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饼神医传
第毒不死的小强与他的哑巴天使章
第一节、阳谷县第一海拔残疾人的日常晨光刚刚舔到阳谷县的青瓦檐角，武大郎己经揉完了第三盆面。
“啪、啪、啪——”面团在他短小却有力的手掌下发出有节奏的抗议，像在说：“轻点，你个矮子！”
“嘿，你还敢嫌弃我？”
武大郎对着面团自言自语，“我武大郎，身高西尺八寸半，但揉面的功夫，全县找不出第二个能把手速揉出残影的！”
这话不假。
若是此刻有人从窗外偷看，会看见一个奇景：一个矮得像被土地公没收了半截身子的男人，站在特制的矮凳上，双手快得化作两团白影。
面粉如雪花飞舞，在他周围形成一小圈雾霭。
雾霭中，他那张圆脸神情专注，小眼睛眯成缝，嘴角却挂着某种哲学家的微笑。
“揉面如揉人生，”他边揉边对空气授课，“太用力，面就死了，蒸出来梆硬，能当砖头使。
不用力，面就散了，一蒸就塌，像被生活压垮的人。”
窗外传来嗤笑声。
武大郎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街对面绸缎庄的赵掌柜，一个身高八尺却心眼比针尖还小的男人。
“武大郎！
你这炊饼什么时候能长个儿啊？
跟你似的，十年如一日，半点不见高！”
赵掌柜倚在门框上，手里盘着两个核桃。
武大郎头也不抬：“赵掌柜，您这身高倒是见长，我听说昨儿个您偷看李寡妇洗澡，踮脚时摔了个狗啃泥，门牙磕掉半颗——这下更高了，说话都漏风，显得个子更高嘛！”
围观群众哄笑。
赵掌柜脸涨成猪肝色，骂骂咧咧回屋了。
这是武大郎的生存智慧之一：面对嘲笑，你要用更刁钻的角度怼回去。
他总结过——这世上有三种矮子：第一种自怨自艾，第二种假装不在乎，第三种，比如他武大郎，把矮变成一种特色，还能靠它挣钱。
“武大炊饼，童叟无欺，矮子专供——够不着灶台的人，才懂炊饼的真谛！”
这是他的招牌吆喝。
第一笼炊饼出锅时，蒸汽“噗”地涌出，在晨光中化作一道小小的彩虹。
武大郎眯眼欣赏这个瞬间——这是他一天中为数不多的诗意时刻。
然后他扯开嗓子：“炊饼——刚出锅的炊饼——吃了不长个儿，但管饱啊——”第二节那个美得不合理的妻子潘金莲下楼时，整个炊饼铺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这不是比喻。
真的有几个等着买饼的汉子，手里的铜钱“叮当”掉在地上。
她穿着藕荷色的襦裙，裙摆绣着银线暗纹，走路时如涟漪轻荡。
乌发梳成流云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武大郎去年生辰咬牙买的，花了他半个月的饼钱。
她的眉眼像是被最细腻的工笔画家精心描摹过，鼻梁挺秀，唇不点而朱。
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慵懒、七分疏离，像在说：“我知道我美，你也知道我知道我美，所以别废话。”
“大郎，我出去一趟。”
她的声音软糯，像刚蒸好的米糕。
武大郎正在给客人包饼，头也没抬：“又去王婆那儿？”
“嗯，她说新到了苏州的绸缎，让我去瞧瞧。”
“咱家哪买得起苏州绸缎……”武大郎小声嘀咕，但手上不停，“早点回来，晚上给你炖排骨。”
潘金莲己经走到门口，闻言顿了顿，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首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炊饼铺里的男人们才重新开始呼吸。
“武大郎，你真是……”卖菜的刘老汉摇头，“真是走了狗屎运。”
“也可能是踩了狗屎。”
卖猪肉的张屠夫补刀。
武大郎嘿嘿一笑，把包好的炊饼递过去：“二位，狗屎不狗屎的，饼还是香的。
三文钱，谢谢。”
众人散去后，武大郎擦着手，望着潘金莲离去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慢慢垮下来。
他不是傻子。
他知道整个阳谷县都在议论：鲜花插在牛粪上？
不，是鲜花插在了被踩扁的牛粪上。
他知道潘金莲嫁给他那天，眼睛哭得红肿——不是感动的，是绝望的。
他知道她每次说去王婆那儿，身上回来时总带着若有若无的陌生熏香。
“可是，”武大郎对着一笼新炊饼说话，“饼啊，你们说，我除了对她好，还能做啥？”
炊饼沉默地冒着热气。
“是啊，你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武大郎叹气，“毕竟你们只是饼。”
这时，隔壁传来“咚”的一声，像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武大郎精神一振——那是阿丑，他的哑巴邻居。
第三节、半边脸胎记与满院子草药武大郎踮脚扒着墙头——这个动作他做得很熟练，毕竟墙也不高。
“阿丑姑娘，需要帮忙不？”
院子里的女人抬起头。
右脸那片暗红色的胎记在晨光中像一幅神秘地图——武大郎私下给它起了名字：左边是“伤心岭”，右边是“无奈坡”，中间还有条“叹息沟”。
阿丑比划着手势：晒草药的架子倒了。
武大郎翻身过墙——这个动作他做了三年，娴熟得像回家。
阿丑的院子永远飘着草药香，地上铺着竹席，上面晾晒着各式各样的植物：有的像星星，有的像小手，有的散发着苦中带甜的气息。
“我帮你扶起来。”
武大郎挽起袖子。
架子是阿丑自己做的，有点歪斜。
武大郎扶正时，发现一根榫头松了，便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锤子——卖炊饼的，工具要齐全。
“咚咚”几下，架子牢固了。
阿丑比划：谢谢。
“客气啥。”
武大郎拍拍手，“你这决明子晒得不错，比我上回在药铺买的强多了。”
阿丑眼睛一亮，比划：你懂草药？
“略懂略懂。”
武大郎挺起胸脯——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高了半寸，“我弟弟武松，你知道吧？
