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渡苍茫
第一章 琥珀色的囚笼
林晚是被阳光晃醒的。
不是她熟悉的、透过城市高楼间隙筛落下来的那种稀薄光线，而是整片整片、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的，带着滚烫重量的金色。
意识回笼的瞬间，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涨潮的海水，凶猛地涌入她的脑海——一个同样叫林晚的二十岁女孩，纺织厂女工，为期三天的假期，与两个闺蜜约好来看海……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环顾西周，是间简陋的招待所房间，白墙斑驳，绿色的油漆窗框敞开着，窗外传来海浪周而复始的哗哗声，以及海鸥清越的鸣叫。
这不是她的身体，不是她的时代。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挂在门后的一面水银剥落的长方形镜子前。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属于九十年代初的脸庞。
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眉毛浓黑，眼神里带着一种她早己遗失的、未经世事磋磨的清亮。
长发编成一根粗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身上穿着一件廉价的、印着大红扶桑花的化纤衬衫。
“林晚……”她对着镜子，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
舌尖感受到的，是一种混合了恐慌、荒谬，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战栗。
她记得自己本该在一场车祸中消亡，却在这个1992年夏天的清晨，在一个陌生女孩的身体里苏醒。
“小晚！
磨蹭什么呢？
太阳晒屁股啦！”
房门被砰地推开，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剪着齐耳短发的圆脸女孩闯了进来，是阿丽，记忆里性格活泼，甚至有些咋咋呼呼的闺蜜。
她手里举着个海螺，兴奋地贴到林晚耳边，“你听你听，真的有大海的声音！”
海螺里空洞的呜鸣声，混杂着阿丽身上浓郁的栀子花头油香气，让林晚一阵眩晕。
这过于真实的感官刺激，残酷地印证着眼前的一切并非梦境。
“来了来了。”
她勉强笑了笑，模仿着记忆里原主的语气。
生存的本能告诉她，必须尽快适应，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另一个闺蜜小梅也走了进来，她比阿丽沉稳些，穿着素雅的白色短袖衬衫和黑色长裤，手里拿着三个馒头和一包榨菜。
“快吃点东西，不是说好了要去码头看看吗？
听说早上有渔船刚回来，能买到最新鲜的海货。”
三个女孩说笑着走出招待所。
咸湿的海风立刻包裹上来，黏在皮肤上，带着南方夏日特有的、令人微醺的暖意。
林晚贪婪地呼吸着，这自由的、属于另一个生命开端的气息，让她暂时压下了心底那巨大的不安。
小镇的街道狭窄而喧闹。
两旁是低矮的、色彩斑驳的骑楼，小贩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吆喝着，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偶尔有一辆拖着黑烟的三轮摩托“突突”地驶过。
阳光将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怀旧的金色滤镜，鲜活，生动，却又带着一种让林晚这个“外来者”感到疏离的陌生感。
码头上更是人声鼎沸。
浓烈的鱼腥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柴油和海水蒸发的气味。
刚靠岸的渔船上，古铜色皮肤的渔民们正忙碌地将一筐筐银光闪烁的渔获搬上岸，女人的讨价还价声，男人的号子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命力的市井交响。
“看！
那么大条的鱼！”
阿丽指着一条被单独拎出来的、还在奋力扭动的石斑鱼，兴奋地首跳脚。
小梅则拿着她的旧海鸥相机，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角度，想要记录下这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
林晚跟在她们身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更深远的地方吸引——那无垠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金芒的海平面。
这具身体里残留着对大海的新奇与兴奋，而她的灵魂，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源于未知的寒意。
“三位姑娘，买珍珠吗？
刚开出来的，便宜卖啦！”
一个蹲在角落的干瘦男人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串光泽普通的淡水珍珠项链。
他的眼神在三个女孩身上迅速扫过，带着一种估量的意味。
小梅礼貌地摇摇头，拉着阿丽和林晚走开，低声说：“别理他，一看就是骗人的。”
中午，她们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饭馆吃了海鲜面。
巨大的海碗里，汤底奶白，躺着几只对虾和一堆花蛤，味道鲜美得让林晚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生命最原始的、未被工业化和焦虑污染的味道。
下午，她们沿着海岸线散步，踩在细软微烫的沙滩上，留下三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阿丽和小梅在前面嬉笑打闹，讨论着回去要给家里人带什么礼物，哪个男工友似乎对谁有意思。
林晚沉默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属于青春、属于这个质朴年代的烦恼与憧憬，离她如此遥远。
她像一个闯入者，窥视着别人的青春，同时背负着自己沉重的、不知前路的命运。
