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秽骸骨录
第1章 粪坑
寒意是第一个醒来的东西。
它不是从外面侵袭进来，而是从骨头缝里，一丝丝、一线线地渗出来，带着沉甸甸的湿气，缠绕上五脏六腑。
陈弃睁开眼，看到的不是光，而是压下来的、粘稠的黑暗。
一股难以形容的、发酵到极致的酸腐恶臭，像一块湿透的破布，严严实实地捂在他的口鼻之上。
他动了动，身下不是硬土，而是一种半凝固、微微颤动的泥泞。
冰冷的，滑腻的。
几只肥白的蛆虫被他轻微的动作惊扰，从他身下的破布里钻出来，慢吞吞地往更深的污秽里爬去。
他的手臂、脸颊，凡是裸露的皮肤，都覆盖着一层己经板结的、混合着污物的硬壳，像一层额外的、肮脏的皮肤。
这里是猪圈一角的粪坑。
是他睡了三个冬天的“床”。
枯骨村的冬天，能把露天的活物都冻成硬邦邦的棍子。
只有这里，靠着几头猪的体温和粪便发酵那点微弱的热气，才能让他不至于在睡梦中彻底僵死。
旁边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以及热烘烘的、带着猪骚气的喘息。
那头老母猪正在用鼻子拱着靠近食槽边缘、半凝固的馊粥。
那粥浑浊不堪，里面混杂着烂菜叶、谷壳，以及一些无法辨认的、颜色可疑的块状物。
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的胃，狠狠一拧。
他撑起几乎冻僵的身体，手脚并用地在粪泥里爬动，向着食槽挪去。
动作必须要快，要赶在母猪把东西吃完，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发现之前。
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石槽边缘，黏腻的感觉透过指尖的冻疮首刺进来。
他顾不得那么多，伸手就去捞那点残羹。
几乎是同时，一个湿漉漉、带着硬鬃毛的猪鼻子也凑了过来，不满地哼哼着，试图把他挤开。
陈弃没有退缩。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近乎野兽护食般的呜咽，用尽全身力气，肩膀死死顶住那只硕大的猪头。
另一只手飞快地在槽底刮捞着，将那些糊状物连同污水泥垢一起，胡乱地塞进嘴里。
来不及咀嚼，甚至来不及感受那味道。
吞咽的动作牵动着喉咙，带来一阵被粗糙物刮过的刺痛感。
一部分冰冷的、带着恶臭的流体呛入了气管，引发一阵压抑的、剧烈的咳嗽，他瘦小的身体像风中的残叶一样抖动，眼泪生理性地涌出，冲刷着脸上板结的污垢，留下两道短暂的、干净的痕迹。
咳嗽平息，他趴在槽边，大口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
胃里有了点沉甸甸的东西，但那冰冷的感觉，反而让腹中的饥饿感更加清晰、更加狰狞。
粪坑的恶臭无孔不入。
它不仅仅是“臭”，而是一种复合的、具有攻击性的气息。
是粪便长期堆积发酵后的刺鼻氨味，是食物腐烂后的酸败气，是污泥沉淀千年般的土腥味，是猪身上热烘烘的骚气，还有他自己身上伤口化脓、久久不洗的体垢味……所有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吸进肺里，仿佛连肺部都要被这味道腐蚀、粘连在一起。
他习惯了。
或者说，他的身体早己放弃了对这种环境的反抗。
麻木，是活下去的唯一铠甲。
外面传来模糊的人声，还有鸡鸣犬吠。
天光似乎亮了一些，从猪圈顶棚的破洞漏下几缕，像几把冰冷的刀子，切割开粪坑上方的黑暗。
光线中，无数尘埃和更微小的飞虫在疯狂舞动。
他蜷缩回那个相对干燥一点的角落，把身体尽量埋进散发着微弱热气的粪泥里。
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斑驳、挂着蛛网的土墙上。
墙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不是光。
是一种……颜色。
一抹刺眼的、不祥的红色。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红色在他空洞的视野里逐渐清晰，凝聚成一条细细的、编织粗糙的绳子。
祈愿红绳。
记忆像隐藏在污泥下的毒蛇，猛地蹿出，咬住了他的心脏。
……河水是浑浊的黄色，打着旋儿。
岸边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
妹妹被洗刷得异常干净，穿着她从未穿过的新衣服，小小的身体像一具易碎的瓷偶。
她的眼睛很大，却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像两口干涸的井。
村老用颤抖而庄严的声音念诵着古老的祷词。
然后，那个穿着泛白皂袍的“仙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的、闪着寒光的钩子。
“净肠……为河神爷献上洁净之躯……”周围的声音嗡嗡作响，他听不清。
他只看到那冰冷的钩子，如何精准地……如何……妹妹没有哭，也没有喊。
她甚至微微仰着头，配合着。
只是在最后一刻，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人群，落在了他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求救，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被彻底驯服后的、令人心悸的空洞。
然后，她的腰间被系上了那条写满了村民愿望的、鲜红如血的祈愿红绳。
两个村民抬起她，像扔一捆柴火一样，将她扔进了打着旋的浑浊河水里。
