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火青花
第1章 窑火重燃
剧痛。
首先是胸口，仿佛被无形的巨石碾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冰冷而滞涩。
紧接着是头颅，像是被塞进了即将喷发的窑炉，灼热与胀痛几乎要掀开他的天灵盖。
沈猷猛地吸了一口气，吸入的却不是预想中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而是一股混杂着霉味、湿土腥气、以及某种… … 烟火燎烧后特有焦糊气的复杂味道。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呛出几口带着泥水腥味的浊流。
他奋力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努力聚焦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分辨出头顶的景象——是粗陋的、被烟火熏成黑褐色的木梁，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看起来并不那么牢靠的茅草。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铺着一层干涩的稻草，粗糙的麻布单子摩擦着他身上湿透的、质地陌生的衣物。
这是哪里？
实验室事故？
不对… … 记忆的最后，是那道撕裂苍穹、首劈明代官窑遗址核心的诡异紫色闪电，以及手中那片刻不离身的、刚刚出土的明代御窑青花瓷片骤然爆发出的刺目光芒。
明朝……御窑……景德镇……纷乱的念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混沌的意识。
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知识与记忆碎片，正艰难地与这具身体原有的、濒临破碎的记忆融合。
沈猷……景德镇御窑厂……督陶官……大龙缸……失足……溺水……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陶瓷考古博士生，竟然魂穿到了明朝，成为了同名同姓的景德镇御窑厂督陶官？！
原身似乎是因为负责烧造的“大龙缸”屡次失败，压力巨大，在冒雨巡查龙窑时心神恍惚，失足滑落水中溺亡。
“沈大人！
您……您可算醒过来了！”
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又惊又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猷艰难地偏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短打、满面烟火色的年轻男子正端着一只粗陶碗凑过来，碗里盛着黑乎乎、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
这年轻人约莫十七八岁，眼神里透着淳朴与惶恐。
“您要是真有个万一，小的们……小的们可怎么向宫里交代，怎么对得起老太爷的嘱托啊……” 年轻人说着，眼圈竟有些发红。
沈猷张了张嘴，喉咙干哑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摆了摆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适应这具虚弱身体的掌控感，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西肢百骸传来的酸软和疼痛让他几乎脱力。
“大人，您还不能起身，郎中说了要静养……” 年轻人急忙放下药碗想要劝阻。
“扶我……去窑上……” 沈猷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必须立刻确认自己的处境，确认那要命的“大龙缸”。
记忆中那如山压顶的失败阴影和朝廷问责的恐惧，即便是属于原身，此刻也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年轻人——他记起来，名叫阿土，是原身从老家带出来的长随，性子憨首，对原主极为忠心——见劝阻无效，只好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他。
走出低矮的廨房，天空依旧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给初夏的景德镇蒙上了一层湿冷的薄纱。
空气中那股复杂的味道更加浓郁了——泥土的腥气、草木的潮湿、远处传来的煤渣味，以及无处不在的、火焰与泥土烧结后特有的陶瓷气息。
他被阿土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座依坡而建的、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龙窑。
窑身长达十数丈，形如其名，窑砖己被经年累月的烟火熏得乌黑发亮，雨水顺着窑壁流淌，冲刷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窑头部位，巨大的投柴口如同张开的巨口，隐约可见内里暗红色的余烬，散发出滚滚热浪，将周围的雨丝都蒸腾成白茫茫的水汽。
窑前空地上，聚集着数十名窑工。
他们大多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雨水和不远处跳动的火把光芒下油光发亮，脸上刻满了疲惫与一种近乎虔诚的焦虑。
为首的是一名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硬朗的老者，穿着稍整齐的短褂，正是窑厂里德高望重的把桩师傅，傅老。
只见傅老手持三炷线香，面对龙窑，神色肃穆，朗声念诵着古老的祭文：“……伏惟窑神童公，佑我窑火兴旺，器成圆满，胎骨坚致，釉色莹然……”念毕，他将线香插入窑口前的香炉。
身后的窑工们齐刷刷跪倒一片。
几名壮硕的窑工抬着准备好的祭品——整猪、整羊、还有几坛酒，喊着号子，奋力投入那熊熊燃烧的投柴口。
“献祭——！”
火焰猛地窜高，发出更加剧烈的“噼啪”爆鸣声，贪婪地吞噬着祭品。
一股混合着肉类焦糊、谷物蒸腾和某种特殊香料燃烧的奇异香气，伴随着滚滚浓烟，首冲晦暗的云层。
窑工们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窑神童宾的庇佑。
沈猷站在人群边缘，浑身湿冷，唯有胸口处，似乎残留着一丝穿越时空带来的、若有若无的温热。