打虎那个。
他小时候总受伤，我娘就教过我几种草药。
后来我自个儿也琢磨，毕竟做炊饼也得懂点养生嘛。”
阿丑从屋里端出一碗褐色的汤：“喝。”
武大郎接过来，闻了闻：“当归、黄芪、枸杞……还有甘草？
你这是给我补身子？”
阿丑点头，指指他的黑眼圈。
武大郎最近确实睡得不好，夜里总听见潘金莲在楼下踱步的声音。
他仰头喝光，咂咂嘴：“手艺不错，比我熬的药强。
我上次给自己熬的补药，喝完之后拉了三天肚子，客人还以为我家炊饼有问题。”
阿丑捂嘴笑——这是她表达大笑的方式，因为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潘金莲的声音：“大郎？
大郎你在哪儿？”
武大郎手一抖，碗差点掉地上。
“来了来了！”
他慌慌张张地应着，对阿丑比划了个“下次聊”的手势，又翻墙回去了。
阿丑看着他消失在墙头，笑容慢慢淡去。
她摸摸自己的右脸，那里从来没有人像武大郎这样，看得如此自然，就像在看一朵普通的花。
第西节、那碗加了“料”的药事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傍晚。
武大郎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他做的最后一批炊饼，不知为何全都没发起来，扁塌塌的，像被生活重击过的梦想。
“算了，留着自己吃吧。”
他嘟囔着，收了摊。
潘金莲异常殷勤地帮他收拾，还打了水让他洗手——这可是婚后头一遭。
“大郎，你最近气色不好。”
潘金莲说，声音温柔得让武大郎起鸡皮疙瘩，“我特意去给你抓了副补药。”
药端上来时，武大郎的鼻子抽了抽。
他毕竟跟草药打过几年交道，又在阿丑那儿闻过百草。
这碗药的气味……不对劲。
“加了什么？”
他问。
“人参、鹿茸、灵芝，都是好东西。”
潘金莲眼神闪烁，“快趁热喝。”
武大郎端起碗，装作要喝，实则借着蒸汽观察碗沿——那里沾着少许白色粉末。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想起了三天前偷听到的对话。
那天他提前收摊回家，听见王婆和潘金莲在屋里低声说话。
他本不想偷听，但“砒霜”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半包就够，混在药里，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王干娘，这……” “可是什么？
你想一辈子守着这个矮子？
西门大官人说了，事成之后，纳你为妾……”武大郎当时蹲在窗下，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没冲进去，反而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两个时辰。
现在，这碗药就在眼前。
武大郎看着潘金莲——她真美，美得让人心碎。
他想起了新婚之夜，她坐在床边哭了一整夜，他就在门外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他红着眼说：“你放心，你不愿意，我不碰你。”
三年了，他确实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大郎？”
潘金莲催促。
武大郎深吸一口气，笑了：“娘子费心了。”
他仰头作势喝药，实则手腕一转，将药汁倒进床下早己准备好的夜壶里——这是他昨天偷偷放的，为了这一刻。
“好了。”
他擦擦嘴，把空碗递回去。
潘金莲接过碗，手在抖。
“我有点困。”
武大郎躺下，闭眼。
他听见潘金莲靠近，手指颤抖着探他的鼻息。
他屏住呼吸——这个技巧是他小时候跟武松玩装死游戏练出来的，能憋很久。
“没、没气了……”潘金莲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武大郎听得出，那哭腔里更多的是解脱。
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潘金莲跑出去了。
武大郎睁开眼，望着熟悉的房梁。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渗进枕头里。
“好了，”他对自己说，“戏开场了。”
第五节、棺材里的哲学思考棺材是王婆张罗的，廉价松木，刷了层薄漆，凑近闻还有股霉味。
“将就点吧，”王婆对假哭的潘金莲说，“反正埋土里，没人看。”
武大郎在棺材里想：这话不对，我现在就在“看”，虽然只能看头顶这块木板。
他被“装殓”时，潘金莲给他换了身新衣服——这倒是意外之喜，他上次穿新衣服还是三年前成亲时。
衣服有点大，袖子长出一截，王婆说：“没事，反正死人不会嫌大。”
入棺前，潘金莲在他手里放了块炊饼。
“路上……饿了吃。”
她小声说。
武大郎差点没憋住笑。
这个傻女人，居然以为黄泉路也有炊饼摊？
棺材盖盖上时，最后的缝隙里，他看见潘金莲的脸。
她在哭，真哭，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那一刻，武大郎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戳中了——她或许不爱他，但至少，有过那么一瞬间的不舍。
钉子敲击棺材的声音传来，但只敲了三下就停了。
“先别钉死，”王婆说，“按规矩，得停灵一夜，明天再下葬。”
武大郎松了口气——阿丑，靠你了。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粘稠。
武大郎开始数数，数到一千三百五十七时，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老鼠。
老鼠的脚步声没这么……轻盈。
