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门残简
第1章 荒山异客
剧痛。
像是被扔进高速旋转的滚筒又狠狠甩出，陈乐乐在剧烈的眩晕和撕裂感中猛地睁开双眼。
入目是刺眼的阳光，透过交错重叠的枝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身下是潮湿的泥土和硌人的碎石，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从未闻过的气息——腐烂的树叶、湿润的泥土、某种不知名的野花香，还有一种…纯粹的、未被任何工业痕迹污染的空气的味道。
她猛地坐起身，剧烈的头痛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爷爷？”
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惊慌。
回应她的是几声清脆的鸟鸣，以及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环顾西周，心脏骤然收紧。
这不是她熟悉的实验室，甚至不是任何她知道的的地方。
参天古木拔地而起，粗壮的藤蔓缠绕其上，茂密的灌木丛几乎淹没了她的膝盖。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完全陌生的山峦轮廓。
“乐乐…”旁边传来一声虚弱但沉稳的呼唤。
陈乐乐猛地转头，看到爷爷陈砚秋正挣扎着想从一堆枯叶中坐起来。
他那件穿了多年、洗得发白的卡其色外套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银发此刻凌乱不堪，金丝边眼镜也歪斜着，镜片上还有一道清晰的裂痕。
但他那双总是充满睿智和温和的眼睛，虽然带着深深的困惑与疲惫，却己然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审视。
“爷爷！
您没事吧？
这是哪儿？
我们…我们不是应该在实验室吗？”
乐乐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搀住爷爷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那个…那个青铜盒子…”记忆碎片汹涌而至——深夜的大学考古实验室、散发着幽冷光泽的神秘青铜盒、盒身上那些怎么看都像是装饰、却让爷爷沉迷不己的奇异纹路…然后呢？
好像有一道刺眼的白光…陈砚秋没有立刻回答。
他扶正眼镜，深吸了几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然后极其缓慢地、谨慎地转动脖颈，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掠过那些高大的乔木、低矮的蕨类植物、岩石的色泽、甚至天空云层的形态。
“樟树、青冈、蕨类如此繁茂…空气湿度、植被类型…”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对…这不像我们己知的任何保护区或地质公园。”
他抬起手腕，那只老旧的、表盘背后刻着经纬度的机械表，指针胡乱地颤动着，最终无力地停在了某个刻度。
乐乐的手机也毫无意外地没有信号，屏幕右上角一片空白。
一种冰冷的恐惧感悄然攫住了乐乐的心脏。
希望只是一瞬间的事。
当那座巍峨巨城的轮廓映入眼帘时，陈乐乐几乎要跳起来，冰冷的恐惧感被一股灼热的兴奋取代。
“爷爷！
有城！
我们有救了！”
她抓着爷爷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仿佛己经看到了热腾腾的饭菜和温暖的床铺。
陈砚秋却没有她那么乐观。
他眯着眼，极力远眺，试图分辨更多细节。
距离太远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庞大的阴影，沉默地盘踞在天地交界处，在渐沉的暮色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和…疏离感。
“望山跑死马。”
陈砚秋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像一盆冷水浇在乐乐的头上，“看着近，真要走起来，恐怕得天黑以后才能到。
这山路…不好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乐乐的肚子极其不合时宜地发出一连串响亮的“咕噜”声。
极度的紧张感一旦消退，饥饿和寒冷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陈砚秋收回目光，看向孙女苍白的小脸，心中一紧。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些宏大的、关于时代和命运的惊骇猜测暂时压下。
现在，生存是第一要务。
“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扶着岩石站起身，目光开始像探照灯一样，仔细地扫描着周围的植被，“找点能果腹的东西，再找点能防身的东西。”
作为一位历史学家兼考古学家，他的知识储备在此刻变得无比实用。
