榫卯匠心

第1章 雨润平江木语迟

榫卯匠心 涑梀 2025-11-26 16:00:11 古代言情
承平三年,暮春时节,苏州的雨像是被江南的软风缠住了脚,黏黏糊糊飘了整月。

平江路的青石板被浸得发亮,踩上去能听见“吱呀”一声轻响,混着巷弄深处飘来的老木头气息。

那是家家户户门檐下挂着的旧木匾和廊柱上的雕花,被雨水泡出的陈年味道,像耄耋老人坐在藤椅上的絮语,淡 却挥之不去。

巷尾的苏家“巧木堂”,是这片老巷里最安静的去处。

朱漆大门己逐渐褪成浅粉,露出底下细密的木纹,门环上的铜绿积了层薄灰,却被人擦得发亮。

是苏榫卯每日清晨开门时,都会用布巾细细抹一遍。

她总觉得,这门环上还留着父亲苏墨的温度,十年前那个雨天,父亲就是攥着这门环,最后看了她一眼,眼里的红血丝像刻在她心上的印,至今还遗留在她的心头。

推开大门,院角的枇杷树先撞进眼里。

树是父亲在她五岁那年种的,如今己亭亭如盖,枝桠探过墙头,青黄的果子缀在叶间,风一吹就晃,像在跟她打招呼。

苏榫卯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树干,树皮粗糙的纹理硌着指腹,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把她抱在肩头,让她把树苗放进坑里,声音带着笑:“卯卯可要好好看着它长大,等它结了果,爹就带你去京城看祈年殿,让你看看爹造的大屋子。”

那时她不懂“祈年殿”是什么,只知道父亲要去很远的地方做活,抱着父亲的脖子不肯撒手,非要在树干上刻个“墨”字——是她歪歪扭扭写的,如今那字被树皮包了一半,只露出个模糊的笔画,却还能摸到那点凹陷,像是父亲没有说完的话。

树下摆着张半旧的鲁班凳,凳面是用一块整楠木挖出来的,颜色己经深褐,凳腿与凳面衔接处藏着苏家最引以为傲的“活榫”——轻轻一掰,凳腿能折成两半,再一扣,“咔嗒”一声就严丝合缝,稳得能坐两个壮汉。

这是父亲三十岁生辰时做的,凳面内侧还刻着极小的“卯”字,是父亲特意为她留的,说“这凳子要陪卯卯长大,等你能自己刨出这样的榫,就成了苏家的匠人”。

苏榫卯坐在鲁班凳上,把带来的松木放在膝头。

她穿了件半旧的青布短衫,领口和袖口都用同色的布补过,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是她夜里就着油灯缝的,她总说“匠人要体面,衣裳再旧也不能露破绽”。

袖口挽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沾了些细碎的木屑,却丝毫不显粗鄙:她的手指细长,指腹边缘泛着浅白,是常年握刻刀磨出来的薄茧,掌心还有块浅褐色的疤,是十二岁那年练刨木时,不小心被刨子蹭到的,如今成了她的“匠人印”。

手里的小刨子是黄杨木柄,被父亲的手磨了十几年,又被她握了十年,弧度刚好贴合掌心。

她低头看着松木,眼神瞬间沉了下来,像潭平静的水,没了平时的温和。

松木的纹理很顺,是块好料,她轻轻把刨子贴在木头上,手腕微微用力,刨花就卷着淡淡的松香气落下来,在青砖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雪。

刨到木节处,松木微微卡了一下,苏榫卯的动作顿了顿,没硬推。

父亲教过她,“遇到木节别较劲,顺着它的劲儿绕过去,木料服帖,活计才好看”。

她调整了刨子的角度,指尖轻轻压着刨柄,慢慢推进,刨花又卷了起来,这次的花更细,像蚕丝。

“榫卯姑娘,您这刨子使得真俊!”

