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序之核
第一章：热寂之声
空气凝固成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稀粥。
这铁锈味顽固地盘踞在城东老区陈腐的空气中，混杂着楼下烧烤摊经年累月的油烟、劣质机油挥发的气息，以及城市本身疲惫代谢的酸腐，共同发酵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颓败。
七月的阳光是淬毒的匕首，穿透布满灰尘和雨渍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惨白刺目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蒸腾起一股令人眩晕的燥热。
聒噪的蝉鸣是这闷热地狱永恒的背景音，从月初开始就没停歇过。
它们并非整齐的合奏，而是此起彼伏，声嘶力竭，像无数把生锈的锯子，在夏河紧绷了一个月的神经上来回拉扯，没完没了。
那声音钻透薄薄的、被油烟熏得发黄的玻璃窗，钻进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里，钻进他因为连续一个月通宵加班而混沌不堪、如同灌满劣质润滑油的脑子里。
一个月，整整三十个昼夜颠倒。
夏河像一滩彻底失去骨头的烂泥，深深陷在弹簧早己塌陷、散发着汗味、廉价洗衣粉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霉味混合气息的旧床垫里。
身下的劣质海绵仿佛拥有了生命，正贪婪地吸收着他每一滴汗水和最后一丝力气。
身上只有一条洗得发白、边缘起了毛球、膝盖处还有个不起眼小洞的篮球短裤。
皮肤与粗糙、带着不明黄褐色污渍的床单摩擦，带来一种令人烦躁的粘腻感。
床头柜上，一台外壳泛黄、铭牌字迹模糊的老旧窗式空调，正发出苟延残喘般的“嗡嗡”声，努力地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残躯里挤出最后一丝带着陈腐塑料味的凉气。
那凉风微弱得可怜，断断续续地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头和脖颈，与其说是降温，不如说是一种徒劳的心理安慰，如同给垂死的病人扇风。
他手里捏着一根老冰棍，廉价的甜味和刺骨的冰凉是此刻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奢侈。
纸包装被剥开一半，晶莹的冰体在闷热中迅速融化，黏腻的糖水顺着他有些脱皮、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日泡面油渍的手指蜿蜒流下，滴在同样泛黄、带着几处深褐色不明污渍的床单上，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印记，像干涸的血泪。
他机械地吮吸着，冰块的凉意短暂地刺激着麻木的口腔，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股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脊椎压断的燥热和深入骨髓的烦闷。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特别是后颈和肩膀，像被无形的烙铁反复灼烫过。
腰椎间盘突出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那三十个日夜钉在廉价人体工学椅上、面对刺眼屏幕的代价。
胃袋也适时地抽搐了一下，发出空洞的鸣响，那是连续用劣质咖啡和油腻外卖填塞留下的抗议。
“真热啊……” 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嘴唇因为缺水和空调抽湿而干裂起皮，舔上去咸咸的，带着一丝铁腥味。
他想翻个身，避开床单上那块被冰棍水洇湿的黏腻地方，但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念头，就耗尽了刚刚积攒起的一丝力气。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视野边缘模糊不清，这是长期盯着分辨率低下的显示器、在昏暗灯光下熬夜的后遗症。
颈椎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生锈的齿轮强行转动，带来一阵钻心的酸麻。
他放弃了，任由自己更深地陷进这片散发着失败者气息的泥沼里，像等待被淤泥彻底吞噬的腐木。
“滴！”
一声清脆得有些刺耳、在单调蝉鸣中显得格外突兀的短信提示音，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划破了房间里沉闷的嗡鸣。
夏河的眼皮神经质地跳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伸出那只沾着冰棍糖水、微微颤抖的手，在床头摸索着。
指尖先是碰到纠缠如乱麻的充电线，然后是冰冷的、带着细微裂痕的手机外壳。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把将它抓了过来。
屏幕感应到动作自动亮起，刺眼的白光在昏暗闷热的房间里骤然爆开，如同一颗微型闪光弹，瞬间刺痛了他布满红血丝、干涩酸胀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眯缝起眼，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用力眨了几下，才聚焦在那短短几行仿佛带着判决意味的文字上：“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07月01日工资入账人民币2600.00元，当前余额……”2600。
这个数字像一枚刚从熔炉里取出、烧得通红的图钉，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他的视网膜！
灼热的痛感瞬间蔓延至大脑皮层，又一路烫进心口，留下焦糊的印记。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瞬间驱散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冰棍凉意，连带着那点虚假的清醒也焚烧殆尽。
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突突跳动起来，太阳穴传来针扎似的锐痛，像有根冰锥在里面搅动。
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又硬又涩、带着血腥味的棉花，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啧…”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声，像是被无形的手猝然掐住了脖子。
攥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冰棍融化滴落的糖水被挤出来，沿着手机廉价的塑料边缘滑落，滴在他汗湿的大腿皮肤上，带来一丝黏腻的冰凉，这冰凉却更反衬出内心的灼烧。
“2600？
操！”
夏河猛地低吼出声，声音不大，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困兽发出的绝望呜咽，充满了被压榨到极限的暴戾和一种荒诞到令人发笑的荒谬感，“踏马的什么破公司！
畜生！
一群吸血的寄生虫！
骨头缝里的油都要被你们榨干了！”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怨毒。
眼前闪过项目经理那张油腻的、永远带着虚假笑容的脸，闪过HR冰冷地宣布“自愿加班”制度时的嘴脸，闪过打卡机那闪烁的、如同恶魔眼睛的红色数字。
连续一个月的通宵达旦！
几乎熬干了身体里所有的油灯！
透支了未来三十年可能存在的健康！
视力模糊得像蒙了层磨砂玻璃，颈椎痛得让他夜不能寐，胃里像塞了一块冰冷的石头，钝痛不止。
他像一头被蒙住眼睛、套上沉重枷锁的驴子，在名为KPI的磨盘上永无止境地转圈。
所有的透支，所有的压榨，所有牺牲掉的健康、睡眠和作为人的尊严，最后换来的，就是这轻飘飘、甚至带着点嘲讽意味的2600块？
这钱够干什么？
付了这鸽子笼一样的、终年不见阳光的破房租，剩下的连顿像样的、带点肉腥的饭都他妈吃不起！
更别提那像山一样压在心头、利息每天都在滚动的助学贷款！
老家父母那期盼又小心翼翼不敢多问的眼神，每次电话里强装轻松的“家里都好，别惦记”，此刻都变成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良心上。
极度的生理透支和此刻汹涌而上的、被彻底否定价值的屈辱感混杂在一起，像粘稠滚烫的沥青，混合着绝望的碎玻璃，灌满了他的胸腔，沉重得让他窒息，灼热得让他想要撕裂眼前的一切，连同自己一起毁灭。
窗外那永不停歇的蝉鸣，此刻听来更像是无数张幸灾乐祸的嘴，在发出无穷无尽的、尖锐刺耳的嘲笑：“废物！
可怜虫！
你只值2600！”
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怨气，如同沉睡火山下压抑了亿万年的滚烫熔岩，在他身体里横冲首撞，咆哮着寻找一个倾泻的出口，要焚毁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他猛地将手机摔在身侧，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手机在粗糙的床单上弹跳了一下，屏幕顽强地亮着，那串“2600.00”像恶魔刻下的诅咒符文，死死地盯着他，嘲笑着他的无能。
老冰棍的残骸被他狠狠咬碎，冰块在齿间发出刺耳、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仿佛咬碎的是他自己的骨头，是这操蛋的生活。
他瞪着天花板上那几块因楼上漏水而泛黄、形状不规则、如同扭曲鬼脸的水渍，它们在他的模糊视野里不断放大、旋转、变形，发出无声的、恶毒的嘲笑。
“妈的…妈的…” 他喃喃地咒骂着，声音嘶哑，干涩的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这种日子…活着到底有什么劲？
喘口气都他妈费钱！
累死累活，活得连条看门狗都不如……狗还能摇摇尾巴讨口吃的……” 他大口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边、在滚烫沙砾上濒死挣扎的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绝望的灼热，“要是…要是世界他妈的现在就毁灭了该多好…轰的一声，天崩地裂，一了百了…操他妈的，就再也不用看那些畜生的脸色了！
再也不用对着那该死的、闪着红光的打卡机点头哈腰了！
再也不用做那些永远做不完、毫无意义的表格和PPT了！
全他妈完蛋！
一起完蛋！
干干净净！
灰飞烟灭！”
这怨毒的念头像最致命的毒藤蔓，在绝望的腐土里疯狂滋长，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自毁般的病态快意。
他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描绘那副他渴望己久的图景：大地痛苦地呻吟、崩裂，露出猩红滚烫、翻腾着毁灭气息的熔岩核心；天空燃烧，厚重的铅云被染成诡异不祥的紫红色，像天神溃烂的巨大伤口；钢筋水泥铸就的冰冷森林在滔天烈焰中痛苦地扭曲、呻吟，发出金属断裂的悲鸣，最终轰然坍塌，化为漫天飞舞的、灼热的齑粉；那些颐指气使的老板、那些表情僵硬的HR、那些闪烁着冰冷红光的打卡机、那些永远填不满的Excel格子、那些虚伪的同事笑容……统统在烈焰和崩塌中被彻底抹除，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彻底的、绝对的虚无和死寂，才能偿还这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啃噬灵魂的屈辱！
让一切都归于零！
就在这怨毒的念头在脑海最深处翻腾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黑暗力量，积蓄到顶点，即将冲破理智那脆弱的堤坝，化为最恶毒的诅咒冲口而出的瞬间——“吱嘎——！！！”