哪些植物的块茎可能富含淀粉，哪些野果大概率无毒，他甚至能通过土壤的痕迹判断附近是否有小型动物出没。
“这个，”他指着一株其貌不扬、叶片呈卵形的植物，示意乐乐帮忙挖掘，“应该是某种野薯的变种，烤熟了应该能吃。
小心点，别把根茎挖断了。”
乐乐学着爷爷的样子，用尖锐的石块费力地挖掘，手指很快沾满了黑泥，甚至被划破了口子，但她咬紧牙关没吭声。
新鲜的、带着土腥味的块茎被挖出来，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却让两人心中稍安。
接着，陈砚秋又找到几种颜色朴素、鸟类啄食过的浆果。
“颜色越鲜艳越要警惕，这种深紫色的，通常问题不大。”
他谨慎地尝了一颗，确认没有奇怪的麻涩感后，才让乐乐食用。
酸涩的汁液在口中爆开，算不上美味，却足以缓解那股烧心的饥饿感。
食物暂时有了着落，但黑夜和潜在的野兽威胁依旧如影随形。
那根粗树枝显然不够看。
陈砚秋的目光落在一种茎秆异常坚韧、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草本植物上。
“荨麻？”
他不太确定，但那种坚韧度让他有了想法。
他小心地避开锯齿叶片的边缘，割下大量长茎，又找来一些柔韧的树皮。
在乐乐疑惑的目光中，他坐在地上，就着最后的天光，开始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将那根粗树枝和一块棱角尖锐的燧石，用荨麻茎和树皮反复缠绕、捆绑。
“爷爷，您这是…做一把简易的石斧，或者叫手斧更合适。”
陈砚秋头也不抬，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聊胜于无。
至少挥舞起来，比一根棍子有威胁。”
他的手被坚韧的植物纤维勒得通红，甚至磨破了皮，但动作却稳定而执着。
这一刻，他不再是书斋里的学者，而像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原始人，千百年来人类先祖的智慧似乎在本能中苏醒。
乐乐看着爷爷专注的侧脸，鼻尖一酸，赶紧低下头，也学着样子给自己找了块尖利的石片，用细藤缠紧手柄，做成一把简陋的匕首。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地平线吞噬，深邃的墨蓝色天幕上缀满无数颗陌生而冰冷的星辰时，祖孙二人终于准备再次出发。
他们每人揣着几个野薯和一把浆果，陈砚秋握着那把看起来有些可笑却带着一丝煞气的绑石手斧，乐乐紧握着她的石片匕首。
打火机再次派上用场。
陈砚秋找到一根富含树脂的松木枝，勉强做成一个简易的火把。
微弱的、不断摇曳的火光，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山路，却顽强地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撑开了一小圈温暖而脆弱的安全区。
“跟紧我，看脚下。”
陈砚秋低声嘱咐，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紧握石斧，走在前面。
山路崎岖陡峭，遍布碎石。
乐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火把的光影在两侧嶙峋的怪石和张牙舞爪的树枝上跳动，投射出各种扭曲诡异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扑出什么怪物。
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次不知名动物的窸窣跑动，都让她心脏骤停。
寂静。
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便是无边的寂静，这种静，反而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心慌。
“爷爷…”乐乐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气声，“我…我害怕…怕什么。”
陈砚秋的声音从前传来，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无非是迷路、饥饿、野兽。
迷路，我们在找路；饥饿，我们有吃的；野兽…”他顿了顿，晃了晃手里的石斧，“我们也有家伙。
分析清楚，就没那么可怕了。”
他的话像是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乐乐狂跳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
是啊，分析清楚。
爷爷总是这样，无论遇到什么，第一反应永远是观察、分析、解决。
就在这时，陈砚秋猛地停下脚步，火把倏地向前探去。
“怎么了？！”
乐乐差点撞到他背上，紧张地问。
陈砚秋没说话，只是用火把照向路边的一丛灌木。
几根细小的枝条被齐刷刷折断，断口还很新鲜。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有人过去不久，可能不到一个时辰。”
他低声道，眼神锐利起来，“不止一个，脚步虚浮杂乱，像是…逃难或者非常疲惫。”
