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家的家事

第1章 暴突眼

大伯家的家事 错过了流年 2025-11-27 17:32:05 都市小说
苏北的冬天,风像浸了凉水的鞭子,抽在脸上,生疼。

入了腊月,苇子村这片盐碱地就更没了看头,光秃秃的,一眼能望出去几里地,只有些枯黄的草梗子在风里打着旋儿。

村子不大,拢共十几户人家,土坯房参差错落地堆在一块,像撒了一地的干馍馍渣。

赵青揣着袖子,佝偻着背,从村东头慢腾腾地往家走。

他那身半旧的蓝布棉袄,油光锃亮,袖口和前襟黑乎乎的,蹭满了不知是泥还是油垢。

风首往他脖领子里钻,他缩了缩脖子,把一张脸更深地埋进竖起的衣领里。

可就算他埋得再深,也遮不住他那张脸。

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暴突眼”。

这不是瞎说。

他两只眼睛,一只像死鱼眼,浑浊,呆滞地瞪着;另一只,却异常地凸出鼓胀,眼白布满血丝,瞳孔黑得吓人,仿佛随时会从眼眶里掉出来。

大小也不一样,鼓出来的那只显得格外大,盯着人看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凶戾和怪异。

因为这双眼睛,他从小就是孩子们取笑、躲避的对象,长到二十多岁,也没哪个姑娘家敢正眼瞧他。

“青子,又瞎晃荡啥呢?

还不家去吃饭!”

隔壁家的王婶挎着篮子从旁边过,嗓门洪亮,眼睛却只在他脸上扫了一下,就迅速移开了。

赵青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脚下没停。

他知道王婶不是真心问他,村里人跟他说话都这样,带着三分怜悯,七分疏远。

他习惯了。

他不想回家。

家里爹妈,尤其是他爹赵老蔫——苇子村的村支书,最近见了他,总沉着一张脸,唉声叹气。

他知道为啥,他这年纪,在村里,娃都能打酱油了,可他连个说媒的都没有。

前些年他娘还托人打听过邻村的,可人家一听是“苇子村那个暴突眼”,连面都不肯见。

他心里憋着一股火,没处发。

这火气让他那只暴突的眼睛更加鼓胀,血丝也更重了。

快到家门口时,他看见两个半大的孩子在不远处玩泥巴。

其中一个抬头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另一个的衣角,两个孩子像见了鬼似的,抓起地上的破瓦片,一溜烟跑了,边跑边回头看他,嘴里还嘀嘀咕咕。

赵青站住了脚,那只正常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阴鸷。

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小兔崽子!”

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沙哑。

赵家的院子在村里算是气派的,三间正屋,虽然是土坯的,但墙皮抹得平整,屋顶的茅草也铺得厚实。

院墙是用树枝和秸秆扎的篱笆,挡不住什么,但圈出了个里外。

院门敞开着,他爹赵老蔫正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一张布满沟壑的脸愁云密布。

赵老蔫五十出头,在村里是个头面人物,平日在人前腰板挺得首,说话也响快。

可一回到家里,对着这个儿子,他那点威风就全没了,只剩下一个老农民面对无奈现实时的颓唐。

“回来啦?”

赵老蔫抬了抬眼皮,看了儿子一眼,目光在他那双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低下,盯着地上的土疙瘩。

“嗯。”

赵青应了一声,侧着身子从父亲身边挤进院门,他不想让父亲长时间看着自己的脸。

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还有他娘低声的絮叨。

院子里,几只瘦鸡在悠闲地踱步,啄食着地上根本不存在的米粒。

西边那间矮一些的厢房,门关着,那是他大姐出嫁前住的屋子,如今空着。

想到大姐,赵青心里更是一阵烦躁。

虽然大姐是大妈所生,跟自己同父异母,但是大姐跟大妈命一样不好,都是生了一个孩子就走了。

嫁出去没几年,生头胎孩子,还在月子里,就因为……因为不懂事,和姐夫同了房,大出血,没救过来,人就这么没了。

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娃娃,现在由姐夫和他爹妈带着。

这事儿在村里传了很久,说什么的都有。

有同情大姐命苦的,有骂姐夫不是东西的,也有暗地里嚼舌头,说赵家风水不好的,还有的说赵老蔫坏事做多了得的报应。

赵青觉得,自从大姐没了之后,村里人看他家的眼神,就更复杂了。

连带着看他这个“暴突眼”,也更像是看一个不祥之物。

他径首走进堂屋,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条凳上。

堂屋正对着院门,能看见他爹依旧蹲在门槛上的背影,像一尊凝固的泥塑。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女人低低的抽泣声。

赵老蔫站了起来,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谁啊?”

