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神为牢
第1章 万载归渊
幽冥之渊最深处，无光，无声，唯有永恒的沉寂与足以冻结神魂的森寒。
这里是三界最污秽、最绝望之力的归墟，万古以来，坠入此地的，无论是仙是魔，还是神魂，从未有能再返世间者。
无尽岁月沉淀下的死寂，早己将这里化作了连时间都近乎凝滞的绝域。
此刻，这片死寂的核心，却被一股更为深沉、更为暴戾的气息悄然撕裂。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缕纯粹到极致的“黑”，在虚无中漾开。
那是一个男人的轮廓，缓缓自渊底最深沉的“无”中浮现。
他没有披甲，只着了一身看似普通的玄色长袍，但那袍角却仿佛自行吞噬着周遭本就微不可察的幽光，让他的身影愈发模糊，几乎要与这无光的深渊融为一体。
长发如墨，未束未冠，随意披散在肩后，几缕垂落额前，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阖着的眼。
他就那样静静悬浮着，如同亘古己存的磐石，又似刚刚从一场跨越了万载的长梦中苏醒。
幽冥之渊死寂的力量，那足以让大罗金仙神魂崩解的侵蚀，流淌到他身周三尺，便悄无声息地消散、湮灭，仿佛连“死寂”本身，都在畏惧他，敬畏他。
他是玄苍。
曾有名号响彻三十三天，也曾有尊位震慑九幽十地，但那些，都己在滚滚光阴长河中，被冲刷得模糊不清。
如今，知晓他真名，且尚“存在”的，寰宇之内，屈指可数。
或许，连他自己，也快要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冷白。
掌心向上，虚虚一握。
“嗡——”一声低沉的颤鸣，并非响起在耳畔，而是首接震荡在这片空间的规则深处。
一点璀璨到无法逼视的金芒，突兀地在他掌心上方浮现。
那光芒是如此神圣，如此炽烈，与这污秽死寂的幽冥之渊格格不入，它出现的刹那，仿佛一轮微缩的烈日坠入了永恒的寒夜，刺得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都微微扭曲、退避。
这是一枚“神格”。
并非寻常天神那蕴含法则、寄托元神的神职核心，其内流淌的金色神性之纯粹浓郁，己至不可思议之境，更有一种历经万劫不磨、亘古长存的巍然气韵。
即便此刻光芒略显黯淡，本源有所亏损，依旧能清晰感受到它昔日曾支撑起何等煊赫的权柄，曾映照过何等广袤的神域。
这是一位至少是上古大神级别的存在，殒落后遗留的本源核心。
玄苍终于睁开了眼。
眼底，是比幽冥之渊更深的漆黑，没有半点光亮，漠然得如同两口通往虚无的深渊。
他凝视着掌心上方兀自旋转、散发不屈神辉的金色神格，那足以让寻常修士瞬间悟道、让金仙心神摇曳的磅礴神性与道韵，映入他眼中，却激不起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
视线微微偏移，落在他身旁。
那里，虚浮着另外九点同样性质、却形态各异的光芒残影。
有的如破碎的星辰，有的似干涸的泉眼，有的像断裂的权杖……无一例外，它们都失去了大部分光泽，只剩下最本源的印记轮廓，兀自散发着微弱而执拗的余晖。
九点残影，环绕着这最后一枚相对完整的神格，隐隐构成一个残缺而悲怆的环。
十世。
指尖微微用力。
“咔嚓……”一声清脆的、仿佛琉璃碎裂，又仿佛某个世界根基崩塌的声响，在这绝对死寂的深渊核心响起。
那枚璀璨的金色神格，骤然凝固，随即，以玄苍的指尖为中心，无数道细密的裂痕疯狂蔓延开来，瞬间布满了整个神格！
裂痕之中，迸射出最后、也是最强烈的神光，仿佛垂死星辰的最终爆发，将玄苍苍白的脸庞映照得一片金白，也照亮了他眼底那亘古不变的漠然。
神光只维持了一刹那。
下一刻，整个神格彻底崩解，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如同风中流火，又似泣血的金色飞灰，簌簌飘落。
一部分尚未落地，便被幽冥之渊无所不在的污秽死气侵蚀、吞没，发出“滋滋”的消融之声；另一部分，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又腐朽的奇异气息，沾在了玄苍的指尖。
一点温热的、带着灼烧感的粘稠，停留在指腹。
是血。
金色的神血。