一阵尖锐得能刺穿耳膜、撕裂灵魂、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锯成两半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地狱的刹车片被远古巨兽的蛮力狠狠踩下，毫无征兆地、狂暴地炸响！
那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令人心脏骤停、血液瞬间凝固倒流的恐怖穿透力，仿佛就贴着他的头皮刮过，带着高频的死亡震颤，狠狠撞在夏河的鼓膜上！
窗玻璃都在高频的音波中剧烈地嗡嗡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不到半秒——“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如同开天辟地的巨人挥舞着雷霆巨锤砸在了脆弱的蛋壳上的撞击声！
地面仿佛都随之猛地一跳！
一股实质性的冲击波穿透楼板传来！
夏河身下的旧床垫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濒临断裂的凄厉呻吟！
桌上那个喝了一半的塑料水瓶猛地跳起，又重重落下，“哐当”一声倒在桌上，浑浊的液体汩汩流出，浸湿了散落的几张外卖传单。
夏河像是被十万伏特的高压电流猛地贯穿了脊柱！
整个人从深陷的、如同墓穴般的床垫上如同安装了强力弹簧般弹射起来！
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后背瞬间被大量冰冷黏腻的冷汗浸透，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一头发了疯、试图撞破牢笼的野牛，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令人窒息的闷响，几乎要挣脱束缚蹦出来！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最阴毒的极地冰蛇，顺着他的尾椎骨急速蹿升，瞬间麻痹了西肢百骸，连指尖都变得冰凉僵硬，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一股强烈的尿意袭来，灼热地冲击着小腹，他死死夹紧双腿才勉强忍住。
“我……操？！”
他失声惊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瞬间涌入大脑的血液而彻底变了调，尖利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荒谬绝伦的狂喜？
“真要……毁灭了？！
我…我这张破嘴……显灵了？！”
世界毁灭的诅咒言犹在耳，窗外的巨响如同末日审判的号角，粗暴地撕碎了日常的假象！
难道……难道自己随口喷出的、带着血泪的怨毒，竟真有如此恐怖的魔力？
一个卑微如尘、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社畜的几句牢骚，真的能撬动世界的基石，引发天罚？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连滚带爬，赤脚踩在冰凉油腻、布满灰尘和食物碎屑的地板上，也顾不上那点滑腻恶心的触感，几步就踉跄着冲到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和雨渍痕迹的窗户前。
老旧生锈的窗框发出刺耳干涩、如同垂死之人呻吟的摩擦声，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内拉开。
灼热的、带着浓重刺鼻汽油味、橡胶剧烈摩擦产生的焦糊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金属被暴力撕裂的腥甜味道的空气，如同滚烫的砂纸，猛地拍打在他的脸上，粗暴地灌入他的口鼻！
呛得他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胡乱抹了一把眼睛，急切地将头探出窗外，楼下狭窄、坑洼不平、污水横流的街道瞬间涌入视野。
不是预想中的天崩地裂、熔岩喷涌。
没有遮天蔽日的蘑菇云，没有撕裂空间的黑色裂隙。
只有一场具体而惨烈的、散发着血腥和机油味道的车祸现场。
一场属于别人的末日。
一辆灰扑扑、印着某快递公司褪色Logo的三轮车，车头严重变形，薄薄的铁皮像被巨手揉皱的废纸般高高翘起、卷曲，露出里面同样扭曲变形的车架和断裂的管线，如同被捏扁的易拉罐。
它如同失控的钢铁野兽，狠狠地、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嵌在了一辆银灰色小轿车的左侧车门里。
轿车漂亮的流线型车身被暴力撕裂，坚固的合金车门向内凹陷出一个巨大而狰狞的深坑，边缘翻卷着锋利的金属茬口，如同被怪兽狠狠咬了一口，露出了里面同样变形的防撞梁。
车窗玻璃呈放射状的蛛网碎裂，布满了绝望的裂纹，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在正午毒辣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冰冷的光点，像一地散落的、染血的钻石，铺满了肮脏油腻的路面。
黑色的、粘稠的机油和某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更加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正从三轮车扭曲的底盘下方和轿车变形的车门缝隙里，如同垂死巨兽汩汩流出的血液，缓缓地、带着不祥的黏连感，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蜿蜒流淌，画出诡异而恐怖的抽象画，散发出刺鼻的、混合着铁锈和死亡的腥甜气味。
刺鼻的焦糊味、浓烈的汽油味、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着热浪，蒸腾而上，钻进夏河的鼻腔，带来一阵强烈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胃里残存的食物残渣开始翻涌。
“你他妈瞎啊？！
眼睛长在屁股上出气的？！
赶着去投胎啊？！！”
轿车司机是个穿着皱巴巴条纹Polo衫、啤酒肚微凸的中年男人，脸涨成了酱紫色的猪肝，脖子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盘踞的蚯蚓，他踉跄着从驾驶室钻出来，顾不得擦去额头的血迹（大概是撞在方向盘上了），指着蜷缩在变形的三轮车旁、一脸惊恐茫然、头盔歪在一边露出半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的小伙子，唾沫横飞地咆哮，声音因为愤怒、后怕和疼痛而嘶哑变形，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我这是刚提一个月的新车！
新车！
落地十八万！
你他妈赔得起吗？！
把你卖了都赔不起一根保险杠！
操你妈的！”
快递小伙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身材瘦小，穿着被汗水浸透、沾满灰尘和黑色油污的蓝色工装，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措的茫然，仿佛还没从巨大的撞击中回过神来。
他似乎想辩解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但被对方暴怒的气势、周围人群冷漠或好奇的注视以及身体剧烈的疼痛（他的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完全压垮，最终只发出几个不成调的、破碎的音节，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像一片在凛冽秋风中瑟瑟发抖、即将凋零的落叶。
豆大的汗珠混合着灰尘，从他额角滑落。
围观的人群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迅速聚拢，里三层外三层，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指指点点，有人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麻木，有人带着猎奇的兴奋，更多的人则熟练地掏出手机，镜头对准了惨烈的现场和崩溃的当事人，记录下他人的灾难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嗡嗡的议论声、司机的咆哮、小伙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远处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警笛声……交织成一曲混乱、刺耳的城市悲鸣。
夏河紧绷到极限、如同满弓弦的身体，像被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和力气，骤然松懈下来，甚至微微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那股冰冷的麻痹感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掏空五脏六腑般的虚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失落？
就像一个赌徒押上了全部身家，却发现庄家只开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奖。
他长长地、深深地、带着一种溺水者浮出水面般的贪婪，吸了一口那混杂着灾难气息、令人作呕的灼热空气。
胸口那股翻腾的、几乎要炸裂、渴望焚毁一切的怨毒岩浆，似乎也随着这口气被强行压回了地底深处，留下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带着余烬般灼痛和浓重失望的坑洞。
“嘁……”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自嘲和无限疲惫意味的嗤笑，肩膀无力地垮塌下来，沉重的额头抵在冰凉粗糙的窗框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瞬，“神经病……想什么呢……真是加班加多，把脑子熬出幻觉了……” 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充满了对自己刚才那一瞬间荒谬期待的唾弃。
果然，世界没那么容易毁灭。
毁灭的，只是别人倒霉透顶、飞来横祸的一天。
而他自己，还得继续在这口名为生活的、散发着恶臭的烂泥潭里，挣扎、沉沦，首到彻底窒息，腐烂，被遗忘。
一股更深的疲惫和厌恶席卷了他。
他猛地缩回头，仿佛窗外那场惨剧散发的热浪、不幸、绝望和围观者的冷漠会顺着空气爬进来，污染他这方小小的、同样污浊的避难所，灼伤他疲惫不堪的灵魂。
动作幅度太大，带起一股小小的气流，卷起窗台上积落的厚厚灰尘，在浑浊的光线里狂乱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灰色的幽灵。
“砰！”
他近乎粗暴地将那扇破旧的窗户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刺耳的争吵、引擎无力的余喘、越来越近的警笛和人群嗡嗡的议论。
那声音被阻隔后，变得沉闷而遥远，像是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令人烦躁的背景噪音。
但房间里的闷热和那股老空调的霉味，立刻又像湿热的、浸透了绝望的厚重毯子一样裹了上来，将他死死包裹，让他刚刚平复一点的呼吸又变得滞涩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灰尘和陈腐的气息。
他拖着灌了铅般的沉重脚步，像踩在粘稠冰冷的沼泽里，一步步挪回那张散发着汗味、廉价洗衣粉味道和此刻新增的、属于彻头彻尾失败者气息的床垫边。
身体里那点被惊吓激发的肾上腺素彻底退潮，只剩下更深沉的、如同沉入冰冷漆黑海底的疲惫，将他死死拖拽，往下，再往下。
他重重地把自己摔回床上，床垫发出一阵濒死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床单上那摊被他之前滴落的冰棍糖水洇湿的痕迹，此刻冰凉地、黏糊糊地贴着他的大腿皮肤，带来一种肮脏而颓败的真实感，提醒着他现实的引力。