他抬起火把，光晕向前延伸，照亮了地面上更多模糊却确实存在的痕迹——被踩倒的野草，零星散落的、不属于这片山林的碎布条，甚至还有一个半埋在土里、被踩瘪了的破旧竹筒。
这条路，通向那座城。
这些痕迹，也通向那座城。
希望再次燃起，却混合了更复杂的情緒。
那些人是什么人？
为什么深夜在山里赶路？
那座城，对于这样仓皇而来的人，意味着什么？
答案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隔着一层浓雾。
陈砚秋站起身，望着山下那片更加清晰、甚至能看到零星几点灯火的巨大阴影，缓缓道：“走吧。
答案就在前面。
记住，乐乐，”他侧过头，火光在他裂了缝的镜片上反射出跳动的光点，看不清眼神，“无论看到什么，遇到什么，跟紧我，少说话，多看多听。”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警惕。
乐乐用力地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石片匕首。
火光摇曳，两人沿着那条被匆忙脚步踏出的小径，向着山下那片灯火与黑暗交织的庞大阴影，更深一步地迈入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陈砚秋挣扎着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乐乐赶紧扶住他。
他走到一块略显开阔的地方，仰起头，眯着眼看向太阳的方位，又低头看了看表盘上静止的指针，手指无意识地在表壳背面的刻痕上摩挲着。
“纬度…大概在北纬34度左右。
经度无法确定。”
他的语气越来越凝重，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近乎冷酷的精准，“但最重要的是，乐乐，你看这些星星。”
星星？
乐乐一愣，下意识地抬头。
此刻天色尚明，只有东方天际隐约可见几颗特别明亮的星子。
“现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纬度，理论上肉眼可见的最亮星应该是…”陈砚秋的声音顿住了，他的脸色在斑驳的阳光下一点点变得苍白，“…但它们的位置…全错了。
星图…是全新的，或者说，是古老的。”
“嗷呜——！”
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毫无预兆地从山林深处传来，瞬间打破了周围的寂静，惊起一片飞鸟。
乐乐的汗毛瞬间倒竖，所有的怀疑和困惑被最原始的恐惧取代。
她猛地抓紧了爷爷的胳膊。
陈砚秋也是身体一僵，但他迅速将乐乐拉到自己身后，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最终只捡起了一根还算结实的粗树枝，横在身前。
这位一辈子与书本和文物打交道的老人，此刻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别怕，”他低声说，声音异常沉稳，试图安抚孙女，“野兽通常怕火。”
火！
对！
乐乐猛地想起自己外套口袋里那个朋友送的生日礼物——一个精致的金属打火机。
她颤抖着手摸出来，“啪”地一声按亮了一簇小小的、却在此刻无比珍贵的火苗。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祖孙二人紧张的面庞，也似乎暂时驱散了一些无形的恐惧。
那声狼嚎之后，山林暂时恢复了寂静，但那种被窥视、被当作猎物的冰冷感觉却挥之不去。
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
马上！
陈砚秋护着乐乐，举着那簇小小的火苗，艰难地在灌木和乱石中跋涉，试图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体力明显不支。
乐乐紧紧跟着，每一步都踩得心惊胆战，耳朵竖起来，捕捉着周围任何一丝可疑的声响。
“爷爷，看那边！”
乐乐突然压低声音，指着不远处一片岩壁下方。
那里有一个狭窄的、被藤蔓半遮掩着的凹陷，像是一个浅浅的洞穴入口，勉强能容纳两人藏身。
陈砚秋仔细看了看周围的地面，没有发现大型野兽的足迹和粪便，才稍稍松了口气：“暂时在那里避一避，等天亮再说。”
两人蜷缩进那处小小的岩石凹陷里，打火机的燃料有限，他们不敢长时间点燃，只能偶尔按亮一下，确认周围的安全。
冰冷的岩石紧贴着后背，饥饿和寒冷开始阵阵袭来。
“爷爷…我们…还能回去吗？”
乐乐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在黑暗中细微地颤抖。
陈砚秋沉默了一下，然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孙女的肩膀。
这个一贯理性的老人，此刻的声音却异常温和而坚定：“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活下去是第一位的。
有爷爷在。”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传来，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
陈砚秋的身体瞬间再次绷紧，示意乐乐绝对安静。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拨开眼前的一小丛藤蔓，向外望去。