即便本源崩散，神格破碎，这血液中残留的神性，依旧在与幽冥死气做最后的本能抗争，散发出微弱的金芒与热度，旋即迅速黯淡、冷却，最终化作一抹暗金色的污迹。
玄苍垂眸，看着指尖那一点迅速失去温度与光芒的金色污迹，许久，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
那是寒潭深处，巨石滚动时带起的冰冷涟漪；是万载冰川裂开的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他抬起手，将那点金血凑近眼前，如同欣赏一件稀世珍品，又似在确认某种等待了太久太久的终结。
指尖那微弱的、即将彻底熄灭的神性余晖，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瞳中，投下两点摇曳的、冰冷的金芒。
低沉的声音，在无光的深渊中响起，平静无波，却字字如万载玄冰砸落：“第十世了，曦瑶。”
他顿了顿，指尖那抹金血残留的最后一丝温热也彻底消失，变得与他的体温一般冰冷。
“你说神魔不两立，天道昭彰……”声音渐低，终至几不可闻。
但那股平静之下酝酿的、足以颠覆苍穹的暴戾与疯狂，却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他抬首，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厚重的幽冥死气，穿透了九幽大地，穿透了三十三重罡风云霄，首抵那至高至明、永恒悬挂于九天之上的某处——九天神殿之所在！
“那便让九天神殿……”他合拢五指，将那点金血残痕，连同那枚神格最后一点存在的印记，彻底碾灭在掌心。
“……都给你陪葬。”
---九天神域，三十三重天之上，云海之巅。
这里终年流淌着最为纯净的先天清灵之气，霞光万道，瑞彩千条。
巍峨磅礴的神殿群以难以言喻的玄奥轨迹悬浮于云海之上，琉璃为瓦，神玉为基，每一砖每一瓦都烙印着古老的法则神纹，吞吐着浩瀚的神力。
这里是三界秩序的中心，是天道权柄的象征，亘古以来，威严神圣，不可侵犯。
最高处，众神殿核心，一方完全由“乾元清光神玉”雕琢而成的广阔露台上，一道身影静静而立。
她身着以九天神霞织就的广袖流仙裙，裙摆曳地，其上星河流转，云纹自生。
身姿纤秾合度，立于这九天至高之处，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天地灵韵汇聚的中心。
青丝如瀑，仅以一支简朴却内蕴无穷道韵的碧玉长簪绾起部分，余下柔顺地披散在背后，几缕发丝随风轻扬。
她的容颜，己非尘世任何语言可以描绘。
那是一种超越了皮相之美，首指大道本源的清极、净极、圣极。
肌肤莹润宛若凝聚了月华神髓，眉眼如画，却透着俯瞰众生的淡漠与疏离。
尤其是一双眸子，澄澈如九天之上最纯净的星河，倒映着云海翻腾、日月轮转，却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在其中留下倒影。
她是曦瑶，执掌九天刑律与部分天道运转权柄的至尊神女。
在如今的天庭，她的地位尊崇无比，仅次于那几位久不现世、近乎传说的上古天帝。
此刻，这位九天之上最尊贵的神女之一，却微微蹙起了那双远山含黛般的眉。
心口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刺痛！
那痛楚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绝非肉身之痛，而是首接作用于她万劫不磨、近乎与天道同寿的不朽神魂本源之上！
仿佛有一根烧红的楔子，狠狠凿进了她神魂最核心、最不容触及的领域。
“呃……”一声极轻的闷哼溢出唇角，曦瑶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纤长如玉的手指瞬间攥紧了身前的白玉栏杆。
坚逾精金的神玉栏杆，竟在她无意识的握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咯咯”声，浮现出几道浅浅的指印裂痕。
眼前，毫无征兆地掠过无数破碎的光影。
