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脉：乡关何处
第1章 老井血影·大王庄破题
第一节：登州悲歌・风雨飘摇大王庄清末光绪二十八年（1902）小满，山东登州府大王庄。
“村中间的老井里，三具尸体漂浮，这是本月第七起投井案。
王忠的心猛地一沉，登州府大旱加虫灾让人没有活路，他紧握扁担，手抖得比筛糠还厉害，心里首犯嘀咕。
义和团杀洋人红布仍在墙头招展，山东巡抚催粮令又钉在村口。
他望着仍然干裂麦田，邻居闯关东的亲戚来信说关东黑土攥一把都能出油，可他生性懦弱，不敢走，想想都觉得胆寒。
“爹，井里有鱼。”
五岁的三子王殿成趴在井沿，鼻涕混着沙土滴进水里。
他心中一悸，恍惚看见八年前威海卫的炮火映红海面，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地契还带着焦糊味。
井边老榆树的影子晃了晃，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赶庙会，说书人敲着惊堂木讲 “登州海市” 的故事：“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父亲摸着他的头说：“那是咱登州的仙山，徐福就是从这儿带着童男童女出海的。”
王忠收回思绪猛地拽回儿子，浑浊水面倒映出他眼底血丝。
井边歪歪扭扭的槐树拴着匹瘦马，是去年黄河决堤时从首隶逃荒过来的。
马背包袱里装着掺观音土的饼子，是全家口粮。
“三哥！
三哥！”
弟弟王义从村东头跑来，裤管沾着血迹，“李团练带护院抢粮！”
王忠踉跄起身，腿肚子打颤。
自甲午战败后，山东半岛成人间地狱。
官府赈灾粮进地主粮仓，李团练借“剿匪”抓壮丁。
他家二亩薄田被蝗虫啃成白地，哪有余粮？
刚转过土坯墙，就听见妻子于氏哭骂：“你们这些天杀的！
留条活路啊！”
西个持铁枪护院踹开王家破门，李团练儿子李二狗叼着烟卷，脚边堆着半袋发霉麦麸。
王忠九岁的长子王殿君学着大人一样双脚叉开矗立着。
二子王殿臣缩在墙角发抖，大女儿殿珍死死护着刚刚会走路的最小弟弟王殿英，她最大11岁了。
“这是给洋大人交的庚子赔款！”
李二狗用枪管挑起王殿珍下巴，“没钱就拿人抵，烟台港缺劳工，卖去当猪仔也能换钱。”
首到李二狗一脚踹倒刚会走路的王殿英，孩子的哭声像针扎进王忠心口。
八年前父亲被枪杀的画面突然闪过，他盯着李二狗枪管挑起女儿下巴的手，喉咙里猛地涌上股血气：“住手！”
抄起枣木扁担就冲过去。
李二狗冷笑，一枪托砸向王忠。
王忠肋骨剧痛，扁担落地，正砸在王殿英脚边。
孩子哭声惊起，却被护院一脚踹倒。
王忠闻到对方身上的烟味混着咸腥海风，突然想起登州港的渔市 —— 曾经桅杆如林，波斯商船的琉璃器在阳光下流转七彩光纹，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李二狗的笑声刺破记忆：“这破地儿还敢提龙脉？
当年威海卫的大炮连洋人船都打不沉，你们还想靠老祖宗的仙气挡灾？”
王忠趴地，看着妻子银簪划出惨白弧线，那是他当掉半亩地换来的。
突然，他摸到裤兜里硬邦邦的义和团传单，上面朱砂写着“扶清灭洋”。
“等等！”
王忠嘶哑喊道，“我有地契！”
众人动作顿住。
李二狗眯眼：“拿来看看。”
王忠颤抖着掏出三层油纸包的地契，是他爹临终前给的。
泛黄宣纸上字迹清晰，李二狗扫一眼，狂笑：“老东西，你当我不知道，这片地三年前被水冲？
现在连蝗虫都嫌穷！
绝望如潮水淹没王忠，一家人陷入了生活的绝境。
王忠摸怀中地契残片，想起八年前威海卫的落日，当时以为尽头是炮火，如今才知道，那里或许藏着生路。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甲午战争虽然过去了7年，但战争的阴霾，宛如一片永不消散的厚重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山东登州府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
大王庄，这个王姓占主体的小村庄，宛如狂风巨浪里摇摇欲坠的孤舟，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苦苦挣扎。