远处山下，隐约可见几点跳动的火光，正沿着一条蜿蜒的山路缓慢移动。
那绝不是手电筒的光束，更像是…火把！
借着火把微弱的光芒，他勉强能看到几个穿着深色短打、腰间似乎挂着兵刃的模糊人影，正押送着一辆看起来十分笨重的、木轮结构的车子，那金属摩擦声正是来自车轮轴。
古代人？
士兵？
押送物资？
陈砚秋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最荒诞却也最可能的猜想彻底击中了他——他们不仅穿越了空间，更可能穿越了时间，回到了某个遥远的古代时期！
那队人马和火光很快消失在山路尽头，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陈砚秋缓缓缩回身子，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久久没有说话。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学者本能开始飞速运转。
服饰、武器、车辆形制…每一个细节都在他的脑中快速分析、比对、定位。
“乐乐，”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我们必须离开这座山。
找到人烟，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时代，什么地方。”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两人都心知肚明却不愿面对的残酷事实：“否则，我们不是冻死饿死，就会成为野兽的晚餐。”
就在这时，乐乐忽然极目远眺，指着远方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巨大的轮廓阴影，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爷爷！
你看！
那边…那边好像有一座城！”
在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下，远方大地的尽头，一座巨城的轮廓巍然矗立，城墙蜿蜒，雉堞分明，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大的史前巨兽，静静地匍匐在苍茫的大地之上。
希望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两人的心脏。
那座城里，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像是被扔进高速旋转的滚筒又狠狠甩出，陈乐乐在剧烈的眩晕和撕裂感中猛地睁开双眼。
入目是刺眼的阳光，透过交错重叠的枝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身下是潮湿的泥土和硌人的碎石，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从未闻过的气息——腐烂的树叶、湿润的泥土、某种不知名的野花香，还有一种…纯粹的、未被任何工业痕迹污染的空气的味道。
她猛地坐起身，剧烈的头痛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爷爷？”
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惊慌。
回应她的是几声清脆的鸟鸣，以及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环顾西周，心脏骤然收紧。
这不是她熟悉的实验室，甚至不是任何她知道的的地方。
参天古木拔地而起，粗壮的藤蔓缠绕其上，茂密的灌木丛几乎淹没了她的膝盖。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完全陌生的山峦轮廓。
“乐乐…”旁边传来一声虚弱但沉稳的呼唤。
陈乐乐猛地转头，看到爷爷陈砚秋正挣扎着想从一堆枯叶中坐起来。
他那件穿了多年、洗得发白的卡其色外套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银发此刻凌乱不堪，金丝边眼镜也歪斜着，镜片上还有一道清晰的裂痕。
但他那双总是充满睿智和温和的眼睛，虽然带着深深的困惑与疲惫，却己然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审视。
“爷爷！
您没事吧？
这是哪儿？
我们…我们不是应该在实验室吗？”
乐乐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搀住爷爷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那个…那个青铜盒子…”记忆碎片汹涌而至——深夜的大学考古实验室、散发着幽冷光泽的神秘青铜盒、盒身上那些怎么看都像是装饰、却让爷爷沉迷不己的奇异纹路…然后呢？
好像有一道刺眼的白光…陈砚秋没有立刻回答。