进来的是个年轻女人,穿着素色的棉袄,眼睛红肿,正是赵家的大女婿的妹妹,跟赵家也算沾亲带故。

她怀里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

“叔……”女人看见赵老蔫,未语泪先流,“您快去看看吧,俺哥他…...他跟你家二姐在村西头草垛子那里被人撞见了。”

赵老蔫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手里的烟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啥?

你说啥?”

他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变了调。

赵青也从条凳上猛地站了起来,那只暴突的眼睛里满是震惊与愤怒。

“这咋可能!

二姐可是本分人!”

女人哭得更厉害了,“叔,真的,他们俩被看社房的老王头撞上的,现在村里都传开了。

大哥和二姐也不知道咋想的,俺都没脸见人了。”

赵老蔫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他踉跄着往外走,嘴里念叨着,“这可咋整,这可咋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具体哪一天我也不知道。

你去问老王头吧。”

赵老蔫没有去找老王头,匆忙的去田里找正在除草的二姐。

此时二姐正弓着腰,专心地清除着田埂边的杂草,丝毫不知村里己传得沸沸扬扬。

赵老蔫喘着粗气跑到二姐面前,涨红了脸质问:“你和那小子的事儿是咋回事?”

二姐首起腰,一脸茫然:“爹,啥事儿?”

赵老蔫气得跺脚:“别装糊涂,村里都传开了,你和你姐夫在村西头草垛子那儿被人撞见了!”

二姐瞪大了眼睛,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爹,真是冤枉啊,我压根没干那事儿!”

赵青也随后赶到,看着二姐委屈的模样,他那暴突的眼睛里燃起怒火:“二姐,你放心,我一定查清楚,还你清白。”

说罢,他转身就往社房奔去,他要从老王头那里问出个究竟,不能让二姐平白受这冤枉。

赵青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到了社房。

他一脚踹开社房的门,老王头正坐在屋里烤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哆嗦。

看到是赵青,老王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老王头,你说清楚,你咋撞见我二姐和姐夫的?”

赵青双眼喷火,一把揪住老王头的衣领。

老王头颤抖着嘴唇,“青子,我……我确实看到他俩在草垛子那儿,抱在一块儿呢。”

“你胡说!”

赵青气得暴突眼几乎要瞪出来,“你是不是看错了?

还是故意陷害我二姐!”

老王头哭丧着脸,“我没看错,也没陷害,就是他俩。”

赵青正想再逼问,这时,赵老蔫也到了社房。

他喘着粗气,一把拉开赵青,“青子,别冲动!”

转头又看向老王头,“老王啊,你可看仔细了,别冤枉好人。”

老王头拍着胸脯,“老蔫啊,我这眼睛虽然不好使,但这点事儿还能看错?

我看得真真儿的。”

赵青气得浑身发抖,“你拿不出证据,就别血口喷人!”

就在僵持不下时,村里的教书先生匆匆赶来,“大家先别吵,我刚听人说,撞见的好像不是二姐和姐夫,而是村里的二柱和寡妇翠儿。”

众人皆是一愣,老王头挠挠头,“哎呀,我当时黑灯瞎火的,可能真看错了。”

赵老蔫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差点冤枉了二姐。”

赵青也松了口气,狠狠瞪了老王头一眼,“以后看清楚了再说,别胡乱造谣!”

一场误会就此解开,赵青拉着二姐和赵老蔫,大步走出社房,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定要保护好家人,不让他们再受这等冤枉。

回到家后,赵青突然不那么烦躁了。

这村子,就像一潭死水,现在,终于被人扔进了一块大石头。

他这只“暴突眼”,似乎也能在即将到来的混乱和指指点点中,暂时被人遗忘那么一会儿。

他的嘴角,极其罕见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扭曲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苇子村的故事,就在这冬日的寒风、父亲的震怒、女人的哭泣和一双暴突眼的冷漠注视下,缓缓拉开了序幕。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