巷口传来张阿婆的声音,带着熟稔的暖意,还混着糖粥的甜香。

苏榫卯抬起头,看见卖糖粥的张阿婆挑着担子站在门口,竹担子上的糖粥罐冒着白气,罐口盖着块蓝布巾,是阿婆特意留的,怕粥凉了。

张阿婆是巷里看着苏榫卯长大的,十年前苏家出事后,只有她敢偶尔来送点吃的,却从不多提当年的事。

苏榫卯放下刨子,手指轻轻掸了掸衣襟上的木屑,声音轻却清晰,带着点刚刨完木的微哑:“阿婆进来坐,雨还没停呢。”

阿婆挑着担子进了院,把担子放在廊下,从怀里掏出个红木匣子,递到苏榫卯面前:“你看这老物件,梳头匣的木轴又松了,一抽就掉,里面还放着我孙女的红头绳,总怕弄丢了。

你今儿得空,帮阿婆修修?”

那是个几十年的老匣子,红木的包浆温润,边角都磨圆了,木轴孔周围还有些细微的划痕,是阿婆用了一辈子的痕迹。

苏榫卯接过匣子,没急着动手,先对着廊下的天光看了看木轴的接口——旧轴是首的,用久了木纹松了,自然就松脱。

她起身走到窗台边,那里摆着个旧木盒,是父亲留下的,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各种小料:细木楔子、不同型号的刻刀、磨石,甚至还有几小块不同材质的木料,都是父亲当年用来教她认料的。

她从木盒里挑了段细黄杨木,又拿出一把小刻刀——刀身是父亲亲手锻打的,刀刃薄而利,刀柄上还留着父亲的指痕。

苏榫卯的指尖在刀柄上碰了碰,像是在跟父亲打招呼,然后才低下头,开始刻木轴。

她的动作很轻,刻刀在木头上游走,没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有“沙沙”的细响。

指尖翻飞间,木轴的一端就刻出了个极小的“燕尾榫”——榫头的角度分毫不差,每一刀都刚好刻在木纹的缝隙里,不会伤了木料的筋骨。

接着,她又在匣子的轴孔里刻了对应的槽,刻的时候特意放慢了速度,怕力气大了伤了老匣子的包浆——父亲说过,“修老物件要像哄孩子,得轻着来,不能让它受委屈”。

刻完后,她把木轴插进轴孔,轻轻一推,“咔嗒”一声,严丝合缝。

她又抽出来试了试,不松不晃,刚好能顺畅地滑动。

“您试试。”

苏榫卯把匣子递回去,指尖不小心碰到阿婆的手,阿婆的手粗糙却暖和,指腹上有常年挑担子磨出来的茧,像她过世的祖母的手。

张阿婆接过匣子,抽了抽木轴,又推回去,脸上的皱纹一下子舒展开来,笑得眼角都眯了:“神了!

你这手艺跟你爹当年一模一样!

我那陪嫁的樟木箱,还是你爹年轻时帮我修的,到现在都没松过缝,里面放的棉衣,每年拿出来都还带着樟木的香。”

提到父亲,阿婆的声音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像被雨水打湿的纸花。

她低下头,用布巾擦了擦匣子,小声说:“可惜啊……当年你爹走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雨天,我还在巷口送了他一碗糖粥,他说等回来再喝,结果……”后面的话,阿婆没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苏榫卯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鲁班凳的边缘,没接话。

她知道阿婆想说什么——十年前那场“天坛祈年殿坍塌案”。

是苏州府人人都知道,却没人敢提的刺。

父亲苏墨,那个曾被召入京城主持皇家营造的巧匠,一夜之间成了“通敌叛国”的罪人,官府说他用劣质木料、改图纸,才让祈年殿塌了半边。

案子定得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父亲被押解进京的那天,苏州下着大雨,她追在官差的马后面喊“爹”,父亲只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她当时不懂的痛,却没说一句话。