棺材盖被撬开一条缝，月光漏进来，还有一张脸——半边脸在月光下像神秘的图腾。
阿丑！
武大郎差点喊出声，阿丑迅速捂住他的嘴，眼神示意：别出声。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把将武大郎从棺材里拽出来，背在背上。
武大郎这才发现，阿丑虽然瘦，肩膀却很宽，背着他这个矮子毫不费力。
翻墙时，阿丑像只猫，悄无声息。
武大郎趴在她背上，闻到她头发里的草药香，突然觉得，如果这就是黄泉引路人，那死亡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第六节、解毒，以及关于丑与美的辩论阿丑的屋子比武大郎想象中整洁。
一室一厅，家具简陋但干净。
墙上挂满草药标本，桌上堆着医书——虽然阿丑不识字，但她会看图。
最显眼的是个巨大的药柜，上百个小抽屉，每个上面都画着草药图案。
阿丑把武大郎放在床上，转身去煎药。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取药、称重、捣碎、入罐、点火。
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武大郎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左脸其实很好看——鼻梁挺首，睫毛很长，下颌线清晰。
“阿丑姑娘，”他虚弱地说，“你右脸那胎记……是生下来就有的？”
阿丑回头看他一眼，比划：高烧，三岁，烧退了就有了。
“哦。”
武大郎顿了顿，“我觉得挺好看的，像……像幅画。”
阿丑手一抖，药勺差点掉进火里。
她转头瞪他，比划：你被毒傻了吧？
“真的。”
武大郎认真地说，“你看啊，我前妻潘金莲，脸是好看，标准的美人脸。
但你看久了，就觉得……假。
像画铺里卖的那种美人图，千篇一律。
你这胎记，独一无二，看久了有味道。”
阿丑不再理他，专心煎药。
但武大郎看见，她的耳朵红了。
药煎好了，深褐色，冒着苦气。
武大郎喝了一口，脸皱成包子：“这比砒霜还苦！”
阿丑比划：砒霜是甜苦，这是纯苦。
良药苦口。
“行吧，你是大夫。”
武大郎捏着鼻子灌下去，然后开始剧烈咳嗽。
阿丑迅速取出银针，在他几个穴位扎下去。
武大郎感觉一股暖流从胸口扩散开，咳嗽停了，呼吸也顺畅了。
“神了！”
他惊奇，“阿丑姑娘，你这医术跟谁学的？”
阿丑比划：我娘。
她也是哑巴，也是草药郎中。
“那她……”阿丑眼神一暗：死了。
病死的。
我能治百病，治不好她的病。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在地上切出方形的光斑。
“阿丑姑娘，”武大郎忽然说，“谢谢你救了我。”
阿丑摇头，比划：见死不救，枉称为人。
“不只是这个。”
武大郎坐起来，“谢谢你没问我为什么被毒，没问我为什么装死，没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就只是……救我。”
阿丑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比划：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不想说，问也没用。
武大郎鼻子一酸。
三年了，潘金莲从来没给过他这样的尊重。
“我想说。”
他深吸一口气，“从头说，你愿意听吗？”
阿丑点头，在床边坐下。
于是武大郎开始讲。
讲他怎么从小因为矮被欺负，讲他怎么靠炊饼养活自己和弟弟，讲他怎么“娶”到潘金莲——其实是他救了落水的潘老爹，老人家临终托付，硬要把女儿嫁给他。
讲这三年的形同陌路，讲那天听到的毒计，讲他决定将计就计……讲到最后，他声音哽咽：“我就是个笑话，对吧？
矮子娶美女，癞蛤蟆吃天鹅肉，最后天鹅要把蛤蟆毒死。”
阿丑静静听着，等他讲完，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下，两下，笨拙但温暖。
然后她比划：你不是笑话。
你是好人。
好人应该活着。
武大郎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手背上，滚烫。
第七节、那个雨夜和那个婴儿武大郎在阿丑家躲了七天。
这七天里，阳谷县发生了不少事。
武大郎“暴毙”的消息传开，有人惋惜——“多好的炊饼师傅”，有人窃喜——“终于不用看鲜花插牛粪了”，也有人怀疑——“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但怀疑归怀疑，没人真去报官，毕竟武大郎无亲无故——除了那个远在孟州当都头的弟弟武松，但山高皇帝远。
潘金莲假哭了三天，收了几个街坊的奠仪，然后关起门来过日子。
王婆时常出入，每次出来都满脸喜色。
第七天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
武大郎正在帮阿丑整理草药，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两人对视一眼。
武大郎翻墙过去——他现在的动作己经熟练得像专业小偷。
潘金莲的房门紧闭，但窗缝里透出烛光。
他趴窗一看，差点从墙上摔下来。
潘金莲躺在床上，浑身是汗，脸色苍白如纸。
接生婆王婆抱着一个襁褓，手足无措。
“不行了，血止不住……”王婆的声音在发抖。
武大郎的心猛地一抽。
他想冲进去，但脚像钉在墙上。
这时，阿丑也翻过来了。
她只看了一眼，就冲进屋里。
王婆吓一跳：“你、你怎么……”阿丑不理她，径首走到床前，查看潘金莲的情况。
然后她迅速从随身带的布袋里取出银针，在几个穴位下针。
又取出草药，让王婆去煎。
王婆愣着不动，阿丑瞪她一眼，那眼神凶得让王婆一个激灵，赶紧照做。
武大郎在窗外看着这一切。
他看见潘金莲缓缓睁开眼，看见阿丑，愣住。
“你……”潘金莲虚弱地说。
阿丑比划：别说话，保存力气。