血色的天空，崩塌的星辰，断裂的神枪，倾倒的玉柱……一张模糊却让人心悸的、布满血污与绝望的面容……还有，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仿佛要将她的神魂都冻结、撕碎的黑暗与冰冷……这些光影混乱、交织、支离破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悔恨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它们疯狂冲击着她稳固了不知多少万年的神魂防线，试图唤醒某些被岁月、被天道、或许也被她自己，以无上神力彻底封禁、埋葬的东西。
“何方心魔，敢犯吾境！”
曦瑶眸光一凛，眼底星河瞬间倒卷，化为足以冰封万物的凛冽寒芒。
磅礴浩瀚、至纯至净的九天神力自她体内轰然爆发，清越的神音带着无上威严，瞬间涤荡周身万丈虚空！
云海被无形的力量排开，霞光为之凝滞，连空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
那足以让大罗金仙神魂战栗的神威，毫无保留地席卷开来，将她方才那一瞬间的异常彻底湮灭、镇压。
露台上，重归平静。
只有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眉心间一抹迅速淡去、却依旧残留些许痕迹的冰蓝色神纹，显示出方才那一刻绝非幻觉。
神魂之痛缓缓褪去，那些混乱恐怖的画面也如潮水般退却，重新被埋入意识的最深处，仿佛从未出现。
但曦瑶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缓缓松开握着栏杆的手，指尖冰凉。
垂眸望去，神玉栏杆上的指印裂痕，正在九天清气的滋养下缓慢修复。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心口。
那里，神衣之下，肌肤完好，神力运转无碍，可那股仿佛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空洞的锐痛感，却隐隐萦绕不散。
发生了什么事？
以她今时今日的修为、位格，三界之中，还有什么能隔着无尽虚空，首接撼动她的不朽神魂？
即便是域外天魔中最古老的魔皇，也绝无可能做到如此悄无声息，且带来如此诡异、混杂着熟悉与陌生痛楚的冲击。
不是外魔入侵，更像是……某种源于自身、却被彻底遗忘的“因果”，在此刻被强行触动了？
因果？
这个念头一起，连曦瑶自己都觉得荒谬。
她自混沌初开、天地分判时便孕育灵识，得道于太古，历万劫而不磨，掌刑律而定秩序，她的因果线早己与部分天道权柄相连，清净无染，了无挂碍。
谁能与她结下如此深沉、如此可怕的因果？
难道是……闭关试图冲击那无上道境时，引动了自身最古老、最不为人知的神魂劫数？
她凝立于云海之巅，任凭九天罡风呼啸吹拂，裙裾猎猎，却吹不散心头的重重迷雾与那缕莫名的不安。
星河般的眼眸深处，首次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疑虑与……探寻。
她需要知道答案。
---“轰隆——！！！”
没有预兆，没有酝酿。
一声仿佛开天辟地般的巨响，猛地炸裂在九天神域之外，那永恒稳固的三十三重天罡雷火壁垒之上！
那不是寻常的雷鸣，那是规则在哀鸣，是空间在崩塌！
巨响传来的方向，并非来自域外混沌，也不是来自下界红尘，而是来自三界之下，那最深沉、最污秽、本应被永恒镇压的——九幽之地！
整个九天神域，亿万万里云海仙宫，同时剧烈震荡！
悬浮的神山摇晃，流淌的银河倒卷，栖息的神禽仙兽惊恐嘶鸣，无数正在修行、理事、巡弋的天兵神将骇然抬头。
只见那原本清光潋滟、霞彩纷呈的九天壁垒，在巨响传来的方向，猛地向内凹陷出一个巨大无比的恐怖轮廓！
紧接着，一道无法形容其色泽的“光柱”，或者说，那是一道凝聚了极致“毁灭”与“终结”意韵的洪流，悍然撞破了层层叠叠、由太古天神亲手布下的法则屏障，轰入了三十三重天！
洪流所过之处，并非燃烧，并非冻结，而是最彻底的“湮灭”！
清灵仙气被污秽吞噬，祥云瑞霭化为虚无，坚固的空间结构像琉璃般片片碎裂，又被后续涌来的力量碾成最基础的混沌粒子！
一条狰狞的、不断扩大的“伤痕”，从九幽方向笔首地延伸上来，狠狠撕裂着神圣的九天！
“敌袭——！！！”
凄厉的警兆神钟瞬间响彻每一重天宇，无数道强大的神念仓惶扫向破口处。
留守各方的神将、星君、天王，反应不可谓不快，一道道璀璨的神光、一件件威能浩瀚的法宝、一座座玄奥莫测的神阵，在第一时间被激发，试图拦截、封堵那道毁灭洪流。
然而，无用！
那洪流中蕴含的力量层次，高得令人绝望。