他扶正眼镜，深吸了几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然后极其缓慢地、谨慎地转动脖颈，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掠过那些高大的乔木、低矮的蕨类植物、岩石的色泽、甚至天空云层的形态。
“樟树、青冈、蕨类如此繁茂…空气湿度、植被类型…”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对…这不像我们己知的任何保护区或地质公园。”
他抬起手腕，那只老旧的、表盘背后刻着经纬度的机械表，指针胡乱地颤动着，最终无力地停在了某个刻度。
乐乐的手机也毫无意外地没有信号，屏幕右上角一片空白。
一种冰冷的恐惧感悄然攫住了乐乐的心脏。
希望只是一瞬间的事。
当那座巍峨巨城的轮廓映入眼帘时，陈乐乐几乎要跳起来，冰冷的恐惧感被一股灼热的兴奋取代。
“爷爷！
有城！
我们有救了！”
她抓着爷爷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仿佛己经看到了热腾腾的饭菜和温暖的床铺。
陈砚秋却没有她那么乐观。
他眯着眼，极力远眺，试图分辨更多细节。
距离太远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庞大的阴影，沉默地盘踞在天地交界处，在渐沉的暮色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和…疏离感。
“望山跑死马。”
陈砚秋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像一盆冷水浇在乐乐的头上，“看着近，真要走起来，恐怕得天黑以后才能到。
这山路…不好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乐乐的肚子极其不合时宜地发出一连串响亮的“咕噜”声。
极度的紧张感一旦消退，饥饿和寒冷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陈砚秋收回目光，看向孙女苍白的小脸，心中一紧。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些宏大的、关于时代和命运的惊骇猜测暂时压下。
现在，生存是第一要务。
“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扶着岩石站起身，目光开始像探照灯一样，仔细地扫描着周围的植被，“找点能果腹的东西，再找点能防身的东西。”
作为一位历史学家兼考古学家，他的知识储备在此刻变得无比实用。
哪些植物的块茎可能富含淀粉，哪些野果大概率无毒，他甚至能通过土壤的痕迹判断附近是否有小型动物出没。
“这个，”他指着一株其貌不扬、叶片呈卵形的植物，示意乐乐帮忙挖掘，“应该是某种野薯的变种，烤熟了应该能吃。
小心点，别把根茎挖断了。”
乐乐学着爷爷的样子，用尖锐的石块费力地挖掘，手指很快沾满了黑泥，甚至被划破了口子，但她咬紧牙关没吭声。
新鲜的、带着土腥味的块茎被挖出来，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却让两人心中稍安。
接着，陈砚秋又找到几种颜色朴素、鸟类啄食过的浆果。
“颜色越鲜艳越要警惕，这种深紫色的，通常问题不大。”
他谨慎地尝了一颗，确认没有奇怪的麻涩感后，才让乐乐食用。
酸涩的汁液在口中爆开，算不上美味，却足以缓解那股烧心的饥饿感。
食物暂时有了着落，但黑夜和潜在的野兽威胁依旧如影随形。
那根粗树枝显然不够看。
陈砚秋的目光落在一种茎秆异常坚韧、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草本植物上。
“荨麻？”
他不太确定，但那种坚韧度让他有了想法。
他小心地避开锯齿叶片的边缘，割下大量长茎，又找来一些柔韧的树皮。
在乐乐疑惑的目光中，他坐在地上，就着最后的天光，开始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将那根粗树枝和一块棱角尖锐的燧石，用荨麻茎和树皮反复缠绕、捆绑。
“爷爷，您这是…做一把简易的石斧，或者叫手斧更合适。”
陈砚秋头也不抬，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聊胜于无。
至少挥舞起来，比一根棍子有威胁。”
他的手被坚韧的植物纤维勒得通红，甚至磨破了皮，但动作却稳定而执着。
这一刻，他不再是书斋里的学者，而像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原始人，千百年来人类先祖的智慧似乎在本能中苏醒。
乐乐看着爷爷专注的侧脸，鼻尖一酸，赶紧低下头，也学着样子给自己找了块尖利的石片，用细藤缠紧手柄，做成一把简陋的匕首。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地平线吞噬，深邃的墨蓝色天幕上缀满无数颗陌生而冰冷的星辰时，祖孙二人终于准备再次出发。
他们每人揣着几个野薯和一把浆果，陈砚秋握着那把看起来有些可笑却带着一丝煞气的绑石手斧，乐乐紧握着她的石片匕首。
打火机再次派上用场。
陈砚秋找到一根富含树脂的松木枝，勉强做成一个简易的火把。