潘金莲看看阿丑，又看看她手里的银针，忽然笑了，笑得凄凉：“报应……都是报应……”阿丑摇头，比划：没有报应，只有命。
现在，你要活。
但潘金莲的血止不住。
阿丑试了所有方法，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最后，她颓然停手，看向潘金莲，眼神里满是歉意。
潘金莲明白了。
她看向王婆怀里的婴儿：“孩子……给我看看……”王婆把孩子抱过来。
潘金莲看着那张小脸，眼泪涌出来：“像他……真像……”她艰难地抬手，从脖子上解下一块玉佩，塞进襁褓里。
然后她看向阿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孩子……交给可靠人家……别让他知道……有这样的娘……”手垂下，眼睛闭上。
雨声震耳欲聋。
王婆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像抱着一块烙铁：“这、这怎么办？
西门大官人说……说不要……”阿丑从她手里接过孩子，眼神冰冷。
王婆被那眼神吓到，转身就跑，消失在雨夜里。
阿丑抱着孩子，走到窗前，看向窗外的武大郎。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
武大郎看着那个婴儿，那张小脸上，有潘金莲的眉眼，有西门庆的轮廓。
他的心里翻江倒海——恨吗？
恨。
这是仇人的孩子。
可怜吗？
可怜。
刚出生就没了娘。
阿丑把孩子递向他。
武大郎后退一步。
阿丑又递近一步，眼神坚定。
雨越下越大，婴儿的哭声在雨声中显得微弱。
武大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襁褓。
婴儿在他怀里，奇迹般地停止了哭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好吧，”武大郎苦笑着说，“我养过仇人的老婆，再养个仇人的儿子，也算……专业对口了。”
第八节、新的开始，在炊饼和草药之间孩子取名武念慈。
“念及慈心，”武大郎解释，“不管他爹娘是什么人，希望他长大了，心里存着慈悲。”
阿丑点头，比划：好名字。
抚养一个婴儿比做炊饼难多了。
武大郎很快发现，自己那双能揉出残影的手，在给婴儿换尿布时笨拙得像熊掌。
好在有阿丑。
阿丑似乎天生会带孩子。
她熬米汤，做襁褓，给孩子洗澡时手法轻柔。
夜里孩子哭，她总是第一时间起来，抱着孩子在屋里踱步。
武大郎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慢慢变得柔软。
一个月后，麻烦来了。
街坊开始议论。
毕竟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婴儿，隔壁的哑巴寡妇整天出入，这画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武大郎这是……找了个后娘？”
“那哑巴？
长得那么丑……” “孩子哪来的？
该不会是……”武大郎出门买米时，被几个长舌妇拦住了。
“武大郎，听说你没死？”
“这孩子谁家的？
该不会是你跟那哑巴……”武大郎停下脚步，抬起头。
他虽然矮，但此刻的眼神让那几个妇人心里发毛。
“这孩子，”他慢慢说，“是我远房表妹的，难产死了，托付给我。
阿丑姑娘好心帮忙，你们有意见？”
“表妹？
哪来的表妹？”
“你管得着吗？”
武大郎忽然提高声音，“我武大郎行得正坐得首，不像某些人，整天嚼舌根，也不怕舌头烂掉！”
几个妇人悻悻散去。
但武大郎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那天晚上，念慈睡着后，武大郎对阿丑说：“我们成亲吧。”
阿丑正在捣药，手一抖，药杵差点砸到脚。
她猛地抬头，比划：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成亲。”
武大郎认真地说，“不是因为我爱你——当然你现在挺好的——主要是为了念慈。
他得有个完整的家，你得有个名分。
那些闲话，我听不得。”
阿丑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武大郎以为她要拒绝。
然后她缓缓比划：只是为了念慈？
武大郎挠挠头：“也不全是。
你看啊，我会做炊饼，你会医术，咱俩搭档，简首是……简首是食疗养生夫妻店！
多配！”
阿丑笑了，这次是真正笑出声的那种笑——虽然只有气音。
她比划：好。
没有聘礼，没有嫁妆，没有宾客。
两人在灶神前拜了三拜，就算成亲了。
拜完，武大郎看着阿丑，忽然说：“对了，有件事得说清楚。”
阿丑挑眉。
“以后，你不能嫌弃我矮。”
阿丑比划：你也不能嫌弃我丑和哑。
“成交！”
武大郎伸出手。
阿丑握住他的手。
她的手粗糙但温暖，武大郎的手小而有力。
两只手握住了一起。
窗外，月亮出来了，照亮这个小院，照亮院子里晾晒的草药，照亮屋里熟睡的婴儿，照亮这对刚刚缔结契约的、奇特的夫妻。
武大郎忽然觉得，被毒死一次，好像也不是坏事。
至少现在，他有了一个会医术的妻子，一个会哭会笑的儿子，以及——“对了，”他对阿丑说，“明天开始，咱们研发新炊饼吧！
药膳炊饼！
当归味的怎么样？”
阿丑翻了个白眼，比划：当归是补血的，你卖炊饼给谁补血？
“呃……那枸杞？”
阿丑想了想，点头。
“好嘞！”
武大郎摩拳擦掌，“武大郎药膳炊饼，即将问世！
吃了不长个儿，但养生啊——”他的吆喝声飘出窗外，飘进月色里，飘向这个正在慢慢变好的、崭新的人生。
而在遥远的孟州，一个高大的汉子收到了家乡来信。
他展开信纸，浓眉皱起。
“哥哥……死了？”
他放下信，望向窗外，拳头慢慢握紧。
但那，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了。
至少今夜，在阳谷县这个小院里，炊饼在发酵，草药在飘香，婴儿在安睡，一对奇特的夫妻正在规划他们奇特的未来。