噗通一声。
水面冒了几个泡，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只有那条红绳，在黄浊的水面上漂了一下，随即也被吞没。
冰冷的窒息感，比粪坑的恶臭更猛烈地攫住了他。
陈弃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胃里刚刚咽下去的那点东西翻江倒海地往上涌。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首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将那阵呕吐的欲望压下去。
不能吐。
吐出来，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重新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
粪坑的冰冷和恶臭再次将他包裹，这一次，却带来一种诡异的、熟悉的安全感。
至少在这里，他知道自己是什么。
是牲口。
是活在粪土里的蛆虫。
是随时可能被拖出去，系上红绳，或者以其他他不知道的方式，献给某个“神”的祭品。
“弃儿，弃儿……”外面传来几个孩童嬉笑追逐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嘲弄，“粪坑里的弃儿，明天祭河神！”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粪泥中，无声地蜷缩，收紧。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冻疮，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反而让他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漏下光线的破洞。
外面的世界，是声音，是光线，是活动的人群。
而这里，只有黑暗，恶臭，和等待。
他在等待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只是等待下一个冬天，能在这个粪坑里，继续活下去。
又或许，是在等待……某个东西，能像那根祈愿红绳一样，鲜明地、残酷地，将他从这麻木的粪土中，再次拖出来。
就在这时，猪圈破旧的木栅栏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不同于孩童嬉闹的脚步声。
很轻，带着迟疑，最终停在了门外。
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进来，像一丝鬼魅的寒风，钻入他的耳膜。
“孩子……今晚……别睡得太死……”是老瞎婆。
它不是从外面侵袭进来，而是从骨头缝里，一丝丝、一线线地渗出来，带着沉甸甸的湿气，缠绕上五脏六腑。
陈弃睁开眼，看到的不是光，而是压下来的、粘稠的黑暗。
一股难以形容的、发酵到极致的酸腐恶臭，像一块湿透的破布，严严实实地捂在他的口鼻之上。
他动了动，身下不是硬土，而是一种半凝固、微微颤动的泥泞。
冰冷的，滑腻的。
几只肥白的蛆虫被他轻微的动作惊扰，从他身下的破布里钻出来，慢吞吞地往更深的污秽里爬去。
他的手臂、脸颊，凡是裸露的皮肤，都覆盖着一层己经板结的、混合着污物的硬壳，像一层额外的、肮脏的皮肤。
这里是猪圈一角的粪坑。
是他睡了三个冬天的“床”。
枯骨村的冬天，能把露天的活物都冻成硬邦邦的棍子。
只有这里，靠着几头猪的体温和粪便发酵那点微弱的热气，才能让他不至于在睡梦中彻底僵死。
旁边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以及热烘烘的、带着猪骚气的喘息。
那头老母猪正在用鼻子拱着靠近食槽边缘、半凝固的馊粥。
那粥浑浊不堪，里面混杂着烂菜叶、谷壳，以及一些无法辨认的、颜色可疑的块状物。
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的胃，狠狠一拧。
他撑起几乎冻僵的身体，手脚并用地在粪泥里爬动，向着食槽挪去。
动作必须要快，要赶在母猪把东西吃完，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发现之前。
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石槽边缘，黏腻的感觉透过指尖的冻疮首刺进来。
他顾不得那么多，伸手就去捞那点残羹。
几乎是同时，一个湿漉漉、带着硬鬃毛的猪鼻子也凑了过来，不满地哼哼着，试图把他挤开。
陈弃没有退缩。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近乎野兽护食般的呜咽，用尽全身力气，肩膀死死顶住那只硕大的猪头。
另一只手飞快地在槽底刮捞着，将那些糊状物连同污水泥垢一起，胡乱地塞进嘴里。
来不及咀嚼，甚至来不及感受那味道。
吞咽的动作牵动着喉咙，带来一阵被粗糙物刮过的刺痛感。
一部分冰冷的、带着恶臭的流体呛入了气管，引发一阵压抑的、剧烈的咳嗽，他瘦小的身体像风中的残叶一样抖动，眼泪生理性地涌出，冲刷着脸上板结的污垢，留下两道短暂的、干净的痕迹。
咳嗽平息，他趴在槽边，大口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
胃里有了点沉甸甸的东西，但那冰冷的感觉，反而让腹中的饥饿感更加清晰、更加狰狞。
粪坑的恶臭无孔不入。
它不仅仅是“臭”，而是一种复合的、具有攻击性的气息。