微弱的、不断摇曳的火光，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山路，却顽强地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撑开了一小圈温暖而脆弱的安全区。
“跟紧我，看脚下。”
陈砚秋低声嘱咐，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紧握石斧，走在前面。
山路崎岖陡峭，遍布碎石。
乐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火把的光影在两侧嶙峋的怪石和张牙舞爪的树枝上跳动，投射出各种扭曲诡异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扑出什么怪物。
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次不知名动物的窸窣跑动，都让她心脏骤停。
寂静。
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便是无边的寂静，这种静，反而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心慌。
“爷爷…”乐乐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气声，“我…我害怕…怕什么。”
陈砚秋的声音从前传来，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无非是迷路、饥饿、野兽。
迷路，我们在找路；饥饿，我们有吃的；野兽…”他顿了顿，晃了晃手里的石斧，“我们也有家伙。
分析清楚，就没那么可怕了。”
他的话像是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乐乐狂跳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
是啊，分析清楚。
爷爷总是这样，无论遇到什么，第一反应永远是观察、分析、解决。
就在这时，陈砚秋猛地停下脚步，火把倏地向前探去。
“怎么了？！”
乐乐差点撞到他背上，紧张地问。
陈砚秋没说话，只是用火把照向路边的一丛灌木。
几根细小的枝条被齐刷刷折断，断口还很新鲜。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有人过去不久，可能不到一个时辰。”
他低声道，眼神锐利起来，“不止一个，脚步虚浮杂乱，像是…逃难或者非常疲惫。”
他抬起火把，光晕向前延伸，照亮了地面上更多模糊却确实存在的痕迹——被踩倒的野草，零星散落的、不属于这片山林的碎布条，甚至还有一个半埋在土里、被踩瘪了的破旧竹筒。
这条路，通向那座城。
这些痕迹，也通向那座城。
希望再次燃起，却混合了更复杂的情緒。
那些人是什么人？
为什么深夜在山里赶路？
那座城，对于这样仓皇而来的人，意味着什么？
答案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隔着一层浓雾。
陈砚秋站起身，望着山下那片更加清晰、甚至能看到零星几点灯火的巨大阴影，缓缓道：“走吧。
答案就在前面。
记住，乐乐，”他侧过头，火光在他裂了缝的镜片上反射出跳动的光点，看不清眼神，“无论看到什么，遇到什么，跟紧我，少说话，多看多听。”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警惕。
乐乐用力地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石片匕首。
火光摇曳，两人沿着那条被匆忙脚步踏出的小径，向着山下那片灯火与黑暗交织的庞大阴影，更深一步地迈入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陈砚秋挣扎着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乐乐赶紧扶住他。
他走到一块略显开阔的地方，仰起头，眯着眼看向太阳的方位，又低头看了看表盘上静止的指针，手指无意识地在表壳背面的刻痕上摩挲着。
“纬度…大概在北纬34度左右。
经度无法确定。”
他的语气越来越凝重，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近乎冷酷的精准，“但最重要的是，乐乐，你看这些星星。”
星星？
乐乐一愣，下意识地抬头。
此刻天色尚明，只有东方天际隐约可见几颗特别明亮的星子。
“现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纬度，理论上肉眼可见的最亮星应该是…”陈砚秋的声音顿住了，他的脸色在斑驳的阳光下一点点变得苍白，“…但它们的位置…全错了。
星图…是全新的，或者说，是古老的。”
“嗷呜——！”
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毫无预兆地从山林深处传来，瞬间打破了周围的寂静，惊起一片飞鸟。
乐乐的汗毛瞬间倒竖，所有的怀疑和困惑被最原始的恐惧取代。
她猛地抓紧了爷爷的胳膊。
陈砚秋也是身体一僵，但他迅速将乐乐拉到自己身后，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最终只捡起了一根还算结实的粗树枝，横在身前。