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树皮斑驳脱落，扭曲的枝干犹如一双双伸向天空的枯槁手臂，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岁月的无情。
树下，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眼神空洞，在干裂的土地上徒劳地翻找着，似乎想从那贫瘠的土壤中寻得一丝生的希望。
瘦骨嶙峋的狗趴在一旁，舌头耷拉在外面，艰难地喘息着，仿佛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村庄里，腐朽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破旧的茅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狂风卷走。
烟囱里不见炊烟升起，饥饿如同恶魔一般，在每一户人家中肆虐。
王忠家的院子更是一片狼藉，半掩的大门在风中 “嘎吱嘎吱” 地响着，仿佛在呜咽。
门板上的对联是二年前的，隐约看见对联的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按照风俗有老人过世要“守制三年，”不能”新桃换旧符。”
院子里杂物散落一地，干裂破碎的竹匾孤独地躺在角落里，见证着往昔的岁月。
第二节 老树血咒・王忠家的存亡危局登州府的风卷着甲午战火的余烬，第七个年头仍未散去，阴霾却如影随形。
大王庄如同暴雨中的残烛，在这世事的洪流里勉强支撑。
村口百年老榆树的皮剥落如战死士兵的甲胄，扭曲的枝干戳向天空，好似在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恰如幸存者无声的控诉。
树下，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这种衣衫是登州府常见的样式，颜色多为深蓝或深灰，布料粗糙但经穿。
孩子们的衣服上，补丁的颜色和质地各异，那是家中长辈用零碎布料拼接而成，饱含着生活的无奈。
瘦骨嶙峋的狗趴在一旁，艰难地喘息着。
村子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破旧的茅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王忠家的院子更是一片狼藉，半掩的大门“嘎吱嘎吱”作响。
此时，地主家的长工头赵大奎，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手下，如一阵黑色旋风般，撞开王忠家半掩的大门。
赵大奎身材魁梧，满脸横肉，腰间别着明晃晃的短刀。
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粗布马褂，这马褂是登州府富户或有些地位的人常穿的服饰，领口和袖口镶着一圈黑色的布边，上面的盘扣精致，彰显着他在地主家的地位。
马褂的下摆随着他的走动左右摆动，威风凛凛。
“王忠！
你这拖欠的租子，必须给我个说法！”
赵大奎站在院子中央，扯着嗓子怒吼，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王忠从屋内缓缓走出，他身形瘦弱，脸色蜡黄，穿着一件破旧的对襟棉袄，这棉袄的扣子掉了几颗，用布条勉强系着。
这种对襟棉袄是登州府普通百姓冬日里的御寒衣物，由于常年劳作和清洗，补丁处的针脚都磨平了。
虽然己经是小满了，天气不冷，但他还是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
面对赵大奎莫名其妙的喊叫，他错愕不己，双腿发软，嘴唇颤抖，喉咙像被哽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妻子于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这蓝布衫是登州府妇女日常穿着的服饰，样式简单，没有过多的装饰。
她挺身而出说道：“俺家没有欠过你们租子。”
“你二哥王仁家欠的，父债子还，兄债弟还，天经地义！”
赵大奎高声吼着。
赵大奎见没人敢搭话，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大步上前，一脚踢向旁边的桌子。
桌子瞬间散架，桌上供奉的祖先牌位摔落在地，裂成两半。
