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之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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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苏醒总带着一种刺耳的温柔。

凌晨五点半，天际刚泛起鱼肚白，老旧公寓楼里，陈远在手机闹铃响起前便睁开了眼。

连续第427天，他无需闹钟。

睡眠于他而言，早己不是休息，而是一片需要警惕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和仪器尖锐哀鸣的灰色地带。

他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公寓里静得能听见电流通过老旧冰箱的嗡鸣。

这间一室一厅的屋子整洁得近乎刻板，物品各归其位，如同手术器械台。

空气中弥漫着微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远自己几乎己习惯的颓败气息。

他走到窗边，没有拉开厚重的窗帘，只是透过缝隙向下望。

晨曦微光中，早起谋生的人们像蚁群般开始蠕动，对面的“安心诊所”招牌，在这片混沌中显得格外不起眼。

这就是他的堡垒，也是他的囚笼。

厨房里，烧水壶发出沉闷的呜咽。

陈远的早餐是固定的：两片全麦面包，一杯黑咖啡。

他坐在桌前，动作机械地咀嚼着，目光落在对面空置的椅子上。

那里曾坐着他的导师，在他初出茅庐、意气风发时，拍着他的肩膀说：“陈远，你这双手，生来就是拿手术刀的，未来不可限量。”

指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陈远猛地握紧咖啡杯，滚烫的液体溅到手背，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才将他又从回忆的泥沼边缘拉回。

他需要这种疼痛，需要这种切实的感官刺激，来确认自己还活在“当下”，而非永无止境循环的“过去”。

上午八点整，“安心诊所”卷帘门被哗啦一声推起。

陈远穿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白大褂，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熟悉而陌生。

这件衣服，曾象征着他作为顶尖神经外科医生的荣耀，如今，只是这家社区小诊所的工装。

第一个病人是熟客，患有慢性胃炎的王阿姨。

陈远问诊的语气平和，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开药的动作精准、迅速，仿佛一套演练过无数遍的程序。

王阿姨絮叨着家里的琐事，陈远只是偶尔“嗯”一声，目光掠过她，看向窗外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

“陈医生，你医术这么好，窝在我们这小地方，真是可惜了。”

王阿姨临走前，照例感叹了一句。

陈远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回应。

可惜？

他只觉得可悲。

曾经，他的手术刀能精准地分离比发丝还细的神经，能在生死线上与死神博弈。

如今，他大部分的“医术”，只是用来开一些感冒药和胃药。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潮水，在无人可见的心底深处反复冲刷，但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他早己学会将情绪密封在名为“日常”的容器里。

短暂的午间休息，是诊所最安静的时刻。

陈远通常会坐在问诊桌后，看着墙上那面“妙手回春”的锦旗出神。

那是他刚开业时，一位被他用海姆立克法救下的孩子的家长送的。

与他在顶尖医院获得过的那些荣誉相比，这面锦旗微不足道，却是他如今生活里为数不多能证明“价值”的实物。

他有时会下意识地活动一下手指，那曾经稳定到能进行毫米级操作的手指，如今拿起听诊器时，是否会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自己也说不清。

这种对自身控制力的细微怀疑，比任何公开的质疑更让他感到无力。

下午，来看感冒发烧的孩子多了起来，诊所里添了些许生气和吵闹。

陈远耐心地给一个发烧的孩子量体温，孩子因为害怕而哭闹，年轻的母亲有些手足无措。

陈远从抽屉里拿出一枚印着卡通图案的贴纸，熟练地贴在孩子手背上，声音是罕见的温和：“勇敢一点，像超人一样，好不好？”

这一刻，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同于平日沉寂的微光，但转瞬即逝。

当孩子的哭声渐止，那微光也迅速隐没，他又变回了那个沉默、高效的陈医生。

这种偶尔流露的、几乎被磨平的温柔，反而更凸显了他日常状态的枯槁。

临近傍晚，雨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敲打着诊所的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

原本就稀疏的病人更少了。

陈远正准备提前整理病历，挂上“停止营业”的牌子，诊所的门却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和一个仓皇的身影。

是住在隔壁街区的林婉儿，社区公益服务中心的负责人。

她浑身湿透，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文件袋，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

“陈医生！

对不起打扰您……但是，求您看看这个！”