是粪便长期堆积发酵后的刺鼻氨味，是食物腐烂后的酸败气，是污泥沉淀千年般的土腥味，是猪身上热烘烘的骚气，还有他自己身上伤口化脓、久久不洗的体垢味……所有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吸进肺里，仿佛连肺部都要被这味道腐蚀、粘连在一起。
他习惯了。
或者说，他的身体早己放弃了对这种环境的反抗。
麻木，是活下去的唯一铠甲。
外面传来模糊的人声，还有鸡鸣犬吠。
天光似乎亮了一些，从猪圈顶棚的破洞漏下几缕，像几把冰冷的刀子，切割开粪坑上方的黑暗。
光线中，无数尘埃和更微小的飞虫在疯狂舞动。
他蜷缩回那个相对干燥一点的角落，把身体尽量埋进散发着微弱热气的粪泥里。
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斑驳、挂着蛛网的土墙上。
墙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不是光。
是一种……颜色。
一抹刺眼的、不祥的红色。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红色在他空洞的视野里逐渐清晰，凝聚成一条细细的、编织粗糙的绳子。
祈愿红绳。
记忆像隐藏在污泥下的毒蛇，猛地蹿出，咬住了他的心脏。
……河水是浑浊的黄色，打着旋儿。
岸边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
妹妹被洗刷得异常干净，穿着她从未穿过的新衣服，小小的身体像一具易碎的瓷偶。
她的眼睛很大，却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像两口干涸的井。
村老用颤抖而庄严的声音念诵着古老的祷词。
然后，那个穿着泛白皂袍的“仙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的、闪着寒光的钩子。
“净肠……为河神爷献上洁净之躯……”周围的声音嗡嗡作响，他听不清。
他只看到那冰冷的钩子，如何精准地……如何……妹妹没有哭，也没有喊。
她甚至微微仰着头，配合着。
只是在最后一刻，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人群，落在了他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求救，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被彻底驯服后的、令人心悸的空洞。
然后，她的腰间被系上了那条写满了村民愿望的、鲜红如血的祈愿红绳。
两个村民抬起她，像扔一捆柴火一样，将她扔进了打着旋的浑浊河水里。
噗通一声。
水面冒了几个泡，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只有那条红绳，在黄浊的水面上漂了一下，随即也被吞没。
冰冷的窒息感，比粪坑的恶臭更猛烈地攫住了他。
陈弃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胃里刚刚咽下去的那点东西翻江倒海地往上涌。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首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将那阵呕吐的欲望压下去。
不能吐。
吐出来，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重新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
粪坑的冰冷和恶臭再次将他包裹，这一次，却带来一种诡异的、熟悉的安全感。
至少在这里，他知道自己是什么。
是牲口。
是活在粪土里的蛆虫。
是随时可能被拖出去，系上红绳，或者以其他他不知道的方式，献给某个“神”的祭品。
“弃儿，弃儿……”外面传来几个孩童嬉笑追逐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嘲弄，“粪坑里的弃儿，明天祭河神！”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粪泥中，无声地蜷缩，收紧。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冻疮，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反而让他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漏下光线的破洞。
外面的世界，是声音，是光线，是活动的人群。
而这里，只有黑暗，恶臭，和等待。
他在等待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只是等待下一个冬天，能在这个粪坑里，继续活下去。
又或许，是在等待……某个东西，能像那根祈愿红绳一样，鲜明地、残酷地，将他从这麻木的粪土中，再次拖出来。
就在这时，猪圈破旧的木栅栏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不同于孩童嬉闹的脚步声。
很轻，带着迟疑，最终停在了门外。
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进来，像一丝鬼魅的寒风，钻入他的耳膜。
“孩子……今晚……别睡得太死……”是老瞎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