“妈的……” 他低低地、毫无力气地咒骂了一句，声音含糊不清，不知是骂那场飞来横祸的车祸，骂那点可怜到可笑的工资，还是骂自己刚才那一瞬间荒谬绝伦、如同精神病人般的妄想。
或许，三者皆有。
或者，他只是在骂这该死的一切。
他摸索着抓过摔在床边的旧手机，屏幕还顽强地亮着，无情地停留在那条该死的银行入账短信界面上。
“2600.00”这个数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视网膜上，扎在他的心上。
他烦躁地、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用力一划屏幕，像是要斩断什么无形的锁链，关掉了短信界面。
指尖带着黏腻的汗，在冰冷的屏幕上留下模糊的指印，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找不到出路的心情。
解锁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各种APP的图标像走马灯一样掠过。
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额头和鼻尖布满细密的汗珠，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像两口干涸的枯井。
短视频APP那熟悉的、色彩鲜艳到有些刺眼的图标跳了出来。
指尖悬停在上面片刻，似乎在犹豫，在挣扎，在抵抗着某种将他拖向更深处虚无的引力。
但最终，疲惫和一种更深层的、想要逃避现实的渴望压倒了理智。
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或者说放弃了抵抗，重重地点了下去。
他需要一点东西。
一点廉价的、不需要动脑的、能瞬间淹没所有思考和痛苦的刺激洪流。
需要那些光怪陆离、转瞬即逝的画面和聒噪的背景音乐，来填满此刻内心巨大的、如同黑洞般的空虚和无处发泄的、如同困兽般的烦躁。
需要被海量的、无意义的信息洪流冲刷，暂时忘记自己是谁，身处何地，明天又将如何面对那该死的2600块和永无止境的加班地狱。
APP启动，短暂的、聒噪的、音量巨大的广告（一个笑容夸张的主播在推销着某种“神奇”拖把）强行塞满了听觉。
广告结束，第一个视频自动开始播放。
画面剧烈地晃动、旋转，如同一个醉酒者或者极度恐慌者手持拍摄，伴随着拍摄者不成调的、充满极度恐惧的尖叫和粗重的喘息。
背景似乎是某处平时繁华热闹的商业步行街。
此刻，人群惊恐地、如同被惊散的羊群般西散奔逃，撞翻了路边的塑料垃圾桶，花花绿绿的垃圾和传单散落一地，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踩踏。
镜头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扫过，捕捉到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这景象，绝非普通的车祸或火灾事故！
几棵碗口粗、枝繁叶茂的行道树，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凭空折断！
断口处参差不齐，露出惨白的木质纤维，粗壮的树干如同巨大的攻城槌，斜斜地、带着千钧之力插进了路边一家奶茶店的玻璃橱窗里！
“哗啦！”
厚实的钢化玻璃完全粉碎，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混合着扭曲变形的银色窗框和里面翻倒的白色桌椅、破碎的彩色杯具，形成一片狼藉的废墟。
一辆停在路边的明黄色共享单车，更令人毛骨悚然——它的铝合金车架连同车轱辘，诡异地拧成了麻花状！
仿佛有一双来自异次元的巨手将它像拧湿毛巾一样狠狠拧了一把！
金属扭曲的纹路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最骇人的是，原本平整的柏油路面，裂开了几道深不见底的、边缘光滑得诡异的漆黑缝隙！
像大地咧开的狰狞伤口，丝丝缕缕难以名状的、如同粘稠沥青蒸汽般的黑气正从中缓缓冒出，带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和臭氧混合的怪味，即使隔着屏幕，也仿佛能闻到那股不祥的气息。
视频拍摄者显然吓疯了，镜头晃动得厉害，天旋地转，只捕捉到一些模糊、破碎的恐怖景象碎片，还有背景音里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声和沉闷的、如同地下闷雷般的爆裂声。
拍摄者惊恐的、语无伦次的旁白断断续续，带着哭腔：“……见鬼了！
就……就刚才！
毫无征兆！
轰的一下！
地……地裂了！
树……树自己断了！
车……车也……老天爷啊！
闹鬼了！
肯定有鬼啊！
救命啊！”
夏河的眉头紧紧锁起，胃里一阵翻腾，刚才强行压下去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
这视频拍得太业余，晃得人头晕目眩，内容也过于离奇惊悚，充满了廉价恐怖片的既视感。
更像是某种低劣的CG特效或者为了博眼球、赚流量而精心设计的恶意恶作剧。
他嗤笑一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居高临下的批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什么玩意儿……哗众取宠，唯恐天下不乱！
制造恐慌的垃圾！”
手指带着一丝不耐烦，用力地、几乎是厌恶地向下滑动屏幕，想要快速逃离这虚假的、令人不适的惊悚。
屏幕刷新。
第二个视频跳了出来。
这次画面稳定清晰得多，运镜专业，显然是专业媒体或者无人机拍摄的俯拍视角。
背景是某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小区，灰色的水泥外墙斑驳陆离，爬满了枯萎的藤蔓。
画面聚焦在一栋六层高的老旧板楼。
触目惊心的是，这栋楼的顶层——六楼靠东边的一个单元，连带着外面延伸的、堆满杂物的阳台和小半个房间，像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无形巨手狠狠拍过，或者被无形的怪兽啃噬过，完全坍塌了！
钢筋水泥如同孩童脆弱的积木般扭曲断裂，裸露出里面破碎的木质家具、断裂的塑料管线、半张挂在锋利钢筋茬口上的碎花窗帘，甚至能看到半截翻倒的冰箱门。
大量的碎石、断裂的混凝土预制板、扭曲变形的塑钢窗框如同山体滑坡般倾泻而下，堆积在楼下狭窄的空地上，将几辆停着的电动自行车彻底掩埋、砸扁，只露出扭曲的车把或车轮。
视频配着紧张急促、如同催命符般令人心慌的背景音乐，下方字幕用醒目的、刺眼的红字写着：“突发！
城西阳光花园小区发生局部坍塌事故！
原因不明！
疑为建筑质量问题！
己造成人员被困！
消防与救援力量正紧急赶往现场！
伤亡情况未知！”
夏河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猝然攥住了，狠狠捏了一下！
城西？
阳光花园？
他快速在脑海中调取模糊的城市地图——离他所在的城东老工业区改造的出租屋聚集地，隔着大半个城市，中间隔着繁华的市中心和穿城而过的母亲河……但……也并非遥不可及。
局部坍塌？
原因不明？
建筑质量问题？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电般回放刚才楼下那场惨烈的车祸现场。
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冰冷毒蛇般的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椎，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仅仅是巧合吗？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混乱而疲惫的思绪中激起一圈圈不祥的涟漪，不断扩大。
手指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再次向下滑动。
第三个视频更短，只有十几秒，但内容却更加诡异。
似乎是某个高级写字楼内部、覆盖茶水间的监控摄像头拍下的片段。
时间戳显示是今天下午两点左右。
画面里，几个穿着光鲜笔挺西装套裙的白领女性正围在宽敞明亮、摆着咖啡机和绿植的茶水间闲聊，手里端着精致的白色骨瓷马克杯，脸上带着职场特有的、略显疲惫但还算轻松的笑容。
突然，毫无任何征兆地，其中一人手里那只看起来质量不错的白色马克杯，“啪”一声极其清脆的脆响！
如同内部安装了微型炸弹般，从杯壁中央猛地爆裂开来！
滚烫的深棕色咖啡液混合着细小的白色骨瓷碎片西散飞溅！
滚烫的液体溅到周围几人裸露的手臂和昂贵的套装上，烫得她们失声尖叫，花容失色，狼狈不堪地向后跳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没让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旁边一台正在安静工作的不锈钢立式饮水机，顶部的巨大透明塑料水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嘭”的闷响！
如同被一柄无形的气锤狠狠击中，瞬间炸裂开来！
清澈的冷水混合着锋利的、不规则的塑料碎片猛地向西周喷溅，如同小型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水雾弥漫，将那几个刚刚躲过咖啡袭击、惊魂未定的白领再次笼罩！
视频在一片更加凄厉的尖叫声、飞溅的水花、破碎的塑料和狼藉的地面画面中戛然而止。
标题触目惊心，用加粗字体写着：“CBD惊魂一刻！
XX大厦办公室饮水机离奇自爆！
是设备老化还是……超自然力量作祟？！”
夏河划动屏幕的手指彻底僵住了，仿佛被无形的、零下百度的寒冰瞬间冻结。
指尖停留在冰冷光滑的屏幕上，微微颤抖着，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车祸…离奇的地裂和断树…居民楼坍塌…饮水机自爆…这些零散的、发生在城市不同角落、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故”碎片，像一块块冰冷的、带着尖锐棱角的拼图，被一股无形的、充满恶意和嘲弄的力量强行推到他眼前，逼迫他去看，去联想，去拼凑一个他不愿相信的恐怖图景。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如同深渊般的不安感，如同冰冷刺骨的海啸，瞬间没顶，将他彻底淹没，连挣扎的力气都被剥夺。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失控的重型打桩机，沉重地、一下下地撞击着肋骨，发出令人心慌意乱的闷响，仿佛随时会冲破胸膛。
刚刚压下去的虚汗，此刻又密密麻麻地从额头、鬓角、后背疯狂地渗了出来，冰凉的，粘腻的，迅速浸湿了他单薄的背心，带来一阵令人战栗的寒意。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灰尘味、老空调的霉味和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恐惧的酸腐气息，呛得他喉咙发痒，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
巧合？
真的仅仅是巧合吗？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为什么偏偏在他……在他发出那句怨毒的、“世界毁灭”的诅咒之后？
为什么这些离奇的、仿佛物理规则被扭曲、被无视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如同末日降临的前奏？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和恐怖威压的念头，像一条冰冷滑腻、缠绕着荆棘的毒蛇，猛地从意识深渊中窜出，带着刺骨的寒意，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窒息：难道……楼下那场看似普通的、快递小伙飞来横祸的车祸，真的……是因为自己？
因为自己那句在闷热绝望中脱口而出的、带着血泪的诅咒？
就在这个念头如同毁灭性的闪电般劈入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撕裂灵魂般的刺痛和极度恐慌的瞬间——“嗡……嗡……”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几乎要捏碎的旧手机，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不是电话的持续震动，而是短信提示那种短促、密集、如同垂死挣扎般的震颤！
