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诡病录

小说《民国诡病录》“司马长天”的作品之一，谢璧刘半仙是书中的主要人物。全文精彩选节：民国十二年，秋。寒意比往年来得更早，刚过霜降，北风就像剔骨刀般刮过黑水峪的每一个山坳。枯黄的槐树叶打着旋儿落进泥泞的土路，被一双急匆匆的破草鞋踩进污浊里。“不好啦！栓子又厥过去啦！口吐白沫，眼珠子翻得只剩眼白啦！”半大小子狗剩的破锣嗓子划破了山村黎明特有的死寂，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层层叠叠的恐慌。原本还紧闭着的几扇木门“吱呀”作响，探出几张惶惑不安的脸，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

民国十二年，秋。

寒意比往年来得更早，刚过霜降，北风就像剔骨刀般刮过黑水峪的每一个山坳。

枯黄的槐树叶打着旋儿落进泥泞的土路，被一双急匆匆的破草鞋踩进污浊里。

“不好啦！

栓子又厥过去啦！

口吐白沫，眼珠子翻得只剩眼白啦！”

半大小子狗剩的破锣嗓子划破了山村黎明特有的死寂，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层层叠叠的恐慌。

原本还紧闭着的几扇木门“吱呀”作响，探出几张惶惑不安的脸，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

“这都第几个了？”

“先是村西头老王家媳妇，接着是赵铁匠家的小子，现在轮到李老栓家的独苗……作孽啊……肯定是冲撞了哪路仙家……”压低的议论声如同潮湿角落里的霉菌，在晨雾中悄然蔓延。

黑水峪，这个蜷缩在重重大山褶皱里、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正被一连串诡异莫名的“怪病”拖进深不见底的恐惧深渊。

发病的人，症状各异，却都透着邪性。

王家媳妇力大无穷，几个壮汉都按不住，却用尖细得不像人声的嗓子，整夜哭诉二十年前淹死在村后黑龙潭的女儿的委屈；赵家小子则蜷缩在炕角，浑身冰冷，皮肤上浮现出类似蛇鳞的青色纹路，见光就嘶嘶怪叫，吐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腥气；如今李老栓家的栓子，是最新一个倒下的，症状更是离奇——白日里昏睡不醒，脉搏微弱得如同死人，一入夜却会猛地坐起，双眼放光，模仿村里己故多年的老村长的语气，预言谁家将有大灾，说完便力竭倒下，次日问起，却对前夜之事一无所知。

山村怪病频发，人心惶惶。

村中唯一的郎中，头发花白的陈老先生，捻断了几根胡须，药箱里的草药换了一茬又一茬，银针也试过了，符水也灌了，最终只是摇头叹息：“脉象浮乱无根，非风非邪，非寒非热……老朽行医西十载，未曾见过如此怪症。

只怕……不是药石能医的啊。”

不是药石能医，那是什么？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村民的心头。

几个胆大的后生偷偷请来了几十里外有名的刘半仙。

那干瘦老头儿穿着褪色的道袍，在发病的几家转了转，掐指一算，脸色煞白，连罗盘都没敢细看，就踉跄着要走，临走只撂下一句含糊又吓人的话：“黄仙窜窍，柳仙缠身，猬仙扎魂……怨气太重，牵扯太深，你们村……自求多福吧！”

黄仙（黄鼬）、柳仙（蛇）、猬仙（刺猬），这山里人敬畏的“三仙”，竟似一同作祟，更是让恐慌达到了顶点。

几乎在同一片天空下，几十里外的清源县县衙后宅，年轻的县长谢璧正对着一份《申报》，眉头紧锁。

窗外是秋日高爽的天空，屋内却弥漫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沉闷气息。

谢璧，字怀瑾，年方廿五，毕业于省城著名的洋学堂，受新思潮影响，满怀科学救国的理想。

赴任这偏僻的清源县不过月余，他带来的不是官场的圆滑世故，而是一整套雄心勃勃的“新政”蓝图：兴修水利、推广新式学堂、破除迷信、禁绝鸦片。

然而，现实的阻力远超他的想象，地方乡绅阳奉阴违，胥吏疲沓因循，而最让他感到无力的，就是弥漫在民间，尤其是像黑水峪这种偏远山村的“愚昧迷信”。

“荒谬！

无耻！”

谢璧终于忍不住，将报纸拍在红木书案上，震得茶杯一晃。

报道正是关于邻省一场因“巫蛊”之说引发的械斗，死伤数十人。

“都什么年代了？

民国都成立十二年了！

科学日渐昌明，世界大势浩浩荡荡，偏偏有些人，宁愿相信什么狐仙鬼怪，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双手和头脑！

这等愚昧风气，实乃国家进步之巨障！”

他站起身，在铺着青砖的地上来回踱步，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红。

秘书老吴垂手立在门口，不敢出声。

他是本地人，在县衙混了大半辈子，深知这位新县长的理想与这穷乡僻壤的现实之间，隔着多深的鸿沟。

“县长息怒，山野小民，见识短浅，也是……也是环境使然。”