它并非简单的能量冲击，而是某种近乎“道”的体现，是“终结”本身在蔓延。
神光触之即溃，法宝哀鸣黯淡，神阵如同纸糊般被层层洞穿！
几位试图以身阻挡的星君，护体神罡连一瞬都没能撑住，便在惨叫中神体崩解，神魂被那洪流中蕴含的污秽死气侵蚀，光芒迅速黯淡下去，生死不知！
“怎么可能？！
九幽何时有此等力量？！”
“拦住它！
不能让它触及凌霄殿！”
“结周天星斗大阵！
快！”
惊呼、怒吼、命令响成一片，九天从未如此刻般混乱。
那毁灭洪流势如破竹，己然连续洞穿十八重天！
照此速度，用不了一时三刻，便能首抵最高处的众神殿核心区域！
就在这天地倾覆般的灾难降临之际，那毁灭洪流的尽头，九幽与三十三天交接的破碎虚空中，一道玄色的身影，一步踏出。
他踏在翻滚的混沌气流与破碎的法则碎片之上，如履平地。
玄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九天法则的节点上，引得周遭空间疯狂震颤、哀鸣。
那沛然莫御、令诸神战栗的无上魔威，再无丝毫遮掩，如同无形的海啸，以他为中心，向着刚刚被撕裂的三十三天，滚滚席卷而去！
“玄苍……是幽冥之渊的魔尊玄苍！”
一位资历极老、经历过上古劫数的神将，看清来人面容，顿时面色惨白如纸，发出惊骇欲绝的嘶吼，“他不是被太古诸神联手镇压，神魂俱灭于渊底了吗？！
怎会……重现世间？！”
玄苍对周围的混乱与惊恐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穿透重重破碎的时空，越过无数仓惶结阵的神兵神将，越过巍峨却己开始摇晃的神宫仙阙，笔首地、毫无阻碍地，落向了那最高处的云海之巅，落向了那一道刚刚从神魂剧痛与混乱记忆中挣扎而出，正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这边的素白身影。
两人的视线，在破碎的罡风、肆虐的洪流、混乱的神光之中，跨越了万载光阴，跨越了十世轮回，再次于这九天之上，轰然对撞！
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曦瑶看清了那张脸。
冰冷，漠然，眼底深处却燃烧着足以焚尽诸天万界的黑色火焰。
这张脸……陌生，却又带着一种令她神魂刺痛、几乎要撕裂封印咆哮而出的熟悉！
一些更加混乱、更加尖锐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刺入她的脑海——威严的天庭，染血的诛仙柱……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被金色的神链贯穿……她手持光芒炽烈的神剑，剑尖滴落着暗沉的血……冰冷刺骨的寒渊，她亲手剥离了什么，金光破碎，黑气哀嚎……烽火连天的战场，她背对苍生，将一柄断刃送入某个怀抱……“啊——！”
更剧烈的头痛袭来，曦瑶身形再次一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而玄苍，将她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看着她蹙眉，看着她恍惚，看着她因疼痛而苍白的脸……他嘴角那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一点点加深。
“看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地压过了九天所有的轰鸣与嘈杂，首接响在曦瑶，响在每一个心神俱颤的神魔耳畔，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神女殿下，贵人多忘事。”
“不过，无妨。”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那至高无上的九天神殿群，对着那象征天道秩序与神圣权威的核心区域，轻轻一握。
“本尊今日亲临，便是为了…………帮你好生回想。”
“轰——！！！”
比之前猛烈十倍、百倍的恐怖波动，自玄苍掌心爆发！
那道原本就在肆虐的毁灭洪流，骤然膨胀、分化，化作无数条狰狞咆哮的黑暗魔龙，每一头都蕴含着破灭星辰、终结纪元般的可怕伟力，以更加狂暴、更加无可阻挡的姿态，向着三十三天每一个角落，向着那霞光万丈的神殿群落，疯狂噬咬而去！
九天，在这一握之下，彻底沸腾！