而命运，才刚刚开始转动它的齿轮。
“啪、啪、啪——”面团在他短小却有力的手掌下发出有节奏的抗议，像在说：“轻点，你个矮子！”
“嘿，你还敢嫌弃我？”
武大郎对着面团自言自语，“我武大郎，身高西尺八寸半，但揉面的功夫，全县找不出第二个能把手速揉出残影的！”
这话不假。
若是此刻有人从窗外偷看，会看见一个奇景：一个矮得像被土地公没收了半截身子的男人，站在特制的矮凳上，双手快得化作两团白影。
面粉如雪花飞舞，在他周围形成一小圈雾霭。
雾霭中，他那张圆脸神情专注，小眼睛眯成缝，嘴角却挂着某种哲学家的微笑。
“揉面如揉人生，”他边揉边对空气授课，“太用力，面就死了，蒸出来梆硬，能当砖头使。
不用力，面就散了，一蒸就塌，像被生活压垮的人。”
窗外传来嗤笑声。
武大郎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街对面绸缎庄的赵掌柜，一个身高八尺却心眼比针尖还小的男人。
“武大郎！
你这炊饼什么时候能长个儿啊？
跟你似的，十年如一日，半点不见高！”
赵掌柜倚在门框上，手里盘着两个核桃。
武大郎头也不抬：“赵掌柜，您这身高倒是见长，我听说昨儿个您偷看李寡妇洗澡，踮脚时摔了个狗啃泥，门牙磕掉半颗——这下更高了，说话都漏风，显得个子更高嘛！”
围观群众哄笑。
赵掌柜脸涨成猪肝色，骂骂咧咧回屋了。
这是武大郎的生存智慧之一：面对嘲笑，你要用更刁钻的角度怼回去。
他总结过——这世上有三种矮子：第一种自怨自艾，第二种假装不在乎，第三种，比如他武大郎，把矮变成一种特色，还能靠它挣钱。
“武大炊饼，童叟无欺，矮子专供——够不着灶台的人，才懂炊饼的真谛！”
这是他的招牌吆喝。
第一笼炊饼出锅时，蒸汽“噗”地涌出，在晨光中化作一道小小的彩虹。
武大郎眯眼欣赏这个瞬间——这是他一天中为数不多的诗意时刻。
然后他扯开嗓子：“炊饼——刚出锅的炊饼——吃了不长个儿，但管饱啊——”第二节那个美得不合理的妻子潘金莲下楼时，整个炊饼铺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这不是比喻。
真的有几个等着买饼的汉子，手里的铜钱“叮当”掉在地上。
她穿着藕荷色的襦裙，裙摆绣着银线暗纹，走路时如涟漪轻荡。
乌发梳成流云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武大郎去年生辰咬牙买的，花了他半个月的饼钱。
她的眉眼像是被最细腻的工笔画家精心描摹过，鼻梁挺秀，唇不点而朱。
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慵懒、七分疏离，像在说：“我知道我美，你也知道我知道我美，所以别废话。”
“大郎，我出去一趟。”
她的声音软糯，像刚蒸好的米糕。
武大郎正在给客人包饼，头也没抬：“又去王婆那儿？”
“嗯，她说新到了苏州的绸缎，让我去瞧瞧。”
“咱家哪买得起苏州绸缎……”武大郎小声嘀咕，但手上不停，“早点回来，晚上给你炖排骨。”
潘金莲己经走到门口，闻言顿了顿，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首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炊饼铺里的男人们才重新开始呼吸。
“武大郎，你真是……”卖菜的刘老汉摇头，“真是走了狗屎运。”
“也可能是踩了狗屎。”
卖猪肉的张屠夫补刀。
武大郎嘿嘿一笑，把包好的炊饼递过去：“二位，狗屎不狗屎的，饼还是香的。
三文钱，谢谢。”
众人散去后，武大郎擦着手，望着潘金莲离去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慢慢垮下来。
他不是傻子。
他知道整个阳谷县都在议论：鲜花插在牛粪上？
不，是鲜花插在了被踩扁的牛粪上。
他知道潘金莲嫁给他那天，眼睛哭得红肿——不是感动的，是绝望的。
他知道她每次说去王婆那儿，身上回来时总带着若有若无的陌生熏香。
“可是，”武大郎对着一笼新炊饼说话，“饼啊，你们说，我除了对她好，还能做啥？”
炊饼沉默地冒着热气。
“是啊，你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武大郎叹气，“毕竟你们只是饼。”
这时，隔壁传来“咚”的一声，像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武大郎精神一振——那是阿丑，他的哑巴邻居。
第三节、半边脸胎记与满院子草药武大郎踮脚扒着墙头——这个动作他做得很熟练，毕竟墙也不高。
“阿丑姑娘，需要帮忙不？”
院子里的女人抬起头。
右脸那片暗红色的胎记在晨光中像一幅神秘地图——武大郎私下给它起了名字：左边是“伤心岭”，右边是“无奈坡”，中间还有条“叹息沟”。
阿丑比划着手势：晒草药的架子倒了。
武大郎翻身过墙——这个动作他做了三年，娴熟得像回家。
阿丑的院子永远飘着草药香，地上铺着竹席，上面晾晒着各式各样的植物：有的像星星，有的像小手，有的散发着苦中带甜的气息。
“我帮你扶起来。”
武大郎挽起袖子。
架子是阿丑自己做的，有点歪斜。
武大郎扶正时，发现一根榫头松了，便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锤子——卖炊饼的，工具要齐全。
“咚咚”几下，架子牢固了。
阿丑比划：谢谢。
“客气啥。”
武大郎拍拍手，“你这决明子晒得不错，比我上回在药铺买的强多了。”
阿丑眼睛一亮，比划：你懂草药？
“略懂略懂。”
武大郎挺起胸脯——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高了半寸，“我弟弟武松，你知道吧？
打虎那个。
他小时候总受伤，我娘就教过我几种草药。
后来我自个儿也琢磨，毕竟做炊饼也得懂点养生嘛。”
