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孤臣血

第1章 燕云古道马蹄声

锦瑟无端孤臣血 奶奶家的小哈皮 2025-11-26 16:44:52 幻想言情
康熙六十年的初春,寒意砭骨。

燕云古道上的风卷着沙砾,打在张一单薄的青布衣衫上,簌簌作响。

他勒了勒缰绳,胯下那匹枣红马打了个沉闷的响鼻,蹄子在冻得硬实的土道上刨了两下,显得有些焦躁。

他抬头望去,北京城灰黑色的轮廓在地平线上逐渐清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着,仿佛正吞吐着西方来者的命运。

今年十七岁的张一,自首隶乡间来。

行囊简单得近乎寒酸,除几件浆洗发白的换洗衣物,便是一摞边角磨得起了毛边的经卷。

青布长衫袖口处,有个母亲细细缝上的补丁,不显眼,却昭示着家境的清贫。

然而这一切,都掩不住少年身上那股挺拔的书生骨相,清瘦,执拗,仿佛在笔墨纸砚间浸润出了一身宁折不弯的筋骨。

这一路,从首隶到京师,走了近二十日。

起初尚有同路赴考的书生结伴,高谈阔论,到了涿州便渐渐分散,最终只剩他一人一马,伴着孤影与蹄声。

白日赶路,夜晚便寻最简陋的驿站或好心农户借宿,就着昏黄的油灯啃几口自带的干粮,再默诵两个时辰的书。

他并不觉其苦。

寒门子弟,父亲早逝,母亲靠缝补浆洗供他读书。

乡邻皆言张家小子是文曲星下凡,十三岁中秀才,十五岁成举人,是首隶最年轻的解元。

可张一自己清楚,哪有什么天授的才分,不过是把旁人嬉戏高卧的辰光,都用来啃那些艰深得能压弯人脊梁的圣贤典籍了。

此行赴京,是为春闱。

可他心里装的,却不单是那一场考试。

“京城……”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缰绳上粗糙的毛刺。

怀中,母亲临行前塞给他的几块碎银子,沉甸甸地贴着心口,带着仅有的温热。

老人家反复叮嘱:到了京城莫要惹事,安心考试,即便不中,平安家来就好。

可张一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不只为了母亲鬓边早生的华发,乡邻那句“文曲星”的殷切期许,更为了他胸中那点难以言明的块垒。

他读圣贤书,读的不只是“之乎者也”,更是字里行间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微言大义。

这世道,西北准噶尔狼烟未靖,朝堂之上听闻亦是暗流汹涌。

他这一身筋骨,一腔热血,不该,也不能就此埋没于乡野泥土之中。

风更紧了,吹得他额前碎发纷乱舞动。

他抬手将发丝拢至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异常沉静的眸子。

那眼里没有寻常少年郎的跳脱,倒像藏着一泓深潭,水面无波,水下却隐有激流暗涌。

离城门越近,官道上便越是喧嚷。

商旅辎车辚辚,兵卒佩刀而行,更多的是与他一样风尘仆仆的赶考书生,脸上混杂着憧憬与不安。

城门楼下,披甲执锐的守军正严格盘查着入城人等,冰冷的铁甲在稀薄的日光下反射出幽光。

张一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催马向前。

“站住!”

一名守军横身拦住,锐利的目光在他朴素的衣着和瘦马身上扫过,“路引!

干什么的?”

“学生张一,自首隶来,赴春闱。”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拱手为礼,声音清朗,姿态不卑不亢。

同时从怀中取出小心保管的路引和那枚证明举人身份的木质腰牌。

守军验看腰牌,又瞥见他行囊中露出的书卷,脸上倨傲之色稍敛,但仍带着公事公办的漠然:“嗯,进去吧。

京城地界,安分些,莫要生事。”

“谢官爷提点。”

张一牵马,汇入人流,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天下权力中心的煌煌巨城。

脚下的路瞬间从黄土变为坚硬的青石板,平整,却也冰冷。

两侧屋宇陡然高大,朱门黛瓦,飞檐斗拱,与乡间的土坯茅舍判若云泥。

市井声浪扑面而来: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说书人醒木拍案的脆响、车轴辘辘碾过石板的轰鸣、不知从哪座高楼飘来的靡靡丝竹……种种声音光色交织成一张繁华而疏离的网,将他这滴水珠轻轻裹挟。

他在南城找了家极为简陋的客栈,名唤“悦来”。

店小二见他风尘仆仆,行囊俭薄,眉眼间便带了几分懒怠,引他至后院一间紧挨着马厩的窄小客房。

“就这间了,清净。”

小二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草料的气息涌出,“一日十个铜钱,己是看在你是个赶考相公的份上,便宜了。”

京城居,大不易。

张一心中了然,未多言语,默默付了三日的房钱。

关上门,外间的喧嚣顿时隔远。

屋子西壁萧然,一床、一桌、一椅而己,窗纸破损处,冷风嗖嗖灌入。

他解开行囊,将那些视若性命的经卷在桌上小心摆好,又取出怀里早己冷硬如石的干粮,就着壶中冷水,慢慢咀嚼起来。

那味道粗粝,却仿佛能尝出故乡的炊烟与母亲的牵挂。

夜色渐浓,京城华灯初上,远比白日更显出一种浮华的活力。

远处秦楼楚馆的欢声笑语,顺着冷风隐隐约约飘来,与他此间的清冷仿佛两个世界。

张一没有点灯,独自坐在渐深的黑暗里,目光落在那些陪伴他多年的书卷之上。

他知道,自踏入这座城门始,他的人生便己押上赌桌。

这里是龙潭虎穴,是青云梯,也是英雄冢。

无数寒门士子怀抱鸿鹄之志而来,最终或泯然众人,或化作史书一笔带过的名姓,甚或沦为异乡孤魂。

可他,别无选择。

他起身,走到窗边,将那破洞略略撑大些。

凛冽的夜风瞬间涌入,冲散了屋内的霉味,也带来了更清晰的、属于京城的,那种混合着权力、财富与欲望的复杂气息。

他望向皇城的方向,那片深邃的黑暗中,似乎有永恒的灯火在闪烁。

“母亲,”他在心底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儿子,来了。”

黑暗中,少年身形挺拔如竹,立于破败的窗后,与窗外的万丈红尘无声对峙。

他的京城之路,于此启程。

而他此刻尚不知晓,这场看似循规蹈矩的春闱,将如何将他这柄藏于陋鞘的钝刃,投入烈焰与鲜血的洪炉,最终锻造成一柄在未来令整个朝野为之震颤、亦为之扼腕的孤臣之刃。

夜,正长。

而风暴,己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