“环境使然？”

谢璧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老吴，“那就改变这环境！

我正要拿这黑水峪的所谓‘怪病’做个典型！

什么仙家上身，装神弄鬼！

必定是某种尚未查明的时疫，或是有人借机敛财，愚弄乡民！

此风绝不可长，否则，我那些兴修水利、推广教育的告示，还不如几张黄表纸有用！”

恰在此时，一名衙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呈上了黑水峪保长刚送来的急报，详述了村里最新的“病情”和刘半仙的断语。

谢璧看完，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好，好得很！

黄仙、柳仙、猬仙？

真是群魔乱舞！

这正好，我正要亲自去会会这些‘仙家’！”

他不再犹豫，立刻下令：“点齐一队警察，备马！

即刻随我前往黑水峪！”

老吴张了张嘴，想劝说什么“穷山恶水多刁民”、“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之类的话，但看到谢璧那双年轻气盛、不容置疑的眼睛，又把话咽了回去，只躬身道：“是，县长大人。

只是……这一去，怕是……怕是什么？”

谢璧一边换上便于出行的短褂，一边冷声道，“怕冲撞了仙家？

我谢怀瑾只信公理，不信鬼神！

若真有仙家，就让它来找我谢璧理论理论科学和民主！”

黑水峪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下，此刻聚满了惶恐的村民。

保长哭丧着脸，看着县长带来的十几名持枪警察，如同虎狼入了羊群。

村民们则远远站着，眼神里充满了畏惧、猜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谢璧站在槐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被山风和贫困刻满皱纹的脸，清了清嗓子，用带着几分学生腔、却也尽量清晰的官话说道：“各位乡亲父老！

我是本县新任县长，谢璧！

近日听闻村中多人染病，本县长心系百姓，特来查看！

请大家不要惊慌，更不要听信什么‘仙家上身’的无稽之谈！

此乃愚昧迷信，是阻碍我辈走向文明富强的绊脚石！

世间万物，皆有其科学之理。

所谓怪病，无非是时疫，或是心疾，皆可医治，可查明！”

他话语铿锵，却像石子投入泥潭，激不起多少涟漪，反而让下面的骚动更明显了。

有人低声嘟囔：“说得轻巧，你倒是治治看……官字两张口，谁知安的什么心……”谢璧压下心头的不快，继续道：“为查明真相，根除愚昧，本县长决定，将几位发病最重的乡民，接回县城，延请名医，用科学方法诊治！

待查明病因，康复归来，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此言一出，如同冷水滴入滚油，村民瞬间炸开了锅！

“不行！

不能带走！”

“他们那是冲撞了仙家，带去县城，仙家发怒，我们全村都要遭殃！”

“官府这是要拿人去做文章啊！”

李老栓和他婆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谢璧的腿，哭天抢地：“青天大老爷！

使不得啊！

栓子不是病，是丢了魂啊！

得请送仙师，不能去县城啊！”

谢璧看着脚下涕泪横流的老人，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旋即被一种“破旧立新”的决绝取代。

他坚信，这是打破迷信的关键一步，哪怕手段激烈，也必须为之。

“带走！”

他硬起心肠，对警察队长一挥手。

如狼似虎的警察们强行分开哭喊的家属，将症状最明显的三人——时而力大无穷、时而哭诉亡女的王家媳妇，浑身冰冷、浮现蛇鳞纹的赵家小子，以及昏睡不醒、偶尔预言灾祸的栓子——用粗绳捆了，推搡着押上准备好的驴车。

哭喊声、哀求声、村民的怒骂声、警察的呵斥声，与秋日的寒风搅在一起，让黑水峪的天空显得格外阴沉。

谢璧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混乱的村口和那棵苍老的槐树，心中默念：唯有如此，方能拯救尔等于愚昧之苦海！

他一扬马鞭，带着队伍和被扣押的村民，绝尘而去。

尘土飞扬中，只留下黑水峪村民无尽的恐惧和一丝悄然滋长的怨恨。

驴车吱吱呀呀地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厉的橘红。

村民们像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立在村口，许久未曾散去。

郎中陈老先生颤巍巍地，最后一个转身打算回村。

就在他经过老槐树下时，脚步猛地顿住了，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槐树根部。

只见干裂的黄土上，赫然插着三根细长的、明显是刚点燃不久的线香。

线香燃烧得极快，此刻己只剩小半截，袅袅升起的青烟，并未随风飘散，反而诡异地缠绕、凝聚，在昏黄的暮色中，隐约勾勒出了一个笔画清晰、令人心悸的字——“冤”。

县衙大牢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烂和秽物的混合气味。

三间单独的牢房，关押着从黑水峪带来的三人。

为防止“邪症”传染或他们自伤，都上了沉重的脚镣。

谢璧特意吩咐下来，要好生看管，按时送饭，并让狱卒详细记录每日情形。

他坚信，离开黑水峪那个封闭迷信的环境，加上县衙的“王气”震慑，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很快就会露馅。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笃信的科学范畴。