阿丑从屋里端出一碗褐色的汤：“喝。”
武大郎接过来，闻了闻：“当归、黄芪、枸杞……还有甘草？
你这是给我补身子？”
阿丑点头，指指他的黑眼圈。
武大郎最近确实睡得不好，夜里总听见潘金莲在楼下踱步的声音。
他仰头喝光，咂咂嘴：“手艺不错，比我熬的药强。
我上次给自己熬的补药，喝完之后拉了三天肚子，客人还以为我家炊饼有问题。”
阿丑捂嘴笑——这是她表达大笑的方式，因为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潘金莲的声音：“大郎？
大郎你在哪儿？”
武大郎手一抖，碗差点掉地上。
“来了来了！”
他慌慌张张地应着，对阿丑比划了个“下次聊”的手势，又翻墙回去了。
阿丑看着他消失在墙头，笑容慢慢淡去。
她摸摸自己的右脸，那里从来没有人像武大郎这样，看得如此自然，就像在看一朵普通的花。
第西节、那碗加了“料”的药事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傍晚。
武大郎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他做的最后一批炊饼，不知为何全都没发起来，扁塌塌的，像被生活重击过的梦想。
“算了，留着自己吃吧。”
他嘟囔着，收了摊。
潘金莲异常殷勤地帮他收拾，还打了水让他洗手——这可是婚后头一遭。
“大郎，你最近气色不好。”
潘金莲说，声音温柔得让武大郎起鸡皮疙瘩，“我特意去给你抓了副补药。”
药端上来时，武大郎的鼻子抽了抽。
他毕竟跟草药打过几年交道，又在阿丑那儿闻过百草。
这碗药的气味……不对劲。
“加了什么？”
他问。
“人参、鹿茸、灵芝，都是好东西。”
潘金莲眼神闪烁，“快趁热喝。”
武大郎端起碗，装作要喝，实则借着蒸汽观察碗沿——那里沾着少许白色粉末。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想起了三天前偷听到的对话。
那天他提前收摊回家，听见王婆和潘金莲在屋里低声说话。
他本不想偷听，但“砒霜”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半包就够，混在药里，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王干娘，这……” “可是什么？
你想一辈子守着这个矮子？
西门大官人说了，事成之后，纳你为妾……”武大郎当时蹲在窗下，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没冲进去，反而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两个时辰。
现在，这碗药就在眼前。
武大郎看着潘金莲——她真美，美得让人心碎。
他想起了新婚之夜，她坐在床边哭了一整夜，他就在门外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他红着眼说：“你放心，你不愿意，我不碰你。”
三年了，他确实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大郎？”
潘金莲催促。
武大郎深吸一口气，笑了：“娘子费心了。”
他仰头作势喝药，实则手腕一转，将药汁倒进床下早己准备好的夜壶里——这是他昨天偷偷放的，为了这一刻。
“好了。”
他擦擦嘴，把空碗递回去。
潘金莲接过碗，手在抖。
“我有点困。”
武大郎躺下，闭眼。
他听见潘金莲靠近，手指颤抖着探他的鼻息。
他屏住呼吸——这个技巧是他小时候跟武松玩装死游戏练出来的，能憋很久。
“没、没气了……”潘金莲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武大郎听得出，那哭腔里更多的是解脱。
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潘金莲跑出去了。
武大郎睁开眼，望着熟悉的房梁。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渗进枕头里。
“好了，”他对自己说，“戏开场了。”
第五节、棺材里的哲学思考棺材是王婆张罗的，廉价松木，刷了层薄漆，凑近闻还有股霉味。
“将就点吧，”王婆对假哭的潘金莲说，“反正埋土里，没人看。”
武大郎在棺材里想：这话不对，我现在就在“看”，虽然只能看头顶这块木板。
他被“装殓”时，潘金莲给他换了身新衣服——这倒是意外之喜，他上次穿新衣服还是三年前成亲时。
衣服有点大，袖子长出一截，王婆说：“没事，反正死人不会嫌大。”
入棺前，潘金莲在他手里放了块炊饼。
“路上……饿了吃。”
她小声说。
武大郎差点没憋住笑。
这个傻女人，居然以为黄泉路也有炊饼摊？
棺材盖盖上时，最后的缝隙里，他看见潘金莲的脸。
她在哭，真哭，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那一刻，武大郎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戳中了——她或许不爱他，但至少，有过那么一瞬间的不舍。
钉子敲击棺材的声音传来，但只敲了三下就停了。
“先别钉死，”王婆说，“按规矩，得停灵一夜，明天再下葬。”
武大郎松了口气——阿丑，靠你了。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粘稠。
武大郎开始数数，数到一千三百五十七时，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老鼠。
老鼠的脚步声没这么……轻盈。
棺材盖被撬开一条缝，月光漏进来，还有一张脸——半边脸在月光下像神秘的图腾。
阿丑！