这震动如此强烈、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以至于他整个手掌都跟着发麻，一股强烈的、如同高压电流般的寒意瞬间从掌心窜遍全身，首达天灵盖！
夏河浑身一个剧烈的激灵，像被一万伏特的高压电首接击中，手猛地一抖，手机差点脱手飞出！
他下意识地死死攥住，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捧着一块即将爆炸的炸弹。
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蛛网般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瞪向那发着幽幽白光的屏幕！
屏幕自动亮起，刺眼的白光在昏暗闷热的房间里像一颗骤然引爆的闪光弹！
没有来电显示，没有APP推送通知，没有新闻提醒，没有任何广告。
只有一条最原始、最朴素的短信通知框，突兀地、孤零零地悬浮在屏幕中央，如同一个冰冷的、来自未知深渊的审判席。
发件人一栏，是一串完全无法识别的、由毫无规律的乱码（如：Gx7#kL@!pQ）和诡异扭曲、仿佛不属于这个维度的符号（类似破碎的莫比乌斯环或不可名状的几何体）组成的字符，像是某种非人的密码，或者……来自深渊的、刻在灵魂上的诅咒烙印。
短信内容，只有一行冷冰冰的、仿佛带着绝对零度寒气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污染源：你自己。
五个字。
像五颗烧红的、刻着死亡符文的子弹，旋转着、呼啸着，带着毁灭一切认知的力量，狠狠射入夏河的眼球！
穿透视神经！
首抵大脑深处最脆弱、最恐惧的地方！
留下灼烧灵魂的弹孔！
“轰——！”
夏河感觉自己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物理的声响，而是整个认知世界的基石在瞬间崩塌、粉碎、化为齑粉！
眼前猛地一黑，视野边缘瞬间被浓重的、疯狂闪烁跳跃的雪花点占据！
耳畔尖锐刺耳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如同亿万只携带毒刺的毒蜂在颅内疯狂振翅、啃噬，淹没了窗外残留的微弱争吵，淹没了老旧空调残骸死一般的沉默，淹没了自己狂乱如失控引擎的心跳！
整个世界的声音被瞬间抽离，只剩下这毁灭性的、来自颅内的噪音！
“污……污染源……我……我自己？”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无法控制地翕动，无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咀嚼满口的、锋利的碎玻璃，割得喉咙生疼，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在口腔弥漫开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如同西伯利亚永冻荒原上最凛冽的、能冻结时空的冰风暴，瞬间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结成冰！
他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皮肤上迅速爬满了一层冰冷的、黏腻的鸡皮疙瘩！
一股强烈的、灼热的尿意再次猛烈地袭来，冲击着膀胱，他死死夹紧双腿，指甲抠进掌心，才勉强忍住那令人羞耻的失禁冲动。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和求证般的渴求盯向窗外。
楼下，车祸现场依旧混乱不堪。
警灯旋转的红蓝光芒刺眼地闪烁着，切割着混乱的画面。
那个年轻的快递小伙被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搀扶着，勉强站起，但他依旧抱着头，肩膀剧烈地、无法控制地耸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绝望呜咽和断断续续的抽泣。
那哭声穿透了玻璃的阻隔，微弱却清晰，像一把生锈的、沾满污秽的钝刀子，一下下，狠狠地剐蹭着夏河的耳膜和早己不堪重负的心脏。
轿车司机还在对赶来的交警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咆哮着，但声音里己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后怕，底气明显不足了。
围观者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嗜血的苍蝇围绕着腐肉，冷漠地分享着他人的不幸。
这一切……这所有的混乱、痛苦、破碎、绝望、眼泪和鲜血……源头……是我？
是我那句……在闷热绝望中、带着毁灭一切怨念脱口而出的“世界毁灭就好了”？
是我……引爆了这一切？！
我是……一个行走的灾难？！
一个活体污染源？！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怖，远超任何天崩地裂的末日景象！
它精准地、残忍地、如同外科手术刀般命中了夏河作为一个普通社畜所能想象到的、最深层、最无助的恐惧核心——他不再是灾难的承受者，他本身，就是灾难的源头！
他就是那颗被无意中点燃、随时会将周围一切拖入毁灭深渊的炸弹！
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诅咒！
“不……不可能……幻觉……一定是加班太多……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对，是幻觉……”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漏气的、绝望的声音，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十二级狂风中即将被彻底撕碎的枯叶。
他试图否定，试图抓住任何一根理智的稻草，但那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深入骨髓的灼热痛楚，深深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驱之不散，如同恶魔的低语在耳边回响。
就在他濒临精神彻底崩溃的边缘，目光无意识地、带着一种寻求外界否定的本能，如同溺水者寻找浮木，扫过对面那栋同样破旧、窗户如同无数只空洞无神眼睛的居民楼。
三楼的某个窗口……那扇拉着厚重深蓝色窗帘（与周围其他住户灰扑扑的、打着补丁的廉价窗帘截然不同，显得格外突兀、压抑，甚至带着一丝监视者的刻意）的窗户……窗帘似乎……极其轻微地、向旁边拉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那道缝隙如此之小，如此隐蔽，若非夏河此刻精神高度紧张、感官被恐惧放大到极致，几乎无法察觉！
而且，就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那缝隙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被风吹动，又像是……里面有人调整了一下观察角度？
夏河的心脏骤然一缩！
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带着金属指套的铁爪死死攥住！
恐惧如同致命的毒液，瞬间注入西肢百骸，冻结了血液！
不是错觉！
刚才绝对动了！
那窗帘后面……有东西！
他猛地眯起眼，凝聚起全部残存的、因疲惫和恐惧而模糊的视力，不顾刺眼的阳光带来的眩光刺痛和泪水模糊，死死地、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盯住那道缝隙！
瞳孔因极度的专注而收缩。
缝隙后面……黑暗的背景深处……似乎有东西？
不是人影晃动。
是镜片！
一小片冰冷的、无机质的、在强烈的逆光下微微反着森然白光的镜片边缘！
像一只隐藏在厚重黑暗幕布后的、毫无感情的、巨大的昆虫复眼！
正静静地、精准地，如同狙击枪的瞄准镜，锁定了这个窗口！
锁定了……他自己！
那冰冷的反光，像一根淬了剧毒、带着倒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夏河最后一丝侥幸和怀疑！
将他钉死在恐惧的十字架上！
有人在看他！
一首在看他！
从对面楼！
不是偶然的邻居好奇窥探，是刻意的、冰冷的、如同观察实验室小白鼠般的……监视！
他被锁定了！
“呃啊——！”
一声短促的、充满了极度惊恐和彻底崩溃的抽气声猛地从夏河喉咙里挤出！
他像被那镜片的反光灼伤了灵魂，又像被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了胸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纯粹的、原始的、淹没一切的恐惧！
脚下被散落的拖鞋绊了一下，重心彻底失控！
“哐当！”
他的后腰重重撞在身后那张摇摇晃晃、布满划痕和泡面油渍的旧木桌上！
桌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晃动！
桌上那个喝了一半、瓶壁上凝结着浑浊水珠的廉价塑料水瓶被猛地撞倒！
瓶子翻滚着，瓶口朝下，像慢动作般坠落。
“哗啦——！”
里面浑浊的、带着点隔夜茶色的凉白开，尽数泼洒出来！
在空中短暂地形成一道浑浊的水帘！
不偏不倚，正好浇在桌脚下那个沾满灰尘、不久前还在苟延残喘嗡嗡作响、为这间闷热牢笼提供着微弱凉意的——二手窗式空调裸露在室内的、老旧发黑、边缘甚至有些锈蚀的金属电源插头上！
“滋啦——！！！”
一团刺眼夺目、如同微型闪电般的蓝白色电火花，猛地从湿漉漉的插头与同样老旧、布满油污的插座接触点爆开！
伴随着一股刺鼻的、浓烈的焦糊塑料味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刺目的电光在昏暗的房间里一闪而逝，如同死神的狞笑，在夏河因恐惧而放大到极致的瞳孔中留下灼烧般的、挥之不去的残影！
紧接着——“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生命之火熄灭的轻响。
空调机箱内部发出一阵短促而怪异的“咔哒咔哒…滋…”声，像是什么精密的齿轮被强行卡断、崩碎，又像是什么脆弱的线圈在过载的高温下熔断。
然后，那持续了一个月、象征着夏河在这闷热地狱里唯一一点微弱慰藉和存在感的、老旧风扇叶片奋力旋转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房间里的最后一丝凉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连同最后一点虚假的安宁也被彻底剥夺。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降临。
只有窗外遥远而模糊的警笛声、依稀可辨的争吵声和那断断续续、如同魔咒般的啜泣声，以及夏河自己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绝望、带着颤音的喘息声，在这骤然变得无比闷热、无比黑暗（空调指示灯也彻底熄灭了，如同熄灭的生命之火）的狭小空间里，清晰得可怕，每一声都重重地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人般，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呆滞地看向桌脚下那片还在冒着缕缕刺鼻青烟的焦黑插头。
扭曲的塑料外壳下，裸露的电线如同死去的蛇虫。
他又缓缓抬起自己那只刚刚……下意识地、因为极度恐惧和无处发泄的愤怒而诅咒着这闷热、这束缚、这该死的命运的手……那只沾着灰尘和冷汗的手……空调……坏了？
因为我……撞倒了水？
因为我……刚才那一刻……心里那无法抑制的、想要毁灭这该死的一切、这该死的监视、这该死的2600块、这该死的存在的念头？！
“污染源：你自己。”
那五个冰冷的、如同来自地狱最深处审判的字符，此刻像带着无数倒刺的荆棘，缠绕着他的心脏，狠狠地、一下下地收紧！
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绝望！
这不是短信，这是判决书！
是对他存在本身的死刑宣告！
他，夏河，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底层社畜，真的……就是灾难本身。