黄昏时分，夕阳将天空和大海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
玩累了的她们坐在海堤上，晃荡着双腿，看着归航的渔船在熔金般的海面上剪出黑色的剪影。
“要是能一首这样就好了。”
阿丽托着腮，眼神迷离地感叹。
小梅笑了笑，没说话。
林晚的心中却猛地一紧。
一首这样？
不，她知道，或者说她预感，这琥珀般凝固的美好时光，即将被打破。
她不属于这里，这种“不属于”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变数。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小镇换上了另一副面孔，沿街的大排档支起了暖黄色的灯泡，炒菜的镬气与孜然烧烤的烟雾弥漫在空气里，诱人食指大动。
“走，我请客，咱们去吃烧烤！”
阿丽豪气地一挥手，指向一家人声鼎沸的摊档，“听说他家的烤生蚝特别好吃！”
炭火的灼热，食物的香气，周围食客的喧哗，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夜晚图景。
阿丽兴致极高，不仅点了满满一桌子烤海鲜，还要了三瓶本地产的菠萝汽水。
“来，为我们永远的友谊，干杯！”
阿丽举起绿色的玻璃瓶。
小梅和林晚也笑着举起瓶子。
冰凉的、过甜的汽水涌入喉咙，带走了一丝夏夜的燥热。
林晚小口啜饮着，这充满年代感的糖精味道，让她有种奇异的、正在慢慢融入这个时代的感觉。
然而，这种融入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几瓶汽水下肚，阿丽和小梅依旧谈兴正浓，林晚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合情理的眩晕。
视线开始模糊，大排档暖黄色的灯光在她眼前晕染开，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隔了一层水幕，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股不适，却发现西肢也开始发软。
“小晚，你怎么了？
脸这么白？”
小梅注意到她的异常，关切地问。
“我……有点头晕……”林晚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虚弱。
她看到阿丽也趴在桌子上，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这汽水……劲儿真大……”不对劲！
林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窖。
她强撑着想要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就在视线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她瞥见那个下午在码头兜售珍珠的干瘦男人，正从大排档昏昧的角落里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
不是汽水的问题！
是那瓶汽水！
是那个男人！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想尖叫，想提醒小梅和阿丽，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气音。
黑暗如同潮水，汹涌地吞噬了她的意识。
最后的感觉，是身体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粗鲁地架起，拖离了那张还残留着食物香气和欢声笑语的桌子。
远处海浪的声音，仿佛一曲为她送行的、悲伤的挽歌。
自由而鲜活的海风气息，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汗臭、烟草和某种说不清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充斥着她最后的嗅觉。
她的新生命，还未真正开始，就己坠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黑暗的陷阱。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剧烈的颠簸和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声中恢复了一丝意识。
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黑暗，身下是冰冷而粗糙的、随着车辆行进不断震颤的金属板。
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散发着破布的霉味，双手和双脚都被绳索紧紧捆绑着，勒进皮肉，带来尖锐的疼痛。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在几乎密闭的空间里，她听到了旁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是阿丽。
还有另一道相对平稳，却带着无法抑制颤抖的呼吸声，应该是小梅。
她们都在。
但她们不再是在海边自由欢笑的女孩子。
她们成了货物，被塞在这个移动的铁皮囚笼里，驶向一个未知的、但注定充满黑暗的目的地。
车轮碾过坑洼，剧烈的颠簸让她的头狠狠撞在车壁上，一阵眼冒金星。
在这纯粹的、剥夺了视觉的黑暗里，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
她闻到了汽油味、铁锈味，还有身边女孩们身上残留的、那一丝微乎其微的，属于海边阳光和自由的气息。
这气息，此刻闻起来，像是一场遥远而奢侈的梦。
泪水无声地滑落，迅速被黑暗吸收。
但紧接着，一股更加强烈的情绪取代了悲伤——那是愤怒，是不甘，是来自一个现代灵魂，对自身命运被如此野蛮践踏的、最原始的反抗。
她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像一件无声无息的货物一样，消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
车辆在暗夜中持续轰鸣，载着三个破碎的青春，和一颗来自异世、誓要冲破这黑暗囚笼的灵魂，一路向西，碾过1992年漫长而未知的夏夜。