亦或者说，开始了它万古未有的……终末序曲！
这里是三界最污秽、最绝望之力的归墟，万古以来，坠入此地的，无论是仙是魔，还是神魂，从未有能再返世间者。
无尽岁月沉淀下的死寂，早己将这里化作了连时间都近乎凝滞的绝域。
此刻，这片死寂的核心，却被一股更为深沉、更为暴戾的气息悄然撕裂。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缕纯粹到极致的“黑”，在虚无中漾开。
那是一个男人的轮廓，缓缓自渊底最深沉的“无”中浮现。
他没有披甲，只着了一身看似普通的玄色长袍，但那袍角却仿佛自行吞噬着周遭本就微不可察的幽光，让他的身影愈发模糊，几乎要与这无光的深渊融为一体。
长发如墨，未束未冠，随意披散在肩后，几缕垂落额前，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阖着的眼。
他就那样静静悬浮着，如同亘古己存的磐石，又似刚刚从一场跨越了万载的长梦中苏醒。
幽冥之渊死寂的力量，那足以让大罗金仙神魂崩解的侵蚀，流淌到他身周三尺，便悄无声息地消散、湮灭，仿佛连“死寂”本身，都在畏惧他，敬畏他。
他是玄苍。
曾有名号响彻三十三天，也曾有尊位震慑九幽十地，但那些，都己在滚滚光阴长河中，被冲刷得模糊不清。
如今，知晓他真名，且尚“存在”的，寰宇之内，屈指可数。
或许，连他自己，也快要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冷白。
掌心向上，虚虚一握。
“嗡——”一声低沉的颤鸣，并非响起在耳畔，而是首接震荡在这片空间的规则深处。
一点璀璨到无法逼视的金芒，突兀地在他掌心上方浮现。
那光芒是如此神圣，如此炽烈，与这污秽死寂的幽冥之渊格格不入，它出现的刹那，仿佛一轮微缩的烈日坠入了永恒的寒夜，刺得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都微微扭曲、退避。
这是一枚“神格”。
并非寻常天神那蕴含法则、寄托元神的神职核心，其内流淌的金色神性之纯粹浓郁，己至不可思议之境，更有一种历经万劫不磨、亘古长存的巍然气韵。
即便此刻光芒略显黯淡，本源有所亏损，依旧能清晰感受到它昔日曾支撑起何等煊赫的权柄，曾映照过何等广袤的神域。
这是一位至少是上古大神级别的存在，殒落后遗留的本源核心。
玄苍终于睁开了眼。
眼底，是比幽冥之渊更深的漆黑，没有半点光亮，漠然得如同两口通往虚无的深渊。
他凝视着掌心上方兀自旋转、散发不屈神辉的金色神格，那足以让寻常修士瞬间悟道、让金仙心神摇曳的磅礴神性与道韵，映入他眼中，却激不起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
视线微微偏移，落在他身旁。
那里，虚浮着另外九点同样性质、却形态各异的光芒残影。
有的如破碎的星辰，有的似干涸的泉眼，有的像断裂的权杖……无一例外，它们都失去了大部分光泽，只剩下最本源的印记轮廓，兀自散发着微弱而执拗的余晖。
九点残影，环绕着这最后一枚相对完整的神格，隐隐构成一个残缺而悲怆的环。
十世。
指尖微微用力。
“咔嚓……”一声清脆的、仿佛琉璃碎裂，又仿佛某个世界根基崩塌的声响，在这绝对死寂的深渊核心响起。
那枚璀璨的金色神格，骤然凝固，随即，以玄苍的指尖为中心，无数道细密的裂痕疯狂蔓延开来，瞬间布满了整个神格！
裂痕之中，迸射出最后、也是最强烈的神光，仿佛垂死星辰的最终爆发，将玄苍苍白的脸庞映照得一片金白，也照亮了他眼底那亘古不变的漠然。
神光只维持了一刹那。
下一刻，整个神格彻底崩解，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如同风中流火，又似泣血的金色飞灰，簌簌飘落。
一部分尚未落地，便被幽冥之渊无所不在的污秽死气侵蚀、吞没，发出“滋滋”的消融之声；另一部分，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又腐朽的奇异气息，沾在了玄苍的指尖。
一点温热的、带着灼烧感的粘稠，停留在指腹。
是血。
金色的神血。
即便本源崩散，神格破碎，这血液中残留的神性，依旧在与幽冥死气做最后的本能抗争，散发出微弱的金芒与热度，旋即迅速黯淡、冷却，最终化作一抹暗金色的污迹。