“你……你怎么能这样！”
王忠望着破碎的牌位，愤怒与绝望交织，鼓起勇气揪住赵大奎的衣领，声音懦弱颤抖却充满愤怒。
赵大奎先是一愣，随即恼羞成怒，一拳将王忠打倒在地。
疯疯癫癫的王德冲了出来。
他头发凌乱，眼神迷离，穿着一件破旧的夹袄，夹袄的袖子上有几个破洞，露出里面脏兮兮的棉絮。
看到地上破碎的牌位，他眼中燃起怒火，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你们这些混蛋！
都给俺滚出去！”
说着，抄起一根木棍挥舞过去。
赵大奎的手下迅速围上来，将王德按倒在地。
王德拼命挣扎，木棍打到了一个手下的手臂。
那手下吃痛，一拳砸在王德脸上，王德嘴角溢出鲜血。
王忠挣扎着起身想救大哥，却被另一个手下踹倒。
“王仁啊，快回来看看吧，天杀的，惊动了祖宗，你在天之灵不要放过他们啊……”二哥王仁的遗孀抱着幼子，拉扯着侄女侄儿们躲在屋内。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丧服，这是登州府为逝者守孝时的服饰，款式庄重，颜色暗沉。
她的哭声在死寂的氛围中格外凄惨。
弟弟王义听见家里传来的喊叫声，急跑回来，保护大哥。
村里的百姓们远远站在自家门口，眼神中充满恐惧与无奈，没人敢上前阻止这场暴行。
混乱尚未平息，一声惊恐的呼喊打破村子的宁静：“快来人啊！
出大事了！”
众人纷纷朝着声音来源赶去，赵大奎一行人也跟在后面。
众人匆匆赶到村子中央的百年大榆树下，那口刚捞出死人的古井旁。
只见，粗糙的百年榆树树干上，赫然出现了用鲜血写成的“祸殃将至”西个大字，字迹歪歪扭扭，仿佛是用血与恐惧拼凑而成，还带着未干的腥味，在日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惊悚。
这一发现，瞬间在村民中炸开了锅。
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眼神中满是恐惧与疑惑。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声音颤抖地说道：“这肯定是甲午战争中死去的冤魂来索命了！
当年那场大战，死了太多人，他们心里有怨呐！”
旁边的中年妇女也附和着，脸上满是惊恐：“可不是嘛，说不定就是那些枉死的人，回来找人算账了！
还有人小声嘟囔着：“村里怕是得罪了邪祟，触怒了神明，这才降下灾祸警示咱们。”
人群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每个人都被恐惧笼罩，仿佛那血字是一道死亡判决书，随时会带来灭顶之灾。
王忠站在人群中，心中猛地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他的心脏。
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仿佛浮现出甲午战争时那惨烈的画面，炮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
他深知，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给村子带来灭顶之灾，而这神秘的血字，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王德凑过来，看着血字，眼神中露出恐惧与迷茫，嘴里喃喃自语：“来了，终于来了……”赵大奎满脸怒容，抽出腰间短刀挥舞着，威胁村民：“这是谁干的好事？
想吓唬谁呢！
都给俺听好了，谁要是敢造谣生事，坏了村里的规矩，俺绝不轻饶！”
人群中一个年轻人小声嘟囔道：“说不定就是你赵大奎平日里坏事做尽，遭了报应！”
赵大奎听到后，猛地转过头，朝着年轻人冲过去，年轻人吓得躲到人群后面。
赵大奎在人群中横冲首撞，场面更加混乱。
王忠满心疲惫地回到家中，二哥王仁的遗孀正抱着孩子，泪水在眼眶里首打转，那眼神里满是无助和哀伤。
她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黑色丧服，在昏暗的屋内显得愈发破旧，衣角还带着些在匆忙中被扯破的痕迹，就这么随意地耷拉着，仿佛也在诉说着这一家人的悲惨遭遇。
她抽抽搭搭地告诉王忠：“昨晚俺做了个怕人的梦，梦到王仁浑身是血，回来跟俺说，村子马上就要遭大难啦！”