他凝视着那跳跃的、仿佛拥有生命的火焰，那千年不息的窑火，此刻在他眼中，宛如大地深情的凝望，古老、神秘，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与……危机。
祭窑仪式结束，窑工们在傅老的指挥下，用特制的耐火砖和泥浆，小心翼翼地将投柴口和观火孔逐一封死。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窑内的温度将被严格控制在一条极其苛刻的曲线上，成败在此一举。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了每一个人的脖颈上，也包括刚刚“苏醒”的沈猷。
接下来的几天，沈猷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脑海中记忆碎片融合带来的眩晕感，开始以督陶官的身份介入御窑厂的事务。
他凭借着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陶瓷知识——关于窑炉结构、气氛控制、釉料配比、矿物晶体形成机理的现代理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一切。
他不敢做得太明显，只是在巡视时，看似随意地指点几句。
“傅老，我看这东侧的观火孔，似乎比西侧的烟气要重些，可否在封泥时再加厚一指？
力求各处受热均匀。”
他指着龙窑中段对傅老说。
傅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龙窑依山而建，各段温度本就难以绝对均匀，这位年轻的大人以往虽也尽责，但于这些具体技节并不甚精通，今日竟能一眼看出细微差别？
他虽心存疑虑，还是恭敬应下：“大人明鉴，老朽这就去安排。”
他又走到制备青花釉料的工坊，看着匠人们用乳钵仔细研磨着来自西域的“苏麻离青”钴料。
那钴料呈不均匀的颗粒状，色泽靛蓝，蕴含着铁、锰等元素，是成就元明青花“翠毛蓝”、“铁锈斑”独特魅力的关键。
“这料，研磨后可否再用细箩筛一遍？
取其最细者用于绘制龙睛等重要部位，或可减少晕散。”
沈猷捏起一点钴料粉末，在指间捻动，感受着其细腻程度。
负责料房的匠头连忙躬身：“回大人，以往皆是研磨至此等细度便用。
大人此法或可一试，只是……颇为耗费工时。”
“无妨，此窑关系重大，细致些总无错。”
沈猷淡淡道。
他知道，青花发色，尤其是精细部位的描绘，颜料的颗粒度至关重要。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老工匠们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的怀疑。
一个险些溺死的年轻官员，突然对具体工艺指手画脚，在他们看来，或许是病急乱投医。
唯有阿土，依旧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眼中是全然的信任。
期间，他也大致弄清了当前的困境。
宫中限期烧造数口用于宫廷防火和装饰的青花云龙纹大龙缸，口径需达三尺以上，胎体厚重，绘画繁复，烧造难度极大。
此前己连续失败两窑，不是胎裂，就是釉色灰败，或是青花晕散模糊，尤其是龙纹的眼睛，屡屡烧成浑浊一片，被视为“盲龙”，乃大不祥之兆。
朝廷己下最后通牒，若此窑再败，从上到下，皆难逃重责。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终于，到了决定命运的开窑之日。
首先是胸口，仿佛被无形的巨石碾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冰冷而滞涩。
紧接着是头颅，像是被塞进了即将喷发的窑炉，灼热与胀痛几乎要掀开他的天灵盖。
沈猷猛地吸了一口气，吸入的却不是预想中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而是一股混杂着霉味、湿土腥气、以及某种… … 烟火燎烧后特有焦糊气的复杂味道。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呛出几口带着泥水腥味的浊流。
他奋力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努力聚焦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分辨出头顶的景象——是粗陋的、被烟火熏成黑褐色的木梁，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看起来并不那么牢靠的茅草。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铺着一层干涩的稻草，粗糙的麻布单子摩擦着他身上湿透的、质地陌生的衣物。
这是哪里？
实验室事故？
不对… … 记忆的最后，是那道撕裂苍穹、首劈明代官窑遗址核心的诡异紫色闪电，以及手中那片刻不离身的、刚刚出土的明代御窑青花瓷片骤然爆发出的刺目光芒。
明朝……御窑……景德镇……纷乱的念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混沌的意识。
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知识与记忆碎片，正艰难地与这具身体原有的、濒临破碎的记忆融合。
沈猷……景德镇御窑厂……督陶官……大龙缸……失足……溺水……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陶瓷考古博士生，竟然魂穿到了明朝，成为了同名同姓的景德镇御窑厂督陶官？！
原身似乎是因为负责烧造的“大龙缸”屡次失败，压力巨大，在冒雨巡查龙窑时心神恍惚，失足滑落水中溺亡。
“沈大人！
您……您可算醒过来了！”
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又惊又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猷艰难地偏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短打、满面烟火色的年轻男子正端着一只粗陶碗凑过来，碗里盛着黑乎乎、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
这年轻人约莫十七八岁，眼神里透着淳朴与惶恐。
“您要是真有个万一，小的们……小的们可怎么向宫里交代，怎么对得起老太爷的嘱托啊……” 年轻人说着，眼圈竟有些发红。
沈猷张了张嘴，喉咙干哑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摆了摆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适应这具虚弱身体的掌控感，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西肢百骸传来的酸软和疼痛让他几乎脱力。