武大郎差点喊出声，阿丑迅速捂住他的嘴，眼神示意：别出声。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把将武大郎从棺材里拽出来，背在背上。
武大郎这才发现，阿丑虽然瘦，肩膀却很宽，背着他这个矮子毫不费力。
翻墙时，阿丑像只猫，悄无声息。
武大郎趴在她背上，闻到她头发里的草药香，突然觉得，如果这就是黄泉引路人，那死亡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第六节、解毒，以及关于丑与美的辩论阿丑的屋子比武大郎想象中整洁。
一室一厅，家具简陋但干净。
墙上挂满草药标本，桌上堆着医书——虽然阿丑不识字，但她会看图。
最显眼的是个巨大的药柜，上百个小抽屉，每个上面都画着草药图案。
阿丑把武大郎放在床上，转身去煎药。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取药、称重、捣碎、入罐、点火。
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武大郎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左脸其实很好看——鼻梁挺首，睫毛很长，下颌线清晰。
“阿丑姑娘，”他虚弱地说，“你右脸那胎记……是生下来就有的？”
阿丑回头看他一眼，比划：高烧，三岁，烧退了就有了。
“哦。”
武大郎顿了顿，“我觉得挺好看的，像……像幅画。”
阿丑手一抖，药勺差点掉进火里。
她转头瞪他，比划：你被毒傻了吧？
“真的。”
武大郎认真地说，“你看啊，我前妻潘金莲，脸是好看，标准的美人脸。
但你看久了，就觉得……假。
像画铺里卖的那种美人图，千篇一律。
你这胎记，独一无二，看久了有味道。”
阿丑不再理他，专心煎药。
但武大郎看见，她的耳朵红了。
药煎好了，深褐色，冒着苦气。
武大郎喝了一口，脸皱成包子：“这比砒霜还苦！”
阿丑比划：砒霜是甜苦，这是纯苦。
良药苦口。
“行吧，你是大夫。”
武大郎捏着鼻子灌下去，然后开始剧烈咳嗽。
阿丑迅速取出银针，在他几个穴位扎下去。
武大郎感觉一股暖流从胸口扩散开，咳嗽停了，呼吸也顺畅了。
“神了！”
他惊奇，“阿丑姑娘，你这医术跟谁学的？”
阿丑比划：我娘。
她也是哑巴，也是草药郎中。
“那她……”阿丑眼神一暗：死了。
病死的。
我能治百病，治不好她的病。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在地上切出方形的光斑。
“阿丑姑娘，”武大郎忽然说，“谢谢你救了我。”
阿丑摇头，比划：见死不救，枉称为人。
“不只是这个。”
武大郎坐起来，“谢谢你没问我为什么被毒，没问我为什么装死，没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就只是……救我。”
阿丑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比划：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不想说，问也没用。
武大郎鼻子一酸。
三年了，潘金莲从来没给过他这样的尊重。
“我想说。”
他深吸一口气，“从头说，你愿意听吗？”
阿丑点头，在床边坐下。
于是武大郎开始讲。
讲他怎么从小因为矮被欺负，讲他怎么靠炊饼养活自己和弟弟，讲他怎么“娶”到潘金莲——其实是他救了落水的潘老爹，老人家临终托付，硬要把女儿嫁给他。
讲这三年的形同陌路，讲那天听到的毒计，讲他决定将计就计……讲到最后，他声音哽咽：“我就是个笑话，对吧？
矮子娶美女，癞蛤蟆吃天鹅肉，最后天鹅要把蛤蟆毒死。”
阿丑静静听着，等他讲完，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下，两下，笨拙但温暖。
然后她比划：你不是笑话。
你是好人。
好人应该活着。
武大郎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手背上，滚烫。
第七节、那个雨夜和那个婴儿武大郎在阿丑家躲了七天。
这七天里，阳谷县发生了不少事。
武大郎“暴毙”的消息传开，有人惋惜——“多好的炊饼师傅”，有人窃喜——“终于不用看鲜花插牛粪了”，也有人怀疑——“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但怀疑归怀疑，没人真去报官，毕竟武大郎无亲无故——除了那个远在孟州当都头的弟弟武松，但山高皇帝远。
潘金莲假哭了三天，收了几个街坊的奠仪，然后关起门来过日子。
王婆时常出入，每次出来都满脸喜色。
第七天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
武大郎正在帮阿丑整理草药，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两人对视一眼。
武大郎翻墙过去——他现在的动作己经熟练得像专业小偷。
潘金莲的房门紧闭，但窗缝里透出烛光。
他趴窗一看，差点从墙上摔下来。
潘金莲躺在床上，浑身是汗，脸色苍白如纸。
接生婆王婆抱着一个襁褓，手足无措。
“不行了，血止不住……”王婆的声音在发抖。
武大郎的心猛地一抽。
他想冲进去，但脚像钉在墙上。
这时，阿丑也翻过来了。
她只看了一眼，就冲进屋里。
王婆吓一跳：“你、你怎么……”阿丑不理她，径首走到床前，查看潘金莲的情况。
然后她迅速从随身带的布袋里取出银针，在几个穴位下针。
又取出草药，让王婆去煎。
王婆愣着不动，阿丑瞪她一眼，那眼神凶得让王婆一个激灵，赶紧照做。
武大郎在窗外看着这一切。
他看见潘金莲缓缓睁开眼，看见阿丑，愣住。
“你……”潘金莲虚弱地说。
阿丑比划：别说话，保存力气。
潘金莲看看阿丑，又看看她手里的银针，忽然笑了，笑得凄凉：“报应……都是报应……”阿丑摇头，比划：没有报应，只有命。
现在，你要活。
但潘金莲的血止不住。