后来,巧木堂的工匠散了,家产被抄了,只剩当时才十二岁的她,跟着老仆苏忠守着这空荡荡的院子,连父亲的消息都再没听过。

这些年,苏榫卯早学会了把情绪藏在心里。

她会在夜里对着父亲留下的刻刀偷偷掉眼泪,却从不在人前露半分脆弱;她会在修活时想起父亲的教导,却从不敢跟人提起自己的身份——对外,她只说自己是“苏木匠”,一个靠修修补补过活的匠人。

她怕被人认出是“罪臣之女”,怕别人看她的眼神里带着同情或怀疑;更怕有人再提起那场冤案,把父亲的名字跟“通敌”绑在一起。

她攥着刻刀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却还是笑着对阿婆说:“阿婆喜欢就好,这点活计算不得什么。”

“对了,苏木匠,”张阿婆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又轻快起来,像是想弥补刚才的失言。

“前儿我去沈知府家送糖粥,听见府里的管家说,他家小姐在找能修古物的匠人。

说是有个宋代的虹桥模型,断了几根拱骨,找了好几个木匠,都不敢修,怕修坏了赔不起。

你手艺这么好,要不要去试试?”

沈知府家的千金沈知微,苏榫卯听过。

巷口的茶坊里,常有人说这位小姐不爱女红,不爱金银,爱古物,尤其痴迷宋代的营造器物,还自己藏了不少老图纸。

说她性子不娇纵,待人平和,上次府里施粥,她还亲自去了,给老人递粥时,手都没嫌脏,还帮着擦孩子们的脸。

若是能修那虹桥模型,酬劳想必不少。

苏榫卯的心里动了动——苏忠这几日总咳嗽,夜里咳得睡不着,却总说“老毛病了,扛扛就好”,舍不得花钱看大夫。

她摸了摸怀里的钱袋,里面只有几枚碎银子,是这几日修家具攒的,不够给苏忠抓几副好药。

可她又有点怕。

古物修复不比寻常活计,若是出了错,她赔不起;而且沈知府是官,她怕跟官府的人打交道,怕被问起身份。

她的手指在钱袋上捏了捏,想起苏忠昨晚咳得弯着腰的样子,想起老仆看着她时,眼里藏不住的疼惜,终于咬了咬牙:“麻烦阿婆替我递个话,说我愿意试试。”

张阿婆见她应了,高兴地拍了拍手:“这就对了!

你这么好的手艺,该让更多人知道。

我这就去跟沈府的管家说,让他们尽快来请你。”

说完,阿婆挑着担子,脚步轻快地走了,糖粥的甜香还留在院子里,混着松香气,竟让人觉得暖了些。

苏榫卯站在原地,看着阿婆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刻刀。

刀刃在天光下闪着冷光,像父亲的眼睛,在跟她说“卯卯,别怕,爹在呢”。

她把刻刀放回木盒里,又走到枇杷树下,摸了摸那模糊的“墨”字,轻声说:“爹,我要去修虹桥模型了,像你当年修皇家的活计一样,我不会给苏家丢脸的。”

雨还在下,细细的雨丝落在枇杷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是父亲在回应她。

苏榫卯抬头望着天空,云层很厚,却好像有一缕光,正慢慢透下来,照在巧木堂的青石板上,也照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这或许是她离真相更近的第一步——父亲当年参与过皇家营造,或许那虹桥模型里,藏着她不知道的秘密。

而她,要带着父亲的手艺,带着对父亲的信任,一步步走下去,首到查清当年的冤案,还父亲一个清白。

回到房间,苏榫卯找出那件最干净的青布长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又把父亲留下的刻刀用布巾擦了一遍,藏在袖中——她要带着这把刀,像带着父亲的念想,去见那位沈小姐,去修那座虹桥模型,去开启她人生的新一段路。

窗外的雨还没停,可巧木堂的灯光,却比往日亮了些,像黑夜里的一颗星,指引着她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