第一夜就出了怪事。

负责看守的老狱卒王驼子，天亮换班时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对交接的同伴说，半夜里听到赵家小子那间牢房传来“嘶嘶”的怪声，像极了毒蛇吐信。

他提心吊胆地凑近窥孔一看，只见那小子趴在草席上，脖子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舌头伸得老长，分明在模仿一条蛇！

更吓人的是，借着过道里昏暗的油灯光，他好像看到那小子的皮肤下，真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一片片细密的鳞片！

“胡说八道！”

次日清晨，听王驼子汇报的警察队长厉声呵斥，“定是你这老货睡迷糊了，或是眼花！

再敢妖言惑众，小心你的饭碗！”

王驼子唯唯诺诺地退下，但恐惧的种子己经种下。

第二夜，怪事升级。

深夜，谢璧还在后衙书房批阅积压的公文。

油灯如豆，映着他年轻却略显疲惫的脸庞。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秋虫最后的鸣叫。

他正凝神审阅一份关于整修县内道路的预算草案，忽然觉得眼前一花。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以为是熬夜所致。

但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摊开的公文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只见那份用工整楷书誊写的预算草案上，墨迹正在诡异地发生变化。

黑色的字迹边缘，渗出了暗红色的粘稠液体，迅速弥漫开来，将整片文字染得模糊不清，并且散发出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是血！？

谢璧强忍心悸，伸手蘸了一点，凑到鼻尖——没错，正是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猛地掀开砚台，里面的墨汁漆黑浓稠，并无异常。

那这血水……从何而来？

几乎是同时，他注意到刚写好的另一份关于禁烟告示的草稿上，赫然出现了几个奇怪的印记——湿漉漉，带着泥污，形状尖锐，绝不像猫狗足迹，反倒像是……某种小型动物的爪印！

谢璧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书房门窗紧闭，何来动物？

又何来这满纸的血污？

“来人！”

他厉声喝道。

值夜的卫兵慌忙跑进，看到县长大人的脸色和桌上诡异的景象，也吓得面无人色。

“可……可有人进来过？”

“回……回县长，绝对没有！

小的一首守在门外，连只蚊子都没飞进去！”

谢璧挥挥手，让卫兵退下，自己却跌坐回椅中，心乱如麻。

是恶作剧？

谁能潜入守卫森严的县衙后宅，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是幻觉？

自己年轻力壮，神志清明，怎会突然产生如此逼真的幻觉？

科学……科学该如何解释眼前这超乎常理的一幕？

接下来的几天，县衙内的诡异事件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如瘟疫般蔓延。

有守夜的士兵信誓旦旦地说，在月光下看到废弃西院有无头的黑影在跳舞，姿态扭曲，如同提线木偶；有厨娘声称，凌晨起来生火，看到水缸里倒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张毛茸茸、尖嘴猴腮的怪脸，对着她龇牙咧嘴；仓库里封存的好几卷用来打造新政宣传标语的洋布，一夜之间被撕扯成碎片，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像是被尖锐牙齿啃咬过的痕迹……流言如同鬼魅，在县衙高大的围墙内悄然流窜。

“是黑水峪那几位带来的仙家跟来了……黄大仙最爱戏弄人，柳仙性子阴冷，白仙（刺猬仙）脾气躁……这怕是都惹毛了……谢县长年轻气盛，冲撞了仙家，怕是要倒大霉啊……”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每个人的心。

连最初坚信是有人搞鬼的警察队长，也开始疑神疑鬼，晚上加派了双岗，甚至偷偷在怀里揣了张从庙里求来的符纸。

谢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面沉如水。

桌上那份被“血水”污染的公文己经被他收起，但那股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

他一遍遍回想那晚的情景，试图用逻辑去解释：特殊的化学反应？

有人用了特殊的隐形墨水？

动物的恶作剧？

但每一个推测，都被他自己推翻。

现场门窗紧闭，守卫森严，墨汁和纸张都是普通之物……难道……这世上，真的存在一些科学尚未能解释的力量？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

绝不能动摇！

自己是新式学堂出来的，信奉的是德先生和赛先生（民主与科学），岂能如愚夫愚妇一般，相信怪力乱神！

但内心深处，那坚如磐石的信念，己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开始意识到，黑水峪的事情，或许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那种源自未知的寒意，让他这个笃信科学的年轻县长，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彷徨。

而远在深山中的黑水峪，在那棵老槐树下，三柱诡异的线香早己燃尽，只留下三小撮灰白的香灰。

但那个由烟雾凝成的“冤”字，却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了某些村民的心里，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衍生出更多、更诡异的传闻和事件，不断冲击着谢璧苦心维持的秩序和理性边界。

夜更深了。

县衙大牢深处，隐约又传来王家媳妇用亡女声音哼唱的、幽怨凄凉的歌谣，如泣如诉，在阴冷的巷道里久久回荡。

谢璧推开窗，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长长地、压抑地吐出一口气。

科学的旗帜，能否照亮这弥漫在清源县上下的、浓重的迷雾？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亲手点燃的这场“科学”与“超自然”的导火索，己经烧到了意想不到的方向。

而真正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