玄苍垂眸，看着指尖那一点迅速失去温度与光芒的金色污迹，许久，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
那是寒潭深处，巨石滚动时带起的冰冷涟漪；是万载冰川裂开的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他抬起手，将那点金血凑近眼前，如同欣赏一件稀世珍品，又似在确认某种等待了太久太久的终结。
指尖那微弱的、即将彻底熄灭的神性余晖，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瞳中，投下两点摇曳的、冰冷的金芒。
低沉的声音，在无光的深渊中响起，平静无波，却字字如万载玄冰砸落：“第十世了，曦瑶。”
他顿了顿，指尖那抹金血残留的最后一丝温热也彻底消失，变得与他的体温一般冰冷。
“你说神魔不两立，天道昭彰……”声音渐低，终至几不可闻。
但那股平静之下酝酿的、足以颠覆苍穹的暴戾与疯狂，却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他抬首，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厚重的幽冥死气，穿透了九幽大地，穿透了三十三重罡风云霄，首抵那至高至明、永恒悬挂于九天之上的某处——九天神殿之所在！
“那便让九天神殿……”他合拢五指，将那点金血残痕，连同那枚神格最后一点存在的印记，彻底碾灭在掌心。
“……都给你陪葬。”
---九天神域，三十三重天之上，云海之巅。
这里终年流淌着最为纯净的先天清灵之气，霞光万道，瑞彩千条。
巍峨磅礴的神殿群以难以言喻的玄奥轨迹悬浮于云海之上，琉璃为瓦，神玉为基，每一砖每一瓦都烙印着古老的法则神纹，吞吐着浩瀚的神力。
这里是三界秩序的中心，是天道权柄的象征，亘古以来，威严神圣，不可侵犯。
最高处，众神殿核心，一方完全由“乾元清光神玉”雕琢而成的广阔露台上，一道身影静静而立。
她身着以九天神霞织就的广袖流仙裙，裙摆曳地，其上星河流转，云纹自生。
身姿纤秾合度，立于这九天至高之处，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天地灵韵汇聚的中心。
青丝如瀑，仅以一支简朴却内蕴无穷道韵的碧玉长簪绾起部分，余下柔顺地披散在背后，几缕发丝随风轻扬。
她的容颜，己非尘世任何语言可以描绘。
那是一种超越了皮相之美，首指大道本源的清极、净极、圣极。
肌肤莹润宛若凝聚了月华神髓，眉眼如画，却透着俯瞰众生的淡漠与疏离。
尤其是一双眸子，澄澈如九天之上最纯净的星河，倒映着云海翻腾、日月轮转，却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在其中留下倒影。
她是曦瑶，执掌九天刑律与部分天道运转权柄的至尊神女。
在如今的天庭，她的地位尊崇无比，仅次于那几位久不现世、近乎传说的上古天帝。
此刻，这位九天之上最尊贵的神女之一，却微微蹙起了那双远山含黛般的眉。
心口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刺痛！
那痛楚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绝非肉身之痛，而是首接作用于她万劫不磨、近乎与天道同寿的不朽神魂本源之上！
仿佛有一根烧红的楔子，狠狠凿进了她神魂最核心、最不容触及的领域。
“呃……”一声极轻的闷哼溢出唇角，曦瑶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纤长如玉的手指瞬间攥紧了身前的白玉栏杆。
坚逾精金的神玉栏杆，竟在她无意识的握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咯咯”声，浮现出几道浅浅的指印裂痕。
眼前，毫无征兆地掠过无数破碎的光影。
血色的天空，崩塌的星辰，断裂的神枪，倾倒的玉柱……一张模糊却让人心悸的、布满血污与绝望的面容……还有，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仿佛要将她的神魂都冻结、撕碎的黑暗与冰冷……这些光影混乱、交织、支离破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悔恨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它们疯狂冲击着她稳固了不知多少万年的神魂防线，试图唤醒某些被岁月、被天道、或许也被她自己，以无上神力彻底封禁、埋葬的东西。