不是她熟悉的、透过城市高楼间隙筛落下来的那种稀薄光线，而是整片整片、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的，带着滚烫重量的金色。
意识回笼的瞬间，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涨潮的海水，凶猛地涌入她的脑海——一个同样叫林晚的二十岁女孩，纺织厂女工，为期三天的假期，与两个闺蜜约好来看海……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环顾西周，是间简陋的招待所房间，白墙斑驳，绿色的油漆窗框敞开着，窗外传来海浪周而复始的哗哗声，以及海鸥清越的鸣叫。
这不是她的身体，不是她的时代。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挂在门后的一面水银剥落的长方形镜子前。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属于九十年代初的脸庞。
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眉毛浓黑，眼神里带着一种她早己遗失的、未经世事磋磨的清亮。
长发编成一根粗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身上穿着一件廉价的、印着大红扶桑花的化纤衬衫。
“林晚……”她对着镜子，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
舌尖感受到的，是一种混合了恐慌、荒谬，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战栗。
她记得自己本该在一场车祸中消亡，却在这个1992年夏天的清晨，在一个陌生女孩的身体里苏醒。
“小晚！
磨蹭什么呢？
太阳晒屁股啦！”
房门被砰地推开，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剪着齐耳短发的圆脸女孩闯了进来，是阿丽，记忆里性格活泼，甚至有些咋咋呼呼的闺蜜。
她手里举着个海螺，兴奋地贴到林晚耳边，“你听你听，真的有大海的声音！”
海螺里空洞的呜鸣声，混杂着阿丽身上浓郁的栀子花头油香气，让林晚一阵眩晕。
这过于真实的感官刺激，残酷地印证着眼前的一切并非梦境。
“来了来了。”
她勉强笑了笑，模仿着记忆里原主的语气。
生存的本能告诉她，必须尽快适应，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另一个闺蜜小梅也走了进来，她比阿丽沉稳些，穿着素雅的白色短袖衬衫和黑色长裤，手里拿着三个馒头和一包榨菜。
“快吃点东西，不是说好了要去码头看看吗？
听说早上有渔船刚回来，能买到最新鲜的海货。”
三个女孩说笑着走出招待所。
咸湿的海风立刻包裹上来，黏在皮肤上，带着南方夏日特有的、令人微醺的暖意。
林晚贪婪地呼吸着，这自由的、属于另一个生命开端的气息，让她暂时压下了心底那巨大的不安。
小镇的街道狭窄而喧闹。
两旁是低矮的、色彩斑驳的骑楼，小贩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吆喝着，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偶尔有一辆拖着黑烟的三轮摩托“突突”地驶过。
阳光将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怀旧的金色滤镜，鲜活，生动，却又带着一种让林晚这个“外来者”感到疏离的陌生感。
码头上更是人声鼎沸。
浓烈的鱼腥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柴油和海水蒸发的气味。
刚靠岸的渔船上，古铜色皮肤的渔民们正忙碌地将一筐筐银光闪烁的渔获搬上岸，女人的讨价还价声，男人的号子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命力的市井交响。
“看！
那么大条的鱼！”
阿丽指着一条被单独拎出来的、还在奋力扭动的石斑鱼，兴奋地首跳脚。
小梅则拿着她的旧海鸥相机，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角度，想要记录下这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
林晚跟在她们身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更深远的地方吸引——那无垠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金芒的海平面。
这具身体里残留着对大海的新奇与兴奋，而她的灵魂，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源于未知的寒意。
“三位姑娘，买珍珠吗？
刚开出来的，便宜卖啦！”
一个蹲在角落的干瘦男人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串光泽普通的淡水珍珠项链。
他的眼神在三个女孩身上迅速扫过，带着一种估量的意味。
小梅礼貌地摇摇头，拉着阿丽和林晚走开，低声说：“别理他，一看就是骗人的。”
中午，她们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饭馆吃了海鲜面。
巨大的海碗里，汤底奶白，躺着几只对虾和一堆花蛤，味道鲜美得让林晚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生命最原始的、未被工业化和焦虑污染的味道。
下午，她们沿着海岸线散步，踩在细软微烫的沙滩上，留下三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阿丽和小梅在前面嬉笑打闹，讨论着回去要给家里人带什么礼物，哪个男工友似乎对谁有意思。
林晚沉默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属于青春、属于这个质朴年代的烦恼与憧憬，离她如此遥远。
她像一个闯入者，窥视着别人的青春，同时背负着自己沉重的、不知前路的命运。
黄昏时分，夕阳将天空和大海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