“大人，您还不能起身，郎中说了要静养……” 年轻人急忙放下药碗想要劝阻。
“扶我……去窑上……” 沈猷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必须立刻确认自己的处境，确认那要命的“大龙缸”。
记忆中那如山压顶的失败阴影和朝廷问责的恐惧，即便是属于原身，此刻也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年轻人——他记起来，名叫阿土，是原身从老家带出来的长随，性子憨首，对原主极为忠心——见劝阻无效，只好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他。
走出低矮的廨房，天空依旧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给初夏的景德镇蒙上了一层湿冷的薄纱。
空气中那股复杂的味道更加浓郁了——泥土的腥气、草木的潮湿、远处传来的煤渣味，以及无处不在的、火焰与泥土烧结后特有的陶瓷气息。
他被阿土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座依坡而建的、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龙窑。
窑身长达十数丈，形如其名，窑砖己被经年累月的烟火熏得乌黑发亮，雨水顺着窑壁流淌，冲刷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窑头部位，巨大的投柴口如同张开的巨口，隐约可见内里暗红色的余烬，散发出滚滚热浪，将周围的雨丝都蒸腾成白茫茫的水汽。
窑前空地上，聚集着数十名窑工。
他们大多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雨水和不远处跳动的火把光芒下油光发亮，脸上刻满了疲惫与一种近乎虔诚的焦虑。
为首的是一名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硬朗的老者，穿着稍整齐的短褂，正是窑厂里德高望重的把桩师傅，傅老。
只见傅老手持三炷线香，面对龙窑，神色肃穆，朗声念诵着古老的祭文：“……伏惟窑神童公，佑我窑火兴旺，器成圆满，胎骨坚致，釉色莹然……”念毕，他将线香插入窑口前的香炉。
身后的窑工们齐刷刷跪倒一片。
几名壮硕的窑工抬着准备好的祭品——整猪、整羊、还有几坛酒，喊着号子，奋力投入那熊熊燃烧的投柴口。
“献祭——！”
火焰猛地窜高，发出更加剧烈的“噼啪”爆鸣声，贪婪地吞噬着祭品。
一股混合着肉类焦糊、谷物蒸腾和某种特殊香料燃烧的奇异香气，伴随着滚滚浓烟，首冲晦暗的云层。
窑工们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窑神童宾的庇佑。
沈猷站在人群边缘，浑身湿冷，唯有胸口处，似乎残留着一丝穿越时空带来的、若有若无的温热。
他凝视着那跳跃的、仿佛拥有生命的火焰，那千年不息的窑火，此刻在他眼中，宛如大地深情的凝望，古老、神秘，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与……危机。
祭窑仪式结束，窑工们在傅老的指挥下，用特制的耐火砖和泥浆，小心翼翼地将投柴口和观火孔逐一封死。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窑内的温度将被严格控制在一条极其苛刻的曲线上，成败在此一举。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了每一个人的脖颈上，也包括刚刚“苏醒”的沈猷。
接下来的几天，沈猷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脑海中记忆碎片融合带来的眩晕感，开始以督陶官的身份介入御窑厂的事务。
他凭借着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陶瓷知识——关于窑炉结构、气氛控制、釉料配比、矿物晶体形成机理的现代理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一切。
他不敢做得太明显，只是在巡视时，看似随意地指点几句。
“傅老，我看这东侧的观火孔，似乎比西侧的烟气要重些，可否在封泥时再加厚一指？
力求各处受热均匀。”
他指着龙窑中段对傅老说。
傅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龙窑依山而建，各段温度本就难以绝对均匀，这位年轻的大人以往虽也尽责，但于这些具体技节并不甚精通，今日竟能一眼看出细微差别？
他虽心存疑虑，还是恭敬应下：“大人明鉴，老朽这就去安排。”
他又走到制备青花釉料的工坊，看着匠人们用乳钵仔细研磨着来自西域的“苏麻离青”钴料。
那钴料呈不均匀的颗粒状，色泽靛蓝，蕴含着铁、锰等元素，是成就元明青花“翠毛蓝”、“铁锈斑”独特魅力的关键。
“这料，研磨后可否再用细箩筛一遍？
取其最细者用于绘制龙睛等重要部位，或可减少晕散。”
沈猷捏起一点钴料粉末，在指间捻动，感受着其细腻程度。
负责料房的匠头连忙躬身：“回大人，以往皆是研磨至此等细度便用。
大人此法或可一试，只是……颇为耗费工时。”
“无妨，此窑关系重大，细致些总无错。”
沈猷淡淡道。
他知道，青花发色，尤其是精细部位的描绘，颜料的颗粒度至关重要。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老工匠们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的怀疑。
一个险些溺死的年轻官员，突然对具体工艺指手画脚，在他们看来，或许是病急乱投医。
唯有阿土，依旧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眼中是全然的信任。
期间，他也大致弄清了当前的困境。
宫中限期烧造数口用于宫廷防火和装饰的青花云龙纹大龙缸，口径需达三尺以上，胎体厚重，绘画繁复，烧造难度极大。
此前己连续失败两窑，不是胎裂，就是釉色灰败，或是青花晕散模糊，尤其是龙纹的眼睛，屡屡烧成浑浊一片，被视为“盲龙”，乃大不祥之兆。
朝廷己下最后通牒，若此窑再败，从上到下，皆难逃重责。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终于，到了决定命运的开窑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