这位一辈子与书本和文物打交道的老人，此刻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别怕，”他低声说，声音异常沉稳，试图安抚孙女，“野兽通常怕火。”
火！
对！
乐乐猛地想起自己外套口袋里那个朋友送的生日礼物——一个精致的金属打火机。
她颤抖着手摸出来，“啪”地一声按亮了一簇小小的、却在此刻无比珍贵的火苗。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祖孙二人紧张的面庞，也似乎暂时驱散了一些无形的恐惧。
那声狼嚎之后，山林暂时恢复了寂静，但那种被窥视、被当作猎物的冰冷感觉却挥之不去。
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
马上！
陈砚秋护着乐乐，举着那簇小小的火苗，艰难地在灌木和乱石中跋涉，试图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体力明显不支。
乐乐紧紧跟着，每一步都踩得心惊胆战，耳朵竖起来，捕捉着周围任何一丝可疑的声响。
“爷爷，看那边！”
乐乐突然压低声音，指着不远处一片岩壁下方。
那里有一个狭窄的、被藤蔓半遮掩着的凹陷，像是一个浅浅的洞穴入口，勉强能容纳两人藏身。
陈砚秋仔细看了看周围的地面，没有发现大型野兽的足迹和粪便，才稍稍松了口气：“暂时在那里避一避，等天亮再说。”
两人蜷缩进那处小小的岩石凹陷里，打火机的燃料有限，他们不敢长时间点燃，只能偶尔按亮一下，确认周围的安全。
冰冷的岩石紧贴着后背，饥饿和寒冷开始阵阵袭来。
“爷爷…我们…还能回去吗？”
乐乐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在黑暗中细微地颤抖。
陈砚秋沉默了一下，然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孙女的肩膀。
这个一贯理性的老人，此刻的声音却异常温和而坚定：“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活下去是第一位的。
有爷爷在。”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传来，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
陈砚秋的身体瞬间再次绷紧，示意乐乐绝对安静。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拨开眼前的一小丛藤蔓，向外望去。
远处山下，隐约可见几点跳动的火光，正沿着一条蜿蜒的山路缓慢移动。
那绝不是手电筒的光束，更像是…火把！
借着火把微弱的光芒，他勉强能看到几个穿着深色短打、腰间似乎挂着兵刃的模糊人影，正押送着一辆看起来十分笨重的、木轮结构的车子，那金属摩擦声正是来自车轮轴。
古代人？
士兵？
押送物资？
陈砚秋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最荒诞却也最可能的猜想彻底击中了他——他们不仅穿越了空间，更可能穿越了时间，回到了某个遥远的古代时期！
那队人马和火光很快消失在山路尽头，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陈砚秋缓缓缩回身子，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久久没有说话。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学者本能开始飞速运转。
服饰、武器、车辆形制…每一个细节都在他的脑中快速分析、比对、定位。
“乐乐，”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我们必须离开这座山。
找到人烟，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时代，什么地方。”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两人都心知肚明却不愿面对的残酷事实：“否则，我们不是冻死饿死，就会成为野兽的晚餐。”
就在这时，乐乐忽然极目远眺，指着远方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巨大的轮廓阴影，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爷爷！
你看！
那边…那边好像有一座城！”
在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下，远方大地的尽头，一座巨城的轮廓巍然矗立，城墙蜿蜒，雉堞分明，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大的史前巨兽，静静地匍匐在苍茫的大地之上。
希望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两人的心脏。
那座城里，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