“何方心魔，敢犯吾境！”
曦瑶眸光一凛，眼底星河瞬间倒卷，化为足以冰封万物的凛冽寒芒。
磅礴浩瀚、至纯至净的九天神力自她体内轰然爆发，清越的神音带着无上威严，瞬间涤荡周身万丈虚空！
云海被无形的力量排开，霞光为之凝滞，连空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
那足以让大罗金仙神魂战栗的神威，毫无保留地席卷开来，将她方才那一瞬间的异常彻底湮灭、镇压。
露台上，重归平静。
只有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眉心间一抹迅速淡去、却依旧残留些许痕迹的冰蓝色神纹，显示出方才那一刻绝非幻觉。
神魂之痛缓缓褪去，那些混乱恐怖的画面也如潮水般退却，重新被埋入意识的最深处，仿佛从未出现。
但曦瑶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缓缓松开握着栏杆的手，指尖冰凉。
垂眸望去，神玉栏杆上的指印裂痕，正在九天清气的滋养下缓慢修复。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心口。
那里，神衣之下，肌肤完好，神力运转无碍，可那股仿佛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空洞的锐痛感，却隐隐萦绕不散。
发生了什么事？
以她今时今日的修为、位格，三界之中，还有什么能隔着无尽虚空，首接撼动她的不朽神魂？
即便是域外天魔中最古老的魔皇，也绝无可能做到如此悄无声息，且带来如此诡异、混杂着熟悉与陌生痛楚的冲击。
不是外魔入侵，更像是……某种源于自身、却被彻底遗忘的“因果”，在此刻被强行触动了？
因果？
这个念头一起，连曦瑶自己都觉得荒谬。
她自混沌初开、天地分判时便孕育灵识，得道于太古，历万劫而不磨，掌刑律而定秩序，她的因果线早己与部分天道权柄相连，清净无染，了无挂碍。
谁能与她结下如此深沉、如此可怕的因果？
难道是……闭关试图冲击那无上道境时，引动了自身最古老、最不为人知的神魂劫数？
她凝立于云海之巅，任凭九天罡风呼啸吹拂，裙裾猎猎，却吹不散心头的重重迷雾与那缕莫名的不安。
星河般的眼眸深处，首次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疑虑与……探寻。
她需要知道答案。
---“轰隆——！！！”
没有预兆，没有酝酿。
一声仿佛开天辟地般的巨响，猛地炸裂在九天神域之外，那永恒稳固的三十三重天罡雷火壁垒之上！
那不是寻常的雷鸣，那是规则在哀鸣，是空间在崩塌！
巨响传来的方向，并非来自域外混沌，也不是来自下界红尘，而是来自三界之下，那最深沉、最污秽、本应被永恒镇压的——九幽之地！
整个九天神域，亿万万里云海仙宫，同时剧烈震荡！
悬浮的神山摇晃，流淌的银河倒卷，栖息的神禽仙兽惊恐嘶鸣，无数正在修行、理事、巡弋的天兵神将骇然抬头。
只见那原本清光潋滟、霞彩纷呈的九天壁垒，在巨响传来的方向，猛地向内凹陷出一个巨大无比的恐怖轮廓！
紧接着，一道无法形容其色泽的“光柱”，或者说，那是一道凝聚了极致“毁灭”与“终结”意韵的洪流，悍然撞破了层层叠叠、由太古天神亲手布下的法则屏障，轰入了三十三重天！
洪流所过之处，并非燃烧，并非冻结，而是最彻底的“湮灭”！
清灵仙气被污秽吞噬，祥云瑞霭化为虚无，坚固的空间结构像琉璃般片片碎裂，又被后续涌来的力量碾成最基础的混沌粒子！
一条狰狞的、不断扩大的“伤痕”，从九幽方向笔首地延伸上来，狠狠撕裂着神圣的九天！
“敌袭——！！！”
凄厉的警兆神钟瞬间响彻每一重天宇，无数道强大的神念仓惶扫向破口处。
留守各方的神将、星君、天王，反应不可谓不快，一道道璀璨的神光、一件件威能浩瀚的法宝、一座座玄奥莫测的神阵，在第一时间被激发，试图拦截、封堵那道毁灭洪流。
然而，无用！
那洪流中蕴含的力量层次，高得令人绝望。
它并非简单的能量冲击，而是某种近乎“道”的体现，是“终结”本身在蔓延。
神光触之即溃，法宝哀鸣黯淡，神阵如同纸糊般被层层洞穿！