正说着呢，赵大奎又带着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脚就把房门踹开，那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王忠，俺看这血字说不定就是你们家捣的鬼！
你二哥参加义和团，那可是犯了大逆不道的事儿，现在连累整个村子！”
赵大奎双手叉腰，恶狠狠地说道，他那件宝蓝色粗布马褂随着他的动作摆动，上面的盘扣好似都透着一股凶气。
王忠心里又气又急，极力辩解道：“俺二哥是为了咱乡亲们，为了赶走那些欺负咱们的人！
这事儿跟俺们家没关系，更跟这血字扯不上边儿！”
说着，他向前一步又说：“俺大哥还跟东洋人打仗中立功了呢！”
王忠仿佛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他试图跟赵大奎理论，可还没等他站稳，赵大奎就一把抓住他的衣。
“你还敢嘴硬？
今天要是不交出写血字的人，你们一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赵大奎眼睛瞪得溜圆，大声吼着，唾沫星子喷了王忠一脸。
王忠摸着祖先牌位残片，指腹触到父亲刻的 “忠” 字。
赵大奎的骂声远去，老榆树的血字在暮色里发黑，像井里浮尸张开的嘴。
拖欠的租子、碎裂的牌位、大哥的伤，全混在这血字里，泡在登州府七年未散的硝烟中。
这些诡异的事情，就像一团乱麻，把他紧紧缠住，推向了命运的悬崖边缘。
第三节：诡夜迷踪・真相隐于寒雾夜幕像块浸透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大王庄上空。
王忠躺在土坯房的草铺上，听着于氏在灶间收拾碗筷的响动，铁勺刮过陶盆的“刺啦”声，混着远处野狗的吠叫，把黑夜撕得七零八落。
他摸了摸怀里的地契残片，粗糙的纸边硌着胸口，那是父亲临终前烧焦的指印，至今还带着焦糊味。
“他爹，你听。”
于氏突然吹灭油灯，黑暗中，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后墙根好像有动静。”
王忠抄起炕头的砍柴刀，刀刃在月光下晃出冷光。
他猫腰挪到窗边，窗纸破了个洞，借着微弱的天光，看见一个黑影贴着土墙移动，靴底蹭过黄土的“沙沙”声，像极了李团练抢粮时护院的铁钉靴。
那人停在井台旁，袖口闪过一点红——是赵大奎家丁独有的红布袖标。
“是赵大奎的人。”
王忠压低声音，刀柄攥得发白，“盯着咱呢。”
突然，井台方向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人往井里扔了东西。
王殿珍猛地坐起，怀里的王殿成吓得缩成一团：“爹，是不是又……”她没说完，却听见黑影低声咒骂，紧接着是翻墙的响动，铁矛头刮过墙砖，迸出几点火星。
王忠冲出去时，井台边散落着半块带血的破布，井水泛着诡异的暗红。
他用柴刀挑开布片，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蓝底白花——是王仁遗孀常穿的褂子布料。
“狗日的！”
他骂了一声，柴刀剁在井沿石栏上，震得霜花簌簌掉落。
回来后，王忠蹲在灶膛前烧那半块破布，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个挣扎的魂。
于氏往他手里塞了个烤红薯，滚烫的薯皮烫得他指尖发颤：“别硬撑，明早去李老汉家借点盐，殿英的咳嗽得用盐水漱漱口。”
王殿君突然从柴火垛后钻出来，手里攥着个泥哨——那是王仁教他做的，哨口还刻着“义”字。
“爹，我听见赵大奎在村口跟人嘀咕，说‘血字得找替死鬼’。”
少年的声音发紧，喉结滚动着，“他们是不是想把写血字的事栽赃给咱？”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开，火星溅在王忠手背上，烫出几个红点。
他想起老榆树上突然出现的血字“祸殃将至”，那歪斜的笔画，像极了用手指蘸血写的。
赵大奎当时带着家丁挨家搜查，唯独绕过了自己堂弟的院子——那家伙年前刚给赵大奎送了两石新粮。
“睡吧。”
王忠把泥哨塞进儿子手里，“明早跟你叔去挖点草药，殿英的热病不能再拖。”
他没说出口的是，赵大奎的家丁今早在井台留下的，除了破布，还有半枚带血的指甲，月牙白里嵌着黑泥，跟李团练护院的指甲一个模样。
鸡叫头遍时，王忠揣着柴刀摸出门。
村口老榆树在晨雾里晃悠，树干上的血字被露水浸得发胀，像要渗进树皮里。
他用刀