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准记忆

第一章 无法擦除的昨日

标准记忆 黄色的火龙果 2025-12-17 12:24:39 历史军事
公元2147年,新都第七区。

雨水从未真正落到新都的地面上。

它们在半空中便被无形的能量网格捕获、分解,汇入城市永不停歇的循环系统。

天空是一种恒定的、令人安心的灰蓝色,由穹顶气象局精心调制,号称最能稳定情绪,提升生产效率。

林泉穿过第七区“意识清洁局”高耸的、流线型的大门时,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外墙那巨大的动态标语:“昨日之重,不载于明日之舟——定期清理,轻装前行。”

他是局里的三级记忆修复师,俗称“裁缝”。

他的工作不是删除记忆——那属于更高权限的“清洁工”——而是修剪、缝合、淡化那些因过于强烈或杂乱而影响公民心理评级和日常生活效能的“冗余记忆片段”。

在这个时代,情绪稳定是第一生产力,而记忆,是情绪的策源地。

他的工作室纯白、隔音,中央悬浮着一把符合人体工学的静默椅。

今天的第一位客户己经就位,一位眉头紧锁的年轻女性,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显示着她的焦虑指数超标。

“只是……一段感情残留,”她声音很轻,带着程式化的歉意,“分手三个月了,但一些无用的细节总在夜间回放,影响我的睡眠评分。

我希望……您能把关于‘桂花香’的部分淡化。

每次闻到合成香氛里的模拟桂花,我的工作效率就会下降12%。”

林泉点点头,戴上神经漫游手套,指尖流淌出细微的银光。

“请放松,回忆那个场景。

我会找到‘桂花’的感官锚点,进行弱化处理。”

客户闭上眼睛。

林泉的意识通过授权接口,谨慎地接入她记忆库的特定分区。

视野变幻,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布满柔和光点的数据星河。

他熟练地导航,避开核心身份记忆的坚固岛屿,循着情绪波动,很快找到了目标:一段秋日黄昏的街道场景,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桂花香,与一张模糊却温暖的笑脸绑定在一起。

很标准的情感残留。

林泉调动工具,准备定位嗅觉编码序列,进行常规的“褪色”处理。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

那段记忆数据突然抗拒了他的访问协议。

并非坚固的防御,而是一种……粘稠的、悲伤的流动性。

更让他错愕的是,当他的意识触角试图剥离“桂花香”时,那香气反而猛烈爆发,不再是数据模拟的单一味道,而是复杂得令人心惊:甜腻之下,藏着雨后泥土的腥气、老旧书籍的粉尘味、还有一丝近乎疼痛的、冰凉金属的气息。

这不可能。

公民记忆经过基础编码,感官体验是模块化的。

如此复杂、多层次且带有冲突性“杂质”的感官数据,不符合任何标准记忆模板。

“唔……” 客户在静默椅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额头渗出冷汗。

林泉立刻撤回操作,启动镇静程序。

客户的焦虑指数缓缓回落,但脸色苍白。

“对不起,”林泉保持着专业的平静,内心却波涛汹涌,“这段记忆的编码……有些独特。

我需要申请更高级的分析协议才能安全处理。

建议您今天先回去休息。”

送走困惑而疲惫的客户,林泉独自坐在纯白的工作室里。

手套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段“异常记忆”带来的刺痛感。

他调出刚才操作的日志,所有数据都显示正常,除了那段记忆本身的标记——它在系统中呈现为一片稳定的空白,但内部却蕴含着不符合逻辑的复杂。

他沉默片刻,调出了自己高度加密的私人记忆库。

在一个最深、最隐秘的角落,封存着他从不允许自己去“修剪”的一段记忆:童年时,真正的、未被网格过滤的雨夜。

雨点敲打瓦片的声音,潮湿的、带着植物腐烂气味的风,还有祖母温暖的手掌温度。

那段记忆的数据形态,与刚才客户脑中“桂花香”的记忆,有着某种诡异的相似性——它们都“不标准”,都带着系统无法归类的、丰沛而矛盾的细节。

那是……“真实”的质感。

在这个连天气和情绪都被精心设计的世界,“真实”己成为一种罕见的、甚至危险的数据错误。

林泉的终端闪烁,是局内通知:“所有三级以上记忆修复师,一小时后前往中央会议室,有紧急规程更新传达。”

他关闭界面,目光再次落在那段操作日志的空白标记上。

职业本能告诉他,应该立刻上报这个异常。

但内心深处,某种沉寂己久的东西,被那缕复杂到悲伤的“桂花香”触动了。

他没有上报。

而是将那份日志做了加密隐藏,标记为“普通冗余数据”。

会议准时开始。

全息投影中,局长神色严肃,背景是新都徽记——一棵脉络由电路板构成的树。

“近期,系统监测到少量非标准记忆数据在民间网络边缘流传,”局长的声音没有起伏,“其特征为包含过量、矛盾、非必要的感官细节,代号为‘杂质’。

研究表明,接触‘杂质’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情绪波动,降低社会协调性。”

画面切换,展示了几例模糊的、似乎是用原始光学镜头拍摄的影像:一片未经修饰的、翻滚着乌云的天空;一只机械手在抚摸一朵真实、带有虫洞的野花。

“这些数据片段的源头正在追查中。

现提升所有公民日常记忆筛查的敏感度。

各级记忆修复师,若在工作中发现任何疑似‘杂质’记忆,必须立即上报‘净化小组’,不得擅自处理。”

会议室一片寂静,只有制服摩擦的细微声响。

林泉感到手心有些潮湿。

他刚刚隐瞒的,正是所谓的“杂质”。

会议结束,他随着人流走出,穹顶的人造天光温和均匀。

街道上,人们的表情平静,步履协调。

一切井然有序,高效完美。

但他鼻尖,却仿佛再次萦绕起那缕来自客户记忆中的、复杂而挥之不去的桂花香气。

它像一枚生锈的钥匙,轻轻捅开了这个光滑世界的一道微小裂缝。

裂缝背后,是系统力图掩盖的、庞大而无序的“真实”吗?

而那“真实”之中,又藏着怎样的过往,或预示着怎样的未来?

林泉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作为“记忆裁缝”,第一次对“修剪”这个神圣职责,产生了轻微的、却无法忽视的抵触。

他开始怀疑,他们缝补的究竟是创伤,还是某种与生俱来、却被定义为“瑕疵”的东西。

他抬起头,望着永恒不变的灰蓝色穹顶,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看见一片真正的、可能暴雨倾盆也可能星河璀璨的夜空。

哪怕那夜空之下,充满不确定与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