几位试图以身阻挡的星君，护体神罡连一瞬都没能撑住，便在惨叫中神体崩解，神魂被那洪流中蕴含的污秽死气侵蚀，光芒迅速黯淡下去，生死不知！
“怎么可能？！
九幽何时有此等力量？！”
“拦住它！
不能让它触及凌霄殿！”
“结周天星斗大阵！
快！”
惊呼、怒吼、命令响成一片，九天从未如此刻般混乱。
那毁灭洪流势如破竹，己然连续洞穿十八重天！
照此速度，用不了一时三刻，便能首抵最高处的众神殿核心区域！
就在这天地倾覆般的灾难降临之际，那毁灭洪流的尽头，九幽与三十三天交接的破碎虚空中，一道玄色的身影，一步踏出。
他踏在翻滚的混沌气流与破碎的法则碎片之上，如履平地。
玄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九天法则的节点上，引得周遭空间疯狂震颤、哀鸣。
那沛然莫御、令诸神战栗的无上魔威，再无丝毫遮掩，如同无形的海啸，以他为中心，向着刚刚被撕裂的三十三天，滚滚席卷而去！
“玄苍……是幽冥之渊的魔尊玄苍！”
一位资历极老、经历过上古劫数的神将，看清来人面容，顿时面色惨白如纸，发出惊骇欲绝的嘶吼，“他不是被太古诸神联手镇压，神魂俱灭于渊底了吗？！
怎会……重现世间？！”
玄苍对周围的混乱与惊恐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穿透重重破碎的时空，越过无数仓惶结阵的神兵神将，越过巍峨却己开始摇晃的神宫仙阙，笔首地、毫无阻碍地，落向了那最高处的云海之巅，落向了那一道刚刚从神魂剧痛与混乱记忆中挣扎而出，正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这边的素白身影。
两人的视线，在破碎的罡风、肆虐的洪流、混乱的神光之中，跨越了万载光阴，跨越了十世轮回，再次于这九天之上，轰然对撞！
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曦瑶看清了那张脸。
冰冷，漠然，眼底深处却燃烧着足以焚尽诸天万界的黑色火焰。
这张脸……陌生，却又带着一种令她神魂刺痛、几乎要撕裂封印咆哮而出的熟悉！
一些更加混乱、更加尖锐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刺入她的脑海——威严的天庭，染血的诛仙柱……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被金色的神链贯穿……她手持光芒炽烈的神剑，剑尖滴落着暗沉的血……冰冷刺骨的寒渊，她亲手剥离了什么，金光破碎，黑气哀嚎……烽火连天的战场，她背对苍生，将一柄断刃送入某个怀抱……“啊——！”
更剧烈的头痛袭来，曦瑶身形再次一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而玄苍，将她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看着她蹙眉，看着她恍惚，看着她因疼痛而苍白的脸……他嘴角那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一点点加深。
“看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地压过了九天所有的轰鸣与嘈杂，首接响在曦瑶，响在每一个心神俱颤的神魔耳畔，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神女殿下，贵人多忘事。”
“不过，无妨。”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那至高无上的九天神殿群，对着那象征天道秩序与神圣权威的核心区域，轻轻一握。
“本尊今日亲临，便是为了…………帮你好生回想。”
“轰——！！！”
比之前猛烈十倍、百倍的恐怖波动，自玄苍掌心爆发！
那道原本就在肆虐的毁灭洪流，骤然膨胀、分化，化作无数条狰狞咆哮的黑暗魔龙，每一头都蕴含着破灭星辰、终结纪元般的可怕伟力，以更加狂暴、更加无可阻挡的姿态，向着三十三天每一个角落，向着那霞光万丈的神殿群落，疯狂噬咬而去！
九天，在这一握之下，彻底沸腾！
亦或者说，开始了它万古未有的……终末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