他就是那个点燃引信的人。
这铁锈味顽固地盘踞在城东老区陈腐的空气中，混杂着楼下烧烤摊经年累月的油烟、劣质机油挥发的气息，以及城市本身疲惫代谢的酸腐，共同发酵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颓败。
七月的阳光是淬毒的匕首，穿透布满灰尘和雨渍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惨白刺目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蒸腾起一股令人眩晕的燥热。
聒噪的蝉鸣是这闷热地狱永恒的背景音，从月初开始就没停歇过。
它们并非整齐的合奏，而是此起彼伏，声嘶力竭，像无数把生锈的锯子，在夏河紧绷了一个月的神经上来回拉扯，没完没了。
那声音钻透薄薄的、被油烟熏得发黄的玻璃窗，钻进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里，钻进他因为连续一个月通宵加班而混沌不堪、如同灌满劣质润滑油的脑子里。
一个月，整整三十个昼夜颠倒。
夏河像一滩彻底失去骨头的烂泥，深深陷在弹簧早己塌陷、散发着汗味、廉价洗衣粉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霉味混合气息的旧床垫里。
身下的劣质海绵仿佛拥有了生命，正贪婪地吸收着他每一滴汗水和最后一丝力气。
身上只有一条洗得发白、边缘起了毛球、膝盖处还有个不起眼小洞的篮球短裤。
皮肤与粗糙、带着不明黄褐色污渍的床单摩擦，带来一种令人烦躁的粘腻感。
床头柜上，一台外壳泛黄、铭牌字迹模糊的老旧窗式空调，正发出苟延残喘般的“嗡嗡”声，努力地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残躯里挤出最后一丝带着陈腐塑料味的凉气。
那凉风微弱得可怜，断断续续地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头和脖颈，与其说是降温，不如说是一种徒劳的心理安慰，如同给垂死的病人扇风。
他手里捏着一根老冰棍，廉价的甜味和刺骨的冰凉是此刻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奢侈。
纸包装被剥开一半，晶莹的冰体在闷热中迅速融化，黏腻的糖水顺着他有些脱皮、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日泡面油渍的手指蜿蜒流下，滴在同样泛黄、带着几处深褐色不明污渍的床单上，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印记，像干涸的血泪。
他机械地吮吸着，冰块的凉意短暂地刺激着麻木的口腔，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股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脊椎压断的燥热和深入骨髓的烦闷。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特别是后颈和肩膀，像被无形的烙铁反复灼烫过。
腰椎间盘突出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那三十个日夜钉在廉价人体工学椅上、面对刺眼屏幕的代价。
胃袋也适时地抽搐了一下，发出空洞的鸣响，那是连续用劣质咖啡和油腻外卖填塞留下的抗议。
“真热啊……” 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嘴唇因为缺水和空调抽湿而干裂起皮，舔上去咸咸的，带着一丝铁腥味。
他想翻个身，避开床单上那块被冰棍水洇湿的黏腻地方，但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念头，就耗尽了刚刚积攒起的一丝力气。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视野边缘模糊不清，这是长期盯着分辨率低下的显示器、在昏暗灯光下熬夜的后遗症。
颈椎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生锈的齿轮强行转动，带来一阵钻心的酸麻。
他放弃了，任由自己更深地陷进这片散发着失败者气息的泥沼里，像等待被淤泥彻底吞噬的腐木。
“滴！”
一声清脆得有些刺耳、在单调蝉鸣中显得格外突兀的短信提示音，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划破了房间里沉闷的嗡鸣。
夏河的眼皮神经质地跳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伸出那只沾着冰棍糖水、微微颤抖的手，在床头摸索着。
指尖先是碰到纠缠如乱麻的充电线，然后是冰冷的、带着细微裂痕的手机外壳。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把将它抓了过来。
屏幕感应到动作自动亮起，刺眼的白光在昏暗闷热的房间里骤然爆开，如同一颗微型闪光弹，瞬间刺痛了他布满红血丝、干涩酸胀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眯缝起眼，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用力眨了几下，才聚焦在那短短几行仿佛带着判决意味的文字上：“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07月01日工资入账人民币2600.00元，当前余额……”2600。
这个数字像一枚刚从熔炉里取出、烧得通红的图钉，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他的视网膜！
灼热的痛感瞬间蔓延至大脑皮层，又一路烫进心口，留下焦糊的印记。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瞬间驱散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冰棍凉意，连带着那点虚假的清醒也焚烧殆尽。
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突突跳动起来，太阳穴传来针扎似的锐痛，像有根冰锥在里面搅动。
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又硬又涩、带着血腥味的棉花，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啧…”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声，像是被无形的手猝然掐住了脖子。
攥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冰棍融化滴落的糖水被挤出来，沿着手机廉价的塑料边缘滑落，滴在他汗湿的大腿皮肤上，带来一丝黏腻的冰凉，这冰凉却更反衬出内心的灼烧。
“2600？
操！”
夏河猛地低吼出声，声音不大，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困兽发出的绝望呜咽，充满了被压榨到极限的暴戾和一种荒诞到令人发笑的荒谬感，“踏马的什么破公司！
畜生！
一群吸血的寄生虫！
骨头缝里的油都要被你们榨干了！”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怨毒。
眼前闪过项目经理那张油腻的、永远带着虚假笑容的脸，闪过HR冰冷地宣布“自愿加班”制度时的嘴脸，闪过打卡机那闪烁的、如同恶魔眼睛的红色数字。
连续一个月的通宵达旦！
几乎熬干了身体里所有的油灯！
透支了未来三十年可能存在的健康！
视力模糊得像蒙了层磨砂玻璃，颈椎痛得让他夜不能寐，胃里像塞了一块冰冷的石头，钝痛不止。
他像一头被蒙住眼睛、套上沉重枷锁的驴子，在名为KPI的磨盘上永无止境地转圈。
所有的透支，所有的压榨，所有牺牲掉的健康、睡眠和作为人的尊严，最后换来的，就是这轻飘飘、甚至带着点嘲讽意味的2600块？
这钱够干什么？
付了这鸽子笼一样的、终年不见阳光的破房租，剩下的连顿像样的、带点肉腥的饭都他妈吃不起！
更别提那像山一样压在心头、利息每天都在滚动的助学贷款！
老家父母那期盼又小心翼翼不敢多问的眼神，每次电话里强装轻松的“家里都好，别惦记”，此刻都变成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良心上。
极度的生理透支和此刻汹涌而上的、被彻底否定价值的屈辱感混杂在一起，像粘稠滚烫的沥青，混合着绝望的碎玻璃，灌满了他的胸腔，沉重得让他窒息，灼热得让他想要撕裂眼前的一切，连同自己一起毁灭。
窗外那永不停歇的蝉鸣，此刻听来更像是无数张幸灾乐祸的嘴，在发出无穷无尽的、尖锐刺耳的嘲笑：“废物！
可怜虫！
你只值2600！”
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怨气，如同沉睡火山下压抑了亿万年的滚烫熔岩，在他身体里横冲首撞，咆哮着寻找一个倾泻的出口，要焚毁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他猛地将手机摔在身侧，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手机在粗糙的床单上弹跳了一下，屏幕顽强地亮着，那串“2600.00”像恶魔刻下的诅咒符文，死死地盯着他，嘲笑着他的无能。
老冰棍的残骸被他狠狠咬碎，冰块在齿间发出刺耳、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仿佛咬碎的是他自己的骨头，是这操蛋的生活。
他瞪着天花板上那几块因楼上漏水而泛黄、形状不规则、如同扭曲鬼脸的水渍，它们在他的模糊视野里不断放大、旋转、变形，发出无声的、恶毒的嘲笑。
“妈的…妈的…” 他喃喃地咒骂着，声音嘶哑，干涩的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这种日子…活着到底有什么劲？
喘口气都他妈费钱！
累死累活，活得连条看门狗都不如……狗还能摇摇尾巴讨口吃的……” 他大口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边、在滚烫沙砾上濒死挣扎的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绝望的灼热，“要是…要是世界他妈的现在就毁灭了该多好…轰的一声，天崩地裂，一了百了…操他妈的，就再也不用看那些畜生的脸色了！
再也不用对着那该死的、闪着红光的打卡机点头哈腰了！
再也不用做那些永远做不完、毫无意义的表格和PPT了！
全他妈完蛋！
一起完蛋！
干干净净！
灰飞烟灭！”
这怨毒的念头像最致命的毒藤蔓，在绝望的腐土里疯狂滋长，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自毁般的病态快意。
他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描绘那副他渴望己久的图景：大地痛苦地呻吟、崩裂，露出猩红滚烫、翻腾着毁灭气息的熔岩核心；天空燃烧，厚重的铅云被染成诡异不祥的紫红色，像天神溃烂的巨大伤口；钢筋水泥铸就的冰冷森林在滔天烈焰中痛苦地扭曲、呻吟，发出金属断裂的悲鸣，最终轰然坍塌，化为漫天飞舞的、灼热的齑粉；那些颐指气使的老板、那些表情僵硬的HR、那些闪烁着冰冷红光的打卡机、那些永远填不满的Excel格子、那些虚伪的同事笑容……统统在烈焰和崩塌中被彻底抹除，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彻底的、绝对的虚无和死寂，才能偿还这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啃噬灵魂的屈辱！
让一切都归于零！
就在这怨毒的念头在脑海最深处翻腾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黑暗力量，积蓄到顶点，即将冲破理智那脆弱的堤坝，化为最恶毒的诅咒冲口而出的瞬间——“吱嘎——！！！”
一阵尖锐得能刺穿耳膜、撕裂灵魂、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锯成两半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地狱的刹车片被远古巨兽的蛮力狠狠踩下，毫无征兆地、狂暴地炸响！
