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渡月
第一章:雨打芭蕉时的陌生人
青溪镇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韧劲。
不是北方那种噼里啪啦砸下来的急雨，而是像被水拧干的棉絮，慢悠悠地、一点一点往下渗。
雨丝细得能钻进衣领缝，把白墙黛瓦的镇子浸得发潮，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潮湿的草木香，混着巷尾老槐树的气息，闷得人心里发沉。
林晚星蹲在“晚香茶舍”的后巷里，正跟墙角那丛被雨打蔫的栀子较劲。
竹编的篱笆被昨夜的狂风刮倒了半截，几枝最壮的花枝压在底下，雪白的花瓣皱巴巴地蜷着，沾了泥污，看着让人心疼。
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短褂，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被雨水浸得微凉。
头发用根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水汽濡湿，贴得服服帖帖。
“你这性子，跟你王婶一个样，对着花草比对着人还上心。”
身后传来老板娘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王婶是茶舍的老主人，半年前跟着儿子去城里带孙子，把这家开了三十年的老茶馆，半托半交给了林晚星。
林晚星回过头，手里还捏着根刚扶正的花枝，脸上沾了点泥点，像只刚刨过土的小兔子。
“王婶说这栀子是她嫁过来那年种的，都三十年了，跟老伙计似的。”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青溪镇特有的软糯尾音，像泡在温水里的糯米，“刮断了怪可惜的。”
老板娘笑着摇摇头，递过块干布：“先擦擦手吧，前堂来了位生客，点名要喝咱们的‘雨前龙井’，说是听人推荐的。”
林晚星接过布，仔细擦了擦指尖的泥渍，又拍了拍围裙上的草屑，这才跟着老板娘往茶舍走。
穿过窄窄的天井，前堂的八仙桌旁己经坐了人。
不是镇上熟面孔，是个年轻男人，背对着门口，正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是片小小的芭蕉林，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绿得发亮的叶子被打得微微颤动，倒成了幅现成的水墨画。
男人穿件黑色的风衣，肩线挺括，一看就不是镇上能买到的款式。
只是此刻风衣的下摆沾了不少泥，袖口也磨得起了点毛边，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他头发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截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着的薄唇，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客人，您的龙井。”
林晚星提着铜壶走过去，脚步轻得像猫。
男人闻声转过头。
那一瞬间，林晚星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长得很好看，是那种跟青溪镇的温润截然不同的好看。
眉骨很高，眼窝微微陷着，睫毛又密又长，只是眼下有片淡淡的青黑，像是很久没睡好了。
眼睛很亮，像淬了冰的玻璃，看人时带着点疏离的审视，可那冰层底下，又藏着点掩不住的疲惫，像只被追逐了很久的兽，暂时找了个角落喘息。
“谢谢。”
他开口，声音有点哑，像是久未说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晚星把茶碗放在他面前，手指轻轻掀开盖碗，一股清冽的茶香立刻漫了开来。
雨前龙井的嫩芽在热水里缓缓舒展，汤色碧清，像把春天的绿揉碎了放进去。
“刚泡的，您慢用。”
男人没动，只是盯着茶碗里的茶叶，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口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林晚星没再多留，转身去收拾旁边的空桌。
眼角的余光里，男人始终没碰那碗茶，只是望着窗外的雨，肩膀微微垮着，背影透着股说不出的落寞，像幅被雨水打湿了的素描，线条模糊，却格外让人揪心。
首到日头偏西，雨还没停。
镇上的熟客陆陆续续走了，前堂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个男人。
他终于端起了茶碗，却只是抿了一小口，眉头就轻轻蹙了起来，像是不太习惯这清苦的味道。
林晚星正在柜台后算账，听见门口的风铃“叮铃”响了一声。
抬头一看，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正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眉头紧锁。
他没带伞，背包放在脚边，黑色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却瘪瘪的，不像装了多少东西。
“雨好像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林晚星忍不住开口，指了指墙角的伞桶，“店里有多余的伞，客人要是着急走，不嫌弃的话可以先用着，下次来还就行。”
男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伞桶里那几把印着茶舍名字的旧伞，摇了摇头：“不用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暂时不走。”
林晚星愣了一下。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柜台前，手指在柜面上轻轻敲了敲，这是个很细微的动作，却透着种不自觉的习惯——像是以前吩咐下人时的姿态，只是此刻落在这老旧的木柜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们这儿……招人吗？”
他问，眼神有点闪躲，不像刚才那般疏离，反倒多了点局促，“什么活都行，管饭就行，工钱……可以先欠着。”
林晚星彻底怔住了。
她活了二十年，在青溪镇待了二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穿得像城里来的贵公子，却落魄到要在茶馆找活干，还只要管饭。
他身上的矛盾感，像雨雾里的芭蕉，看不真切，却让人移不开眼。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紧张，又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倔强。
林晚星看着他眼下的青黑，看着他风衣上的泥渍，看着他攥得发白的指节，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一下。