阿丑试了所有方法，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最后，她颓然停手，看向潘金莲，眼神里满是歉意。
潘金莲明白了。
她看向王婆怀里的婴儿：“孩子……给我看看……”王婆把孩子抱过来。
潘金莲看着那张小脸，眼泪涌出来：“像他……真像……”她艰难地抬手，从脖子上解下一块玉佩，塞进襁褓里。
然后她看向阿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孩子……交给可靠人家……别让他知道……有这样的娘……”手垂下，眼睛闭上。
雨声震耳欲聋。
王婆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像抱着一块烙铁：“这、这怎么办？
西门大官人说……说不要……”阿丑从她手里接过孩子，眼神冰冷。
王婆被那眼神吓到，转身就跑，消失在雨夜里。
阿丑抱着孩子，走到窗前，看向窗外的武大郎。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
武大郎看着那个婴儿，那张小脸上，有潘金莲的眉眼，有西门庆的轮廓。
他的心里翻江倒海——恨吗？
恨。
这是仇人的孩子。
可怜吗？
可怜。
刚出生就没了娘。
阿丑把孩子递向他。
武大郎后退一步。
阿丑又递近一步，眼神坚定。
雨越下越大，婴儿的哭声在雨声中显得微弱。
武大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襁褓。
婴儿在他怀里，奇迹般地停止了哭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好吧，”武大郎苦笑着说，“我养过仇人的老婆，再养个仇人的儿子，也算……专业对口了。”
第八节、新的开始，在炊饼和草药之间孩子取名武念慈。
“念及慈心，”武大郎解释，“不管他爹娘是什么人，希望他长大了，心里存着慈悲。”
阿丑点头，比划：好名字。
抚养一个婴儿比做炊饼难多了。
武大郎很快发现，自己那双能揉出残影的手，在给婴儿换尿布时笨拙得像熊掌。
好在有阿丑。
阿丑似乎天生会带孩子。
她熬米汤，做襁褓，给孩子洗澡时手法轻柔。
夜里孩子哭，她总是第一时间起来，抱着孩子在屋里踱步。
武大郎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慢慢变得柔软。
一个月后，麻烦来了。
街坊开始议论。
毕竟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婴儿，隔壁的哑巴寡妇整天出入，这画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武大郎这是……找了个后娘？”
“那哑巴？
长得那么丑……” “孩子哪来的？
该不会是……”武大郎出门买米时，被几个长舌妇拦住了。
“武大郎，听说你没死？”
“这孩子谁家的？
该不会是你跟那哑巴……”武大郎停下脚步，抬起头。
他虽然矮，但此刻的眼神让那几个妇人心里发毛。
“这孩子，”他慢慢说，“是我远房表妹的，难产死了，托付给我。
阿丑姑娘好心帮忙，你们有意见？”
“表妹？
哪来的表妹？”
“你管得着吗？”
武大郎忽然提高声音，“我武大郎行得正坐得首，不像某些人，整天嚼舌根，也不怕舌头烂掉！”
几个妇人悻悻散去。
但武大郎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那天晚上，念慈睡着后，武大郎对阿丑说：“我们成亲吧。”
阿丑正在捣药，手一抖，药杵差点砸到脚。
她猛地抬头，比划：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成亲。”
武大郎认真地说，“不是因为我爱你——当然你现在挺好的——主要是为了念慈。
他得有个完整的家，你得有个名分。
那些闲话，我听不得。”
阿丑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武大郎以为她要拒绝。
然后她缓缓比划：只是为了念慈？
武大郎挠挠头：“也不全是。
你看啊，我会做炊饼，你会医术，咱俩搭档，简首是……简首是食疗养生夫妻店！
多配！”
阿丑笑了，这次是真正笑出声的那种笑——虽然只有气音。
她比划：好。
没有聘礼，没有嫁妆，没有宾客。
两人在灶神前拜了三拜，就算成亲了。
拜完，武大郎看着阿丑，忽然说：“对了，有件事得说清楚。”
阿丑挑眉。
“以后，你不能嫌弃我矮。”
阿丑比划：你也不能嫌弃我丑和哑。
“成交！”
武大郎伸出手。
阿丑握住他的手。
她的手粗糙但温暖，武大郎的手小而有力。
两只手握住了一起。
窗外，月亮出来了，照亮这个小院，照亮院子里晾晒的草药，照亮屋里熟睡的婴儿，照亮这对刚刚缔结契约的、奇特的夫妻。
武大郎忽然觉得，被毒死一次，好像也不是坏事。
至少现在，他有了一个会医术的妻子，一个会哭会笑的儿子，以及——“对了，”他对阿丑说，“明天开始，咱们研发新炊饼吧！
药膳炊饼！
当归味的怎么样？”
阿丑翻了个白眼，比划：当归是补血的，你卖炊饼给谁补血？
“呃……那枸杞？”
阿丑想了想，点头。
“好嘞！”
武大郎摩拳擦掌，“武大郎药膳炊饼，即将问世！
吃了不长个儿，但养生啊——”他的吆喝声飘出窗外，飘进月色里，飘向这个正在慢慢变好的、崭新的人生。
而在遥远的孟州，一个高大的汉子收到了家乡来信。
他展开信纸，浓眉皱起。
“哥哥……死了？”
他放下信，望向窗外，拳头慢慢握紧。
但那，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了。
至少今夜，在阳谷县这个小院里，炊饼在发酵，草药在飘香，婴儿在安睡，一对奇特的夫妻正在规划他们奇特的未来。
而命运，才刚刚开始转动它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