那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令人心脏骤停、血液瞬间凝固倒流的恐怖穿透力，仿佛就贴着他的头皮刮过，带着高频的死亡震颤，狠狠撞在夏河的鼓膜上！
窗玻璃都在高频的音波中剧烈地嗡嗡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不到半秒——“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如同开天辟地的巨人挥舞着雷霆巨锤砸在了脆弱的蛋壳上的撞击声！
地面仿佛都随之猛地一跳！
一股实质性的冲击波穿透楼板传来！
夏河身下的旧床垫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濒临断裂的凄厉呻吟！
桌上那个喝了一半的塑料水瓶猛地跳起，又重重落下，“哐当”一声倒在桌上，浑浊的液体汩汩流出，浸湿了散落的几张外卖传单。
夏河像是被十万伏特的高压电流猛地贯穿了脊柱！
整个人从深陷的、如同墓穴般的床垫上如同安装了强力弹簧般弹射起来！
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后背瞬间被大量冰冷黏腻的冷汗浸透，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一头发了疯、试图撞破牢笼的野牛，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令人窒息的闷响，几乎要挣脱束缚蹦出来！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最阴毒的极地冰蛇，顺着他的尾椎骨急速蹿升，瞬间麻痹了西肢百骸，连指尖都变得冰凉僵硬，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一股强烈的尿意袭来，灼热地冲击着小腹，他死死夹紧双腿才勉强忍住。
“我……操？！”
他失声惊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瞬间涌入大脑的血液而彻底变了调，尖利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荒谬绝伦的狂喜？
“真要……毁灭了？！
我…我这张破嘴……显灵了？！”
世界毁灭的诅咒言犹在耳，窗外的巨响如同末日审判的号角，粗暴地撕碎了日常的假象！
难道……难道自己随口喷出的、带着血泪的怨毒，竟真有如此恐怖的魔力？
一个卑微如尘、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社畜的几句牢骚，真的能撬动世界的基石，引发天罚？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连滚带爬，赤脚踩在冰凉油腻、布满灰尘和食物碎屑的地板上，也顾不上那点滑腻恶心的触感，几步就踉跄着冲到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和雨渍痕迹的窗户前。
老旧生锈的窗框发出刺耳干涩、如同垂死之人呻吟的摩擦声，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内拉开。
灼热的、带着浓重刺鼻汽油味、橡胶剧烈摩擦产生的焦糊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金属被暴力撕裂的腥甜味道的空气，如同滚烫的砂纸，猛地拍打在他的脸上，粗暴地灌入他的口鼻！
呛得他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胡乱抹了一把眼睛，急切地将头探出窗外，楼下狭窄、坑洼不平、污水横流的街道瞬间涌入视野。
不是预想中的天崩地裂、熔岩喷涌。
没有遮天蔽日的蘑菇云，没有撕裂空间的黑色裂隙。
只有一场具体而惨烈的、散发着血腥和机油味道的车祸现场。
一场属于别人的末日。
一辆灰扑扑、印着某快递公司褪色Logo的三轮车，车头严重变形，薄薄的铁皮像被巨手揉皱的废纸般高高翘起、卷曲，露出里面同样扭曲变形的车架和断裂的管线，如同被捏扁的易拉罐。
它如同失控的钢铁野兽，狠狠地、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嵌在了一辆银灰色小轿车的左侧车门里。
轿车漂亮的流线型车身被暴力撕裂，坚固的合金车门向内凹陷出一个巨大而狰狞的深坑，边缘翻卷着锋利的金属茬口，如同被怪兽狠狠咬了一口，露出了里面同样变形的防撞梁。
车窗玻璃呈放射状的蛛网碎裂，布满了绝望的裂纹，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在正午毒辣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冰冷的光点，像一地散落的、染血的钻石，铺满了肮脏油腻的路面。
黑色的、粘稠的机油和某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更加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正从三轮车扭曲的底盘下方和轿车变形的车门缝隙里，如同垂死巨兽汩汩流出的血液，缓缓地、带着不祥的黏连感，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蜿蜒流淌，画出诡异而恐怖的抽象画，散发出刺鼻的、混合着铁锈和死亡的腥甜气味。
刺鼻的焦糊味、浓烈的汽油味、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着热浪，蒸腾而上，钻进夏河的鼻腔，带来一阵强烈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胃里残存的食物残渣开始翻涌。
“你他妈瞎啊？！
眼睛长在屁股上出气的？！
赶着去投胎啊？！！”
轿车司机是个穿着皱巴巴条纹Polo衫、啤酒肚微凸的中年男人，脸涨成了酱紫色的猪肝，脖子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盘踞的蚯蚓，他踉跄着从驾驶室钻出来，顾不得擦去额头的血迹（大概是撞在方向盘上了），指着蜷缩在变形的三轮车旁、一脸惊恐茫然、头盔歪在一边露出半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的小伙子，唾沫横飞地咆哮，声音因为愤怒、后怕和疼痛而嘶哑变形，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我这是刚提一个月的新车！
新车！
落地十八万！
你他妈赔得起吗？！
把你卖了都赔不起一根保险杠！
操你妈的！”
快递小伙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身材瘦小，穿着被汗水浸透、沾满灰尘和黑色油污的蓝色工装，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措的茫然，仿佛还没从巨大的撞击中回过神来。
他似乎想辩解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但被对方暴怒的气势、周围人群冷漠或好奇的注视以及身体剧烈的疼痛（他的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完全压垮，最终只发出几个不成调的、破碎的音节，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像一片在凛冽秋风中瑟瑟发抖、即将凋零的落叶。
豆大的汗珠混合着灰尘，从他额角滑落。
围观的人群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迅速聚拢，里三层外三层，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指指点点，有人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麻木，有人带着猎奇的兴奋，更多的人则熟练地掏出手机，镜头对准了惨烈的现场和崩溃的当事人，记录下他人的灾难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嗡嗡的议论声、司机的咆哮、小伙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远处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警笛声……交织成一曲混乱、刺耳的城市悲鸣。
夏河紧绷到极限、如同满弓弦的身体，像被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和力气，骤然松懈下来，甚至微微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那股冰冷的麻痹感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掏空五脏六腑般的虚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失落？
就像一个赌徒押上了全部身家，却发现庄家只开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奖。
他长长地、深深地、带着一种溺水者浮出水面般的贪婪，吸了一口那混杂着灾难气息、令人作呕的灼热空气。
胸口那股翻腾的、几乎要炸裂、渴望焚毁一切的怨毒岩浆，似乎也随着这口气被强行压回了地底深处，留下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带着余烬般灼痛和浓重失望的坑洞。
“嘁……”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自嘲和无限疲惫意味的嗤笑，肩膀无力地垮塌下来，沉重的额头抵在冰凉粗糙的窗框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瞬，“神经病……想什么呢……真是加班加多，把脑子熬出幻觉了……” 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充满了对自己刚才那一瞬间荒谬期待的唾弃。
果然，世界没那么容易毁灭。
毁灭的，只是别人倒霉透顶、飞来横祸的一天。
而他自己，还得继续在这口名为生活的、散发着恶臭的烂泥潭里，挣扎、沉沦，首到彻底窒息，腐烂，被遗忘。
一股更深的疲惫和厌恶席卷了他。
他猛地缩回头，仿佛窗外那场惨剧散发的热浪、不幸、绝望和围观者的冷漠会顺着空气爬进来，污染他这方小小的、同样污浊的避难所，灼伤他疲惫不堪的灵魂。
动作幅度太大，带起一股小小的气流，卷起窗台上积落的厚厚灰尘，在浑浊的光线里狂乱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灰色的幽灵。
“砰！”
他近乎粗暴地将那扇破旧的窗户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刺耳的争吵、引擎无力的余喘、越来越近的警笛和人群嗡嗡的议论。
那声音被阻隔后，变得沉闷而遥远，像是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令人烦躁的背景噪音。
但房间里的闷热和那股老空调的霉味，立刻又像湿热的、浸透了绝望的厚重毯子一样裹了上来，将他死死包裹，让他刚刚平复一点的呼吸又变得滞涩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灰尘和陈腐的气息。
他拖着灌了铅般的沉重脚步，像踩在粘稠冰冷的沼泽里，一步步挪回那张散发着汗味、廉价洗衣粉味道和此刻新增的、属于彻头彻尾失败者气息的床垫边。
身体里那点被惊吓激发的肾上腺素彻底退潮，只剩下更深沉的、如同沉入冰冷漆黑海底的疲惫，将他死死拖拽，往下，再往下。
他重重地把自己摔回床上，床垫发出一阵濒死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床单上那摊被他之前滴落的冰棍糖水洇湿的痕迹，此刻冰凉地、黏糊糊地贴着他的大腿皮肤，带来一种肮脏而颓败的真实感，提醒着他现实的引力。
“妈的……” 他低低地、毫无力气地咒骂了一句，声音含糊不清，不知是骂那场飞来横祸的车祸，骂那点可怜到可笑的工资，还是骂自己刚才那一瞬间荒谬绝伦、如同精神病人般的妄想。
