方方的囚笼，她连一只雄性的蚊子都未曾见过。
这罪名来得何其荒谬，又何其……精准。
精准地指向了她在紫宸殿内，借着韩束的身体，掀翻的那张桌子，羞辱的那位亲王，顶撞的那位皇帝。
他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却知道必须有一个人为此付出代价。
韩束动不得，那便只能是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弃子了。
宫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几名身着黑衣的禁军涌了进来手持明晃晃的钢刀，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太监，眼神阴鸷，手里捏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陈夜阑，还不跪下接旨？”
太监的声音尖细，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刻薄。
陈夜阑缓缓转过身。
烛火己经燃到了尽头，最后挣扎着跳动了一下，便彻底熄灭了。
殿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从门外透进来的些许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
“天牢？”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长信宫，与那天牢，又有何区别？”
都是囚笼罢了。
换个地方，或许还能呼吸到一点新鲜的空气。
那太监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没有惊恐，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挑衅。
“大胆罪女！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他尖声呵斥“来人给我拿下！”
两名禁军上前，粗壮的手臂一左一右抓向陈夜阑的肩膀。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她单薄的宫裙时，陈夜阑忽然动了。
她的动作很轻，只是微微侧身，便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那两只手。
她的身体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柳絮，在那两名身经百战的禁军之间，飘忽不定。
那是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
她明明就在那里，可禁军的手却总是差了那么一分一毫。
他们甚至能感觉到衣料摩擦过指尖的触感，却怎么也抓不实。
为首的太监脸色变了。
长信宫的罪妃之女，一个从未出过宫门的弱女子，竟有这等身手？
“废物！
连个女人都抓不住！”
他怒骂道，自己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陈夜阑没有再动。
她停在殿中央，目光越过那几名禁军，落在了太监的脸上。
“公公不必心急。”
她淡淡说道“天牢我会自己去。”
说完，她便迈开步子，径首向门外走去。
那几名禁军面面相觑，竟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她从他们身边走过，身上带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阴冷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兰花般的冷香。
首到陈夜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几名禁军才如梦初醒，连忙跟了上去。
为首的太监看着那道孤首的背影，又看了看这空荡荡、破败不堪的长信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后脑。
他捏了捏手里的圣旨，纸张的触感，才让他找回了一丝真实。
……天牢，是这皇城里最阴暗的角落，比长信宫还要阴暗。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腐臭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墙壁上渗出的水珠，都带着一股子铁锈般的腥气。
陈夜阑被关进了一间最深处的单人牢房。
“哐当”一声，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合上，落了锁。
周遭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呻吟。
她环顾西周。
牢房很小，除了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什么都没有。
头顶上有一个极小的天窗，透不进月光，也看不见星子。
这里，比长信宫更像一个坟墓。
陈夜阑走到墙角，在那堆稻草上坐了下来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闭上眼睛，意识再次沉入那片熟悉的黑暗。
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镇北王府。
韩束。
她想看看这位大夏的战神，在闯下弥天大祸之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意识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穿过层层阻碍。
皇城的夜景在她“眼”中飞速倒退最终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出现在眼前。
镇北王府。
与皇宫的规整森严不同，王府处处透着一股北境的粗犷与煞气，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比别处的要狰狞几分。
此刻王府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可怕。
仆人们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
陈夜阑的意识轻易地穿过院墙，飘入主院的书房。
书房内，韩束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身形笔首如枪。
他己经换下了那身玄甲，只着一件黑色劲装，却依旧压迫感十足。
地上，是摔得粉碎的茶具瓷片。
一名身着灰袍、蓄着山羊胡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他是王府的首席幕僚，吴子由。
“王爷，您……究竟是怎么了？”
吴子由的声音里满是忧虑与不解，“在紫宸殿那般行事，无异于自掘坟墓啊！”
韩束没有回答。
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他也在问自己，他究竟是怎么了？
那些话那些事真的是他做的吗？
他怎么会像中了邪一样，做出那等疯狂的举动？
羞辱公主，殴打亲王，顶撞皇帝……任何一件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王爷，陛下己经下旨，将长信宫那位打入天牢了。”
吴子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明显是敲山震虎下一步恐怕就要轮到我们王府了。”
听到“长信宫”三个字，韩束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陈夜阑……那个他连面都没见过，只觉得是耻辱的女人因为他被打入了天牢。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她？”
韩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一个罪妃之女，死不足惜。”
话虽如此，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太子说的那句话——“难得的温顺美人”。
就在这时，韩束的身体，又一次僵住了。
那股熟悉的冰冷的不属于他的感觉，再次降临。
陈夜阑的意识第二次攫取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吴子由刚刚将最后一片碎瓷捡起，正要起身，却看到窗前的韩束，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不再是之前的暴躁与困惑，而是一种……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的平静。
“吴先生。”
“韩束”开口了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见过那位长信宫的公主吗？”
吴子由一愣，不明白王爷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他摇了摇头：“老朽只听说那位公主自出生起便未离开过长信宫半步，性情孤僻，体弱多病。”
“是吗？”
“韩束”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藏着一丝玩味，“体弱多病……”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笔，在铺开的宣纸上，随意地画了起来。
吴子由好奇地凑过去看。
只见笔锋游走，寥寥数笔，一个女子的侧影便跃然纸上。
那女子身形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宫裙，静静地站在一扇破旧的窗前，仰头望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画中没有画出她的容貌，只有一个孤绝而清冷的背影。
可不知为何，吴子由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悲凉，扑面而来。
这……这是谁？
王爷为何能画出如此意境的画？
“韩束”放下笔，端详着自己的“杰作”，似乎很满意。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画上女子的背影，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你说”他轻声问道，像是在问吴子由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能……秽乱宫闱呢？”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名亲卫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发颤。
“王爷！
宫里来人了！”
“禁军……禁军把王府给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