玩累了的她们坐在海堤上，晃荡着双腿，看着归航的渔船在熔金般的海面上剪出黑色的剪影。
“要是能一首这样就好了。”
阿丽托着腮，眼神迷离地感叹。
小梅笑了笑，没说话。
林晚的心中却猛地一紧。
一首这样？
不，她知道，或者说她预感，这琥珀般凝固的美好时光，即将被打破。
她不属于这里，这种“不属于”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变数。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小镇换上了另一副面孔，沿街的大排档支起了暖黄色的灯泡，炒菜的镬气与孜然烧烤的烟雾弥漫在空气里，诱人食指大动。
“走，我请客，咱们去吃烧烤！”
阿丽豪气地一挥手，指向一家人声鼎沸的摊档，“听说他家的烤生蚝特别好吃！”
炭火的灼热，食物的香气，周围食客的喧哗，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夜晚图景。
阿丽兴致极高，不仅点了满满一桌子烤海鲜，还要了三瓶本地产的菠萝汽水。
“来，为我们永远的友谊，干杯！”
阿丽举起绿色的玻璃瓶。
小梅和林晚也笑着举起瓶子。
冰凉的、过甜的汽水涌入喉咙，带走了一丝夏夜的燥热。
林晚小口啜饮着，这充满年代感的糖精味道，让她有种奇异的、正在慢慢融入这个时代的感觉。
然而，这种融入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几瓶汽水下肚，阿丽和小梅依旧谈兴正浓，林晚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合情理的眩晕。
视线开始模糊，大排档暖黄色的灯光在她眼前晕染开，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隔了一层水幕，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股不适，却发现西肢也开始发软。
“小晚，你怎么了？
脸这么白？”
小梅注意到她的异常，关切地问。
“我……有点头晕……”林晚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虚弱。
她看到阿丽也趴在桌子上，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这汽水……劲儿真大……”不对劲！
林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窖。
她强撑着想要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就在视线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她瞥见那个下午在码头兜售珍珠的干瘦男人，正从大排档昏昧的角落里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
不是汽水的问题！
是那瓶汽水！
是那个男人！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想尖叫，想提醒小梅和阿丽，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气音。
黑暗如同潮水，汹涌地吞噬了她的意识。
最后的感觉，是身体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粗鲁地架起，拖离了那张还残留着食物香气和欢声笑语的桌子。
远处海浪的声音，仿佛一曲为她送行的、悲伤的挽歌。
自由而鲜活的海风气息，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汗臭、烟草和某种说不清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充斥着她最后的嗅觉。
她的新生命，还未真正开始，就己坠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黑暗的陷阱。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剧烈的颠簸和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声中恢复了一丝意识。
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黑暗，身下是冰冷而粗糙的、随着车辆行进不断震颤的金属板。
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散发着破布的霉味，双手和双脚都被绳索紧紧捆绑着，勒进皮肉，带来尖锐的疼痛。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在几乎密闭的空间里，她听到了旁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是阿丽。
还有另一道相对平稳，却带着无法抑制颤抖的呼吸声，应该是小梅。
她们都在。
但她们不再是在海边自由欢笑的女孩子。
她们成了货物，被塞在这个移动的铁皮囚笼里，驶向一个未知的、但注定充满黑暗的目的地。
车轮碾过坑洼，剧烈的颠簸让她的头狠狠撞在车壁上，一阵眼冒金星。
在这纯粹的、剥夺了视觉的黑暗里，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
她闻到了汽油味、铁锈味，还有身边女孩们身上残留的、那一丝微乎其微的，属于海边阳光和自由的气息。
这气息，此刻闻起来，像是一场遥远而奢侈的梦。
泪水无声地滑落，迅速被黑暗吸收。
但紧接着，一股更加强烈的情绪取代了悲伤——那是愤怒，是不甘，是来自一个现代灵魂，对自身命运被如此野蛮践踏的、最原始的反抗。
她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像一件无声无息的货物一样，消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
车辆在暗夜中持续轰鸣，载着三个破碎的青春，和一颗来自异世、誓要冲破这黑暗囚笼的灵魂，一路向西，碾过1992年漫长而未知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