就像刚才看到那株被压弯的栀子，总觉得该伸手扶一把。
“茶舍是小本生意，”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账本上的字迹，“平时就我和老板娘两个人，是有点忙不过来。”
她顿了顿，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管饭可以，工钱也有，只是不多。
活计杂，要打扫，要劈柴，还要……学泡茶。”
男人显然没料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快，愣了愣，眼里的冰像是化了点，露出点意外的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两个字：“谢谢。”
“我叫林晚星。”
她报上名字，算是打个招呼。
男人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回忆自己的名字，过了几秒才说：“沈知珩。”
沈知珩。
林晚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也像他的人，带着点清冷的疏离感，和青溪镇的温润格格不入。
“那你……”她看了看外面的天，“今晚住哪儿？”
沈知珩的脸色僵了一下，眼神飘向窗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再想想。”
林晚星这才意识到，他大概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她咬了咬下唇，想起王婶临走时说的话：“晚星啊，人心是肉长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别亏了自己的良心。”
“茶舍后面有间柴房，”她站起身，指了指后巷的方向，“以前堆柴火的，后来改了改，放些杂物，还算干净。
你要是不嫌弃，今晚可以先住那儿，我去给你找床干净的被褥。”
沈知珩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惊讶几乎要溢出来。
他看着林晚星，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点真诚的善意，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从小在沈家长大，见惯了虚伪的笑脸和算计的眼神，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素不相识，却愿意把柴房给他住，愿意给他口饭吃，眼里没有鄙夷，没有探究，只有单纯的、想帮一把的温柔。
雨还在下，芭蕉叶上的水珠滚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林晚星己经转身往后院走了，浅蓝色的短褂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抹淡淡的月光。
沈知珩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青溪镇的雨，好像也不是那么让人烦闷了。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点霉味的空气涌了出来。
林晚星在里面翻找着被褥，声音远远传来，轻轻的，却像颗石子，落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他想，或许这场狼狈的逃离，也不算太坏。
至少，他在这陌生的小镇，遇到了一场雨，和一个愿意给他一把伞的人。
不是北方那种噼里啪啦砸下来的急雨，而是像被水拧干的棉絮，慢悠悠地、一点一点往下渗。
雨丝细得能钻进衣领缝，把白墙黛瓦的镇子浸得发潮，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潮湿的草木香，混着巷尾老槐树的气息，闷得人心里发沉。
林晚星蹲在“晚香茶舍”的后巷里，正跟墙角那丛被雨打蔫的栀子较劲。
竹编的篱笆被昨夜的狂风刮倒了半截，几枝最壮的花枝压在底下，雪白的花瓣皱巴巴地蜷着，沾了泥污，看着让人心疼。
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短褂，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被雨水浸得微凉。
头发用根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水汽濡湿，贴得服服帖帖。
“你这性子，跟你王婶一个样，对着花草比对着人还上心。”
身后传来老板娘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王婶是茶舍的老主人，半年前跟着儿子去城里带孙子，把这家开了三十年的老茶馆，半托半交给了林晚星。
林晚星回过头，手里还捏着根刚扶正的花枝，脸上沾了点泥点，像只刚刨过土的小兔子。
“王婶说这栀子是她嫁过来那年种的，都三十年了，跟老伙计似的。”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青溪镇特有的软糯尾音，像泡在温水里的糯米，“刮断了怪可惜的。”
老板娘笑着摇摇头，递过块干布：“先擦擦手吧，前堂来了位生客，点名要喝咱们的‘雨前龙井’，说是听人推荐的。”
林晚星接过布，仔细擦了擦指尖的泥渍，又拍了拍围裙上的草屑，这才跟着老板娘往茶舍走。
穿过窄窄的天井，前堂的八仙桌旁己经坐了人。
不是镇上熟面孔，是个年轻男人，背对着门口，正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是片小小的芭蕉林，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绿得发亮的叶子被打得微微颤动，倒成了幅现成的水墨画。
男人穿件黑色的风衣，肩线挺括，一看就不是镇上能买到的款式。
只是此刻风衣的下摆沾了不少泥，袖口也磨得起了点毛边，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他头发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截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着的薄唇，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客人，您的龙井。”
林晚星提着铜壶走过去，脚步轻得像猫。
男人闻声转过头。
那一瞬间，林晚星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长得很好看，是那种跟青溪镇的温润截然不同的好看。
眉骨很高，眼窝微微陷着，睫毛又密又长，只是眼下有片淡淡的青黑，像是很久没睡好了。
眼睛很亮，像淬了冰的玻璃，看人时带着点疏离的审视，可那冰层底下，又藏着点掩不住的疲惫，像只被追逐了很久的兽，暂时找了个角落喘息。
“谢谢。”