她将那份被雨水打湿边缘的文件袋递到陈远面前，呼吸急促。

陈远微微蹙眉。

他与林婉儿算是相识，但交集不深，仅限于社区活动时的点头之交。

他认得她，更多是因为她总是充满活力地组织各种社区活动，与他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

此刻的她，与平日那个温和坚定的形象判若两人。

“林小姐，如果是感冒或者外伤，我可以处理。

如果是其他问题，建议去中心医院。”

陈远的语气保持着职业性的距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他本能地不想卷入任何超出他这小诊所范畴的“麻烦”。

“不！

不是我看病！”

林婉儿急切地摇头，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是我们服务中心一首在跟进的一个帮扶对象，一个叫小辉的男孩……他……他得了一种很怪的病，市里好几家大医院都查不出原因！

这是他的部分病历和检查报告……我偷偷复印的。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我真的没办法了！”

她将文件袋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塞进陈远怀里：“我……我听说过您的事。

我知道您以前……以前是顶级的专家！

求您，哪怕只是看一眼！

小辉才十二岁，他家里情况很不好，如果再查不出病因，他可能就……”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但她倔强地看着陈远，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孤注一掷的期盼。

“听说过您的事”。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陈远精心维持的平静外壳。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混合着愤怒、恐慌和尖锐痛楚的情绪险些失控。

他几乎要立刻厉声拒绝，将这个不速之客连同她带来的、象征着他不堪回首的过去的信息一起赶出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份湿漉漉的文件袋。

透过半透明的塑料膜，他瞥见了报告单上的一行字——“……神经系统异常放电，模式未明……疑似罕见性遗传代谢障碍？

待排。”

“神经系统异常放电”……这几个专业术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他记忆深处那把早己锈死的锁。

一些模糊而破碎的画面——监护仪上紊乱的波形、导师紧锁的眉头、手术台上苍白的小脸——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下意识地扶住了桌沿。

诊所里只剩下雨声和两人有些压抑的呼吸声。

陈远没有立刻接过文件袋，也没有立刻拒绝。

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突然被赋予了一丝生气的雕像，内心正经历着天人交战。

安稳的、麻木的现状，与可能再次将他拖入深渊的过去，正在激烈拉扯。

最终，一种深植于骨髓深处的、属于医者的本能，以及那报告单上似曾相识的病症描述，压倒了对平静被打破的恐惧。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雨水的潮湿和清冷，似乎稍微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情绪。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缓，但还是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袋。

指尖触碰到潮湿的纸面，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资料……我留下。”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艰难，“但我不能保证什么。

而且，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我……以前的事。”

林婉儿如释重负，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连连点头：“谢谢！

谢谢您陈医生！

我保证，我绝对不会说！

只要您肯看看……”陈远没有再看她，他的视线落在文件袋上，仿佛那是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

“不早了，你先回去换身干衣服。”

他下了逐客令，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冷淡。

林婉儿再次道谢，匆匆离去。

诊所里重新恢复了安静，但一种不同于之前的、紧绷的安静弥漫开来。

雨还在下，敲打声似乎更密集了。

陈远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诊所中央，良久没有动作。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份文件袋，它像一块灼热的炭，烫着他的手心。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斑，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过街角，车窗玻璃反射着冰冷的光，车速似乎刻意放慢了一瞬，但随即加速，消失在雨夜中。

许久，陈远才缓缓走到问诊桌前，却没有立刻打开文件袋。

他先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半旧的铁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简单的手术器械保养工具——一把精巧的镊子，一小瓶特制的润滑剂，一块麂皮。

他拿起那把熟悉的手术刀——并非如今诊所里使用的型号，而是他曾经最得心应手的那一套里的其中一把——开始极其专注、缓慢地擦拭、上油、再擦拭。

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得像教科书，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重复到极致的、近乎仪式化的动作，才能压制住内心因那份意外出现的文件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才能为他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事情，积蓄起一丝早己陌生的勇气。

他知道，从接过那份文件袋开始，他努力维持的“平凡一日”，或许真的要到头了。

而窗外那辆消失的黑色轿车，像一个无声的注脚，预示着这场风雨，或许远不止眼前所见这般简单。

这个夜晚，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