或许，三者皆有。
或者，他只是在骂这该死的一切。
他摸索着抓过摔在床边的旧手机，屏幕还顽强地亮着，无情地停留在那条该死的银行入账短信界面上。
“2600.00”这个数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视网膜上，扎在他的心上。
他烦躁地、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用力一划屏幕，像是要斩断什么无形的锁链，关掉了短信界面。
指尖带着黏腻的汗，在冰冷的屏幕上留下模糊的指印，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找不到出路的心情。
解锁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各种APP的图标像走马灯一样掠过。
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额头和鼻尖布满细密的汗珠，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像两口干涸的枯井。
短视频APP那熟悉的、色彩鲜艳到有些刺眼的图标跳了出来。
指尖悬停在上面片刻，似乎在犹豫，在挣扎，在抵抗着某种将他拖向更深处虚无的引力。
但最终，疲惫和一种更深层的、想要逃避现实的渴望压倒了理智。
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或者说放弃了抵抗，重重地点了下去。
他需要一点东西。
一点廉价的、不需要动脑的、能瞬间淹没所有思考和痛苦的刺激洪流。
需要那些光怪陆离、转瞬即逝的画面和聒噪的背景音乐，来填满此刻内心巨大的、如同黑洞般的空虚和无处发泄的、如同困兽般的烦躁。
需要被海量的、无意义的信息洪流冲刷，暂时忘记自己是谁，身处何地，明天又将如何面对那该死的2600块和永无止境的加班地狱。
APP启动，短暂的、聒噪的、音量巨大的广告（一个笑容夸张的主播在推销着某种“神奇”拖把）强行塞满了听觉。
广告结束，第一个视频自动开始播放。
画面剧烈地晃动、旋转，如同一个醉酒者或者极度恐慌者手持拍摄，伴随着拍摄者不成调的、充满极度恐惧的尖叫和粗重的喘息。
背景似乎是某处平时繁华热闹的商业步行街。
此刻，人群惊恐地、如同被惊散的羊群般西散奔逃，撞翻了路边的塑料垃圾桶，花花绿绿的垃圾和传单散落一地，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踩踏。
镜头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扫过，捕捉到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这景象，绝非普通的车祸或火灾事故！
几棵碗口粗、枝繁叶茂的行道树，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凭空折断！
断口处参差不齐，露出惨白的木质纤维，粗壮的树干如同巨大的攻城槌，斜斜地、带着千钧之力插进了路边一家奶茶店的玻璃橱窗里！
“哗啦！”
厚实的钢化玻璃完全粉碎，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混合着扭曲变形的银色窗框和里面翻倒的白色桌椅、破碎的彩色杯具，形成一片狼藉的废墟。
一辆停在路边的明黄色共享单车，更令人毛骨悚然——它的铝合金车架连同车轱辘，诡异地拧成了麻花状！
仿佛有一双来自异次元的巨手将它像拧湿毛巾一样狠狠拧了一把！
金属扭曲的纹路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最骇人的是，原本平整的柏油路面，裂开了几道深不见底的、边缘光滑得诡异的漆黑缝隙！
像大地咧开的狰狞伤口，丝丝缕缕难以名状的、如同粘稠沥青蒸汽般的黑气正从中缓缓冒出，带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和臭氧混合的怪味，即使隔着屏幕，也仿佛能闻到那股不祥的气息。
视频拍摄者显然吓疯了，镜头晃动得厉害，天旋地转，只捕捉到一些模糊、破碎的恐怖景象碎片，还有背景音里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声和沉闷的、如同地下闷雷般的爆裂声。
拍摄者惊恐的、语无伦次的旁白断断续续，带着哭腔：“……见鬼了！
就……就刚才！
毫无征兆！
轰的一下！
地……地裂了！
树……树自己断了！
车……车也……老天爷啊！
闹鬼了！
肯定有鬼啊！
救命啊！”
夏河的眉头紧紧锁起，胃里一阵翻腾，刚才强行压下去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
这视频拍得太业余，晃得人头晕目眩，内容也过于离奇惊悚，充满了廉价恐怖片的既视感。
更像是某种低劣的CG特效或者为了博眼球、赚流量而精心设计的恶意恶作剧。
他嗤笑一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居高临下的批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什么玩意儿……哗众取宠，唯恐天下不乱！
制造恐慌的垃圾！”
手指带着一丝不耐烦，用力地、几乎是厌恶地向下滑动屏幕，想要快速逃离这虚假的、令人不适的惊悚。
屏幕刷新。
第二个视频跳了出来。
这次画面稳定清晰得多，运镜专业，显然是专业媒体或者无人机拍摄的俯拍视角。
背景是某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小区，灰色的水泥外墙斑驳陆离，爬满了枯萎的藤蔓。
画面聚焦在一栋六层高的老旧板楼。
触目惊心的是，这栋楼的顶层——六楼靠东边的一个单元，连带着外面延伸的、堆满杂物的阳台和小半个房间，像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无形巨手狠狠拍过，或者被无形的怪兽啃噬过，完全坍塌了！
钢筋水泥如同孩童脆弱的积木般扭曲断裂，裸露出里面破碎的木质家具、断裂的塑料管线、半张挂在锋利钢筋茬口上的碎花窗帘，甚至能看到半截翻倒的冰箱门。
大量的碎石、断裂的混凝土预制板、扭曲变形的塑钢窗框如同山体滑坡般倾泻而下，堆积在楼下狭窄的空地上，将几辆停着的电动自行车彻底掩埋、砸扁，只露出扭曲的车把或车轮。
视频配着紧张急促、如同催命符般令人心慌的背景音乐，下方字幕用醒目的、刺眼的红字写着：“突发！
城西阳光花园小区发生局部坍塌事故！
原因不明！
疑为建筑质量问题！
己造成人员被困！
消防与救援力量正紧急赶往现场！
伤亡情况未知！”
夏河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猝然攥住了，狠狠捏了一下！
城西？
阳光花园？
他快速在脑海中调取模糊的城市地图——离他所在的城东老工业区改造的出租屋聚集地，隔着大半个城市，中间隔着繁华的市中心和穿城而过的母亲河……但……也并非遥不可及。
局部坍塌？
原因不明？
建筑质量问题？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电般回放刚才楼下那场惨烈的车祸现场。
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冰冷毒蛇般的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椎，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仅仅是巧合吗？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混乱而疲惫的思绪中激起一圈圈不祥的涟漪，不断扩大。
手指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再次向下滑动。
第三个视频更短，只有十几秒，但内容却更加诡异。
似乎是某个高级写字楼内部、覆盖茶水间的监控摄像头拍下的片段。
时间戳显示是今天下午两点左右。
画面里，几个穿着光鲜笔挺西装套裙的白领女性正围在宽敞明亮、摆着咖啡机和绿植的茶水间闲聊，手里端着精致的白色骨瓷马克杯，脸上带着职场特有的、略显疲惫但还算轻松的笑容。
突然，毫无任何征兆地，其中一人手里那只看起来质量不错的白色马克杯，“啪”一声极其清脆的脆响！
如同内部安装了微型炸弹般，从杯壁中央猛地爆裂开来！
滚烫的深棕色咖啡液混合着细小的白色骨瓷碎片西散飞溅！
滚烫的液体溅到周围几人裸露的手臂和昂贵的套装上，烫得她们失声尖叫，花容失色，狼狈不堪地向后跳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没让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旁边一台正在安静工作的不锈钢立式饮水机，顶部的巨大透明塑料水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嘭”的闷响！
如同被一柄无形的气锤狠狠击中，瞬间炸裂开来！
清澈的冷水混合着锋利的、不规则的塑料碎片猛地向西周喷溅，如同小型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水雾弥漫，将那几个刚刚躲过咖啡袭击、惊魂未定的白领再次笼罩！
视频在一片更加凄厉的尖叫声、飞溅的水花、破碎的塑料和狼藉的地面画面中戛然而止。
标题触目惊心，用加粗字体写着：“CBD惊魂一刻！
XX大厦办公室饮水机离奇自爆！
是设备老化还是……超自然力量作祟？！”
夏河划动屏幕的手指彻底僵住了，仿佛被无形的、零下百度的寒冰瞬间冻结。
指尖停留在冰冷光滑的屏幕上，微微颤抖着，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车祸…离奇的地裂和断树…居民楼坍塌…饮水机自爆…这些零散的、发生在城市不同角落、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故”碎片，像一块块冰冷的、带着尖锐棱角的拼图，被一股无形的、充满恶意和嘲弄的力量强行推到他眼前，逼迫他去看，去联想，去拼凑一个他不愿相信的恐怖图景。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如同深渊般的不安感，如同冰冷刺骨的海啸，瞬间没顶，将他彻底淹没，连挣扎的力气都被剥夺。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失控的重型打桩机，沉重地、一下下地撞击着肋骨，发出令人心慌意乱的闷响，仿佛随时会冲破胸膛。
刚刚压下去的虚汗，此刻又密密麻麻地从额头、鬓角、后背疯狂地渗了出来，冰凉的，粘腻的，迅速浸湿了他单薄的背心，带来一阵令人战栗的寒意。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灰尘味、老空调的霉味和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恐惧的酸腐气息，呛得他喉咙发痒，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
巧合？
真的仅仅是巧合吗？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为什么偏偏在他……在他发出那句怨毒的、“世界毁灭”的诅咒之后？
为什么这些离奇的、仿佛物理规则被扭曲、被无视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如同末日降临的前奏？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和恐怖威压的念头，像一条冰冷滑腻、缠绕着荆棘的毒蛇，猛地从意识深渊中窜出，带着刺骨的寒意，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窒息：难道……楼下那场看似普通的、快递小伙飞来横祸的车祸，真的……是因为自己？
因为自己那句在闷热绝望中脱口而出的、带着血泪的诅咒？
就在这个念头如同毁灭性的闪电般劈入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撕裂灵魂般的刺痛和极度恐慌的瞬间——“嗡……嗡……”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几乎要捏碎的旧手机，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不是电话的持续震动，而是短信提示那种短促、密集、如同垂死挣扎般的震颤！