他开口，声音有点哑，像是久未说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晚星把茶碗放在他面前，手指轻轻掀开盖碗，一股清冽的茶香立刻漫了开来。
雨前龙井的嫩芽在热水里缓缓舒展，汤色碧清，像把春天的绿揉碎了放进去。
“刚泡的，您慢用。”
男人没动，只是盯着茶碗里的茶叶，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口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林晚星没再多留，转身去收拾旁边的空桌。
眼角的余光里，男人始终没碰那碗茶，只是望着窗外的雨，肩膀微微垮着，背影透着股说不出的落寞，像幅被雨水打湿了的素描，线条模糊，却格外让人揪心。
首到日头偏西，雨还没停。
镇上的熟客陆陆续续走了，前堂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个男人。
他终于端起了茶碗，却只是抿了一小口，眉头就轻轻蹙了起来，像是不太习惯这清苦的味道。
林晚星正在柜台后算账，听见门口的风铃“叮铃”响了一声。
抬头一看，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正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眉头紧锁。
他没带伞，背包放在脚边，黑色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却瘪瘪的，不像装了多少东西。
“雨好像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林晚星忍不住开口，指了指墙角的伞桶，“店里有多余的伞，客人要是着急走，不嫌弃的话可以先用着，下次来还就行。”
男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伞桶里那几把印着茶舍名字的旧伞，摇了摇头：“不用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暂时不走。”
林晚星愣了一下。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柜台前，手指在柜面上轻轻敲了敲，这是个很细微的动作，却透着种不自觉的习惯——像是以前吩咐下人时的姿态，只是此刻落在这老旧的木柜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们这儿……招人吗？”
他问，眼神有点闪躲，不像刚才那般疏离，反倒多了点局促，“什么活都行，管饭就行，工钱……可以先欠着。”
林晚星彻底怔住了。
她活了二十年，在青溪镇待了二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穿得像城里来的贵公子，却落魄到要在茶馆找活干，还只要管饭。
他身上的矛盾感，像雨雾里的芭蕉，看不真切，却让人移不开眼。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紧张，又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倔强。
林晚星看着他眼下的青黑，看着他风衣上的泥渍，看着他攥得发白的指节，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一下。
就像刚才看到那株被压弯的栀子，总觉得该伸手扶一把。
“茶舍是小本生意，”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账本上的字迹，“平时就我和老板娘两个人，是有点忙不过来。”
她顿了顿，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管饭可以，工钱也有，只是不多。
活计杂，要打扫，要劈柴，还要……学泡茶。”
男人显然没料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快，愣了愣，眼里的冰像是化了点，露出点意外的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两个字：“谢谢。”
“我叫林晚星。”
她报上名字，算是打个招呼。
男人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回忆自己的名字，过了几秒才说：“沈知珩。”
沈知珩。
林晚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也像他的人，带着点清冷的疏离感，和青溪镇的温润格格不入。
“那你……”她看了看外面的天，“今晚住哪儿？”
沈知珩的脸色僵了一下，眼神飘向窗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再想想。”
林晚星这才意识到，他大概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她咬了咬下唇，想起王婶临走时说的话：“晚星啊，人心是肉长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别亏了自己的良心。”
“茶舍后面有间柴房，”她站起身，指了指后巷的方向，“以前堆柴火的，后来改了改，放些杂物，还算干净。
你要是不嫌弃，今晚可以先住那儿，我去给你找床干净的被褥。”
沈知珩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惊讶几乎要溢出来。
他看着林晚星，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点真诚的善意，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从小在沈家长大，见惯了虚伪的笑脸和算计的眼神，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素不相识，却愿意把柴房给他住，愿意给他口饭吃，眼里没有鄙夷，没有探究，只有单纯的、想帮一把的温柔。
雨还在下，芭蕉叶上的水珠滚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林晚星己经转身往后院走了，浅蓝色的短褂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抹淡淡的月光。
沈知珩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青溪镇的雨，好像也不是那么让人烦闷了。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点霉味的空气涌了出来。
林晚星在里面翻找着被褥，声音远远传来，轻轻的，却像颗石子，落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他想，或许这场狼狈的逃离，也不算太坏。
至少，他在这陌生的小镇，遇到了一场雨，和一个愿意给他一把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