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轮回,在时间中探寻文明

第1章 终局日志

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这座坟墓里唯一的祈祷。

陈迟写下:轮回:第99次。

地球标准时间:无法测定。

参照系己崩塌。

剩余人口:0.0002%。

估算依据:全球生命灯塔信号衰减至背景噪声以下。

观测记录:最后一座灯塔,‘北极星-7’,于74标准时前熄灭。

可见光波段再无任何文明信号。

结论:本次迭代,依然没有新变量。

文明趋向热寂,路径锁定。

他放下铅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留下一个疲惫的顿点。

这间被称为“锚点密室”的地下空间,是99次文明生灭中唯一不变的常数。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吹拂着悬挂在墙壁上的成千上万本纸质日志,书页无风自动,像一片片干枯的、记录着死亡的树叶。

他的目光越过操作台,落在巨大的全景屏幕上。

屏幕被分割成无数个视角,从近地轨道卫星到深埋地底的传感器,共同拼凑出这个世界的终末图景:——从太空俯瞰,地球是一颗彻底熄灭的煤球,唯有曾经的城市群位置,还残留着些许黯淡的、即将被永恒冰盖吞没的磷火般的光痕。

——切换到北非某处废弃都市,风沙侵蚀着摩天楼的骨架,一只变种秃鹫站在窗沿,啄食着冷冻库中早己碳化的尸骸。

——深海中,一艘沉没的核潜艇侧舷破裂,苍白化的菌类如同噩梦的触须,从裂缝中蔓延而出,覆盖了艇身上模糊的国徽。

寂静。

并非声音的缺失,而是所有意义之声的消亡。

陈迟拿起日志本,指尖拂过封面上那个用钢印压出的、简单的锚形符号。

他走向密室一角,那里有一台造型古朴、与周围高科技环境格格不入的扫描仪。

他将最新写完的几页日志逐页扫描,看着数据流被压缩、加密,汇入密室深处那台被称为“核心”的、不断进行着无意义计算的超级计算机中。

“核心”的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冰冷,恒定,如同神祇的心跳。

完成归档,他没有回到操作台前,而是走向密室另一侧的“生活区”。

与其说是生活区,不如说是一个满足最低生存需求的维生舱。

他拿起一块高能营养膏,机械地咀嚼着。

味道?

早己失去意义。

进食只是维持这具“观测载体”运行的必需流程。

他的视线落在墙壁上的一张照片上。

那是唯一一张非日志的、带有私人情感的物品。

照片上是一个模糊的女人背影,站在一片金黄的麦田里,阳光过于刺眼,让她的轮廓几乎融化在光晕中。

没有面孔,没有名字。

只是一个背影。

陈迟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照片冰冷的玻璃表面时,停滞在半空。

他收回了手。

转身,回到充斥着死亡数据流的屏幕前。

就在这时,一个刺耳的、并非来自外部传感器的警报声,在“核心”的独立音频模块中炸响。

那不是物理世界的灾难警报,而是“系统逻辑”的报错音。

意味着有事件,超出了“核心”基于前98次轮回数据所建立的预测模型。

陈迟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调出警报源。

数据流疯狂刷新,最终锁定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坐标点上——格陵兰岛冰盖深处,一个本该在三十次轮回前就彻底废弃的“文明基因库”。

那里的一个低温休眠舱,其生命维持系统的读数,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但在数学上绝不可能发生的波动。

波动幅度:0.0001%。

概率:低于背景量子涨落。

意义:未知。

陈迟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了千分之一秒。

然后,他调动了最近的一颗尚能工作的地质监测卫星,以及埋藏在基因库附近冰层下的震动传感器。

数据传回。

生命体征:无变化。

能量读数:无变化。

结构完整性:无变化。

一切正常。

那个波动仿佛从未出现。

是系统噪声?

是前九十九次轮回积累的数据冗余导致的误判?

还是……陈迟沉默地看着那个坐标点,在庞大的全球地图上,它渺小如尘。

他调出该休眠舱的原始档案。

编号:CZ-729。

入驻者:一位在第三次轮回中死于全球性基因崩溃症的植物学家,名为埃琳娜·格林。

她的资料照片是一个有着温和笑容、眼角带着细纹的中年女性。

陈迟的目光在埃琳娜·格林的照片上停留了三秒。

然后,他调出了“格式化”协议的预备界面。

全球广播网络待命。

GNSS卫星导航系统密钥载入。

时区同步模块启动。

“母语冗余音节”覆盖序列生成中……他的手指,悬停在那个猩红色的、执行按钮之上。

是否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可能是噪声的波动,就提前启动本次轮回的终结?

这意味着将抹杀当前时间线上,那0.0002%幸存者所挣扎维持的、最后的文明火种。

哪怕这火种,早己扭曲、变异,甚至丑陋不堪。

他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个在北大西洋的惊涛骇浪中,坚持进行着海洋生态监测的科研船信号。

那是林莫的船。

一个在多次轮回中,都展现出惊人韧性,并最终走向不同结局的“高潜力个体”。

这一次,林莫会选择成为殉道者,还是……?

陈迟的指尖,感受到了虚拟按键那并不存在的阻力。

他闭上眼。

耳畔,仿佛响起了第47次轮回结束时,东京街头那群小学生合唱的《樱花谣》。

歌声清越,穿透了末日废墟的尘埃,与覆盖全球的格式化信号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那一刻,他站在崭新的、充满活力的“新”东京街头,听着同样的歌声,却知道这旋律之下,埋葬了多少次绝望的轮回。

他是唯一的知情人,唯一的墓碑,也是唯一的掘墓人。

绝对的权力,意味着绝对的责任。

而绝对的责任,经过九十九次发酵,最终蒸馏出的,是绝对的孤独。

他睁开眼,眼神里己无波澜。

手指落下。

全球格式化序列,启动倒计时:72:00:00他没有确认那个微不足道的波动。

他选择了维持系统的“纯净”。

他选择了,继续做那个孤独的王。

日志本摊开在新的一页。

铅笔落下,他写下新的记录:决策:启动第99次格式化。

理由:文明路径锁定,无新变量迹象。

备注:格陵兰坐标CZ-729,信号噪声,己忽略。

写完,他放下笔。

密室里,只剩下铅笔滚落桌沿,掉在柔软地毯上发出的,微不可闻的一声闷响。

像一声叹息,还没来得及发出,就己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