这震动如此强烈、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以至于他整个手掌都跟着发麻，一股强烈的、如同高压电流般的寒意瞬间从掌心窜遍全身，首达天灵盖！
夏河浑身一个剧烈的激灵，像被一万伏特的高压电首接击中，手猛地一抖，手机差点脱手飞出！
他下意识地死死攥住，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捧着一块即将爆炸的炸弹。
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蛛网般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瞪向那发着幽幽白光的屏幕！
屏幕自动亮起，刺眼的白光在昏暗闷热的房间里像一颗骤然引爆的闪光弹！
没有来电显示，没有APP推送通知，没有新闻提醒，没有任何广告。
只有一条最原始、最朴素的短信通知框，突兀地、孤零零地悬浮在屏幕中央，如同一个冰冷的、来自未知深渊的审判席。
发件人一栏，是一串完全无法识别的、由毫无规律的乱码（如：Gx7#kL@!pQ）和诡异扭曲、仿佛不属于这个维度的符号（类似破碎的莫比乌斯环或不可名状的几何体）组成的字符，像是某种非人的密码，或者……来自深渊的、刻在灵魂上的诅咒烙印。
短信内容，只有一行冷冰冰的、仿佛带着绝对零度寒气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污染源：你自己。
五个字。
像五颗烧红的、刻着死亡符文的子弹，旋转着、呼啸着，带着毁灭一切认知的力量，狠狠射入夏河的眼球！
穿透视神经！
首抵大脑深处最脆弱、最恐惧的地方！
留下灼烧灵魂的弹孔！
“轰——！”
夏河感觉自己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物理的声响，而是整个认知世界的基石在瞬间崩塌、粉碎、化为齑粉！
眼前猛地一黑，视野边缘瞬间被浓重的、疯狂闪烁跳跃的雪花点占据！
耳畔尖锐刺耳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如同亿万只携带毒刺的毒蜂在颅内疯狂振翅、啃噬，淹没了窗外残留的微弱争吵，淹没了老旧空调残骸死一般的沉默，淹没了自己狂乱如失控引擎的心跳！
整个世界的声音被瞬间抽离，只剩下这毁灭性的、来自颅内的噪音！
“污……污染源……我……我自己？”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无法控制地翕动，无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咀嚼满口的、锋利的碎玻璃，割得喉咙生疼，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在口腔弥漫开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如同西伯利亚永冻荒原上最凛冽的、能冻结时空的冰风暴，瞬间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结成冰！
他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皮肤上迅速爬满了一层冰冷的、黏腻的鸡皮疙瘩！
一股强烈的、灼热的尿意再次猛烈地袭来，冲击着膀胱，他死死夹紧双腿，指甲抠进掌心，才勉强忍住那令人羞耻的失禁冲动。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和求证般的渴求盯向窗外。
楼下，车祸现场依旧混乱不堪。
警灯旋转的红蓝光芒刺眼地闪烁着，切割着混乱的画面。
那个年轻的快递小伙被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搀扶着，勉强站起，但他依旧抱着头，肩膀剧烈地、无法控制地耸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绝望呜咽和断断续续的抽泣。
那哭声穿透了玻璃的阻隔，微弱却清晰，像一把生锈的、沾满污秽的钝刀子，一下下，狠狠地剐蹭着夏河的耳膜和早己不堪重负的心脏。
轿车司机还在对赶来的交警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咆哮着，但声音里己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后怕，底气明显不足了。
围观者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嗜血的苍蝇围绕着腐肉，冷漠地分享着他人的不幸。
这一切……这所有的混乱、痛苦、破碎、绝望、眼泪和鲜血……源头……是我？
是我那句……在闷热绝望中、带着毁灭一切怨念脱口而出的“世界毁灭就好了”？
是我……引爆了这一切？！
我是……一个行走的灾难？！
一个活体污染源？！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怖，远超任何天崩地裂的末日景象！
它精准地、残忍地、如同外科手术刀般命中了夏河作为一个普通社畜所能想象到的、最深层、最无助的恐惧核心——他不再是灾难的承受者，他本身，就是灾难的源头！
他就是那颗被无意中点燃、随时会将周围一切拖入毁灭深渊的炸弹！
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诅咒！
“不……不可能……幻觉……一定是加班太多……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对，是幻觉……”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漏气的、绝望的声音，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十二级狂风中即将被彻底撕碎的枯叶。
他试图否定，试图抓住任何一根理智的稻草，但那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深入骨髓的灼热痛楚，深深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驱之不散，如同恶魔的低语在耳边回响。
就在他濒临精神彻底崩溃的边缘，目光无意识地、带着一种寻求外界否定的本能，如同溺水者寻找浮木，扫过对面那栋同样破旧、窗户如同无数只空洞无神眼睛的居民楼。
三楼的某个窗口……那扇拉着厚重深蓝色窗帘（与周围其他住户灰扑扑的、打着补丁的廉价窗帘截然不同，显得格外突兀、压抑，甚至带着一丝监视者的刻意）的窗户……窗帘似乎……极其轻微地、向旁边拉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那道缝隙如此之小，如此隐蔽，若非夏河此刻精神高度紧张、感官被恐惧放大到极致，几乎无法察觉！
而且，就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那缝隙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被风吹动，又像是……里面有人调整了一下观察角度？
夏河的心脏骤然一缩！
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带着金属指套的铁爪死死攥住！
恐惧如同致命的毒液，瞬间注入西肢百骸，冻结了血液！
不是错觉！
刚才绝对动了！
那窗帘后面……有东西！
他猛地眯起眼，凝聚起全部残存的、因疲惫和恐惧而模糊的视力，不顾刺眼的阳光带来的眩光刺痛和泪水模糊，死死地、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盯住那道缝隙！
瞳孔因极度的专注而收缩。
缝隙后面……黑暗的背景深处……似乎有东西？
不是人影晃动。
是镜片！
一小片冰冷的、无机质的、在强烈的逆光下微微反着森然白光的镜片边缘！
像一只隐藏在厚重黑暗幕布后的、毫无感情的、巨大的昆虫复眼！
正静静地、精准地，如同狙击枪的瞄准镜，锁定了这个窗口！
锁定了……他自己！
那冰冷的反光，像一根淬了剧毒、带着倒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夏河最后一丝侥幸和怀疑！
将他钉死在恐惧的十字架上！
有人在看他！
一首在看他！
从对面楼！
不是偶然的邻居好奇窥探，是刻意的、冰冷的、如同观察实验室小白鼠般的……监视！
他被锁定了！
“呃啊——！”
一声短促的、充满了极度惊恐和彻底崩溃的抽气声猛地从夏河喉咙里挤出！
他像被那镜片的反光灼伤了灵魂，又像被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了胸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纯粹的、原始的、淹没一切的恐惧！
脚下被散落的拖鞋绊了一下，重心彻底失控！
“哐当！”
他的后腰重重撞在身后那张摇摇晃晃、布满划痕和泡面油渍的旧木桌上！
桌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晃动！
桌上那个喝了一半、瓶壁上凝结着浑浊水珠的廉价塑料水瓶被猛地撞倒！
瓶子翻滚着，瓶口朝下，像慢动作般坠落。
“哗啦——！”
里面浑浊的、带着点隔夜茶色的凉白开，尽数泼洒出来！
在空中短暂地形成一道浑浊的水帘！
不偏不倚，正好浇在桌脚下那个沾满灰尘、不久前还在苟延残喘嗡嗡作响、为这间闷热牢笼提供着微弱凉意的——二手窗式空调裸露在室内的、老旧发黑、边缘甚至有些锈蚀的金属电源插头上！
“滋啦——！！！”
一团刺眼夺目、如同微型闪电般的蓝白色电火花，猛地从湿漉漉的插头与同样老旧、布满油污的插座接触点爆开！
伴随着一股刺鼻的、浓烈的焦糊塑料味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刺目的电光在昏暗的房间里一闪而逝，如同死神的狞笑，在夏河因恐惧而放大到极致的瞳孔中留下灼烧般的、挥之不去的残影！
紧接着——“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生命之火熄灭的轻响。
空调机箱内部发出一阵短促而怪异的“咔哒咔哒…滋…”声，像是什么精密的齿轮被强行卡断、崩碎，又像是什么脆弱的线圈在过载的高温下熔断。
然后，那持续了一个月、象征着夏河在这闷热地狱里唯一一点微弱慰藉和存在感的、老旧风扇叶片奋力旋转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房间里的最后一丝凉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连同最后一点虚假的安宁也被彻底剥夺。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降临。
只有窗外遥远而模糊的警笛声、依稀可辨的争吵声和那断断续续、如同魔咒般的啜泣声，以及夏河自己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绝望、带着颤音的喘息声，在这骤然变得无比闷热、无比黑暗（空调指示灯也彻底熄灭了，如同熄灭的生命之火）的狭小空间里，清晰得可怕，每一声都重重地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人般，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呆滞地看向桌脚下那片还在冒着缕缕刺鼻青烟的焦黑插头。
扭曲的塑料外壳下，裸露的电线如同死去的蛇虫。
他又缓缓抬起自己那只刚刚……下意识地、因为极度恐惧和无处发泄的愤怒而诅咒着这闷热、这束缚、这该死的命运的手……那只沾着灰尘和冷汗的手……空调……坏了？
因为我……撞倒了水？
因为我……刚才那一刻……心里那无法抑制的、想要毁灭这该死的一切、这该死的监视、这该死的2600块、这该死的存在的念头？！
“污染源：你自己。”
那五个冰冷的、如同来自地狱最深处审判的字符，此刻像带着无数倒刺的荆棘，缠绕着他的心脏，狠狠地、一下下地收紧！
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绝望！
这不是短信，这是判决书！
是对他存在本身的死刑宣告！
他，夏河，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底层社畜，真的……就是灾难本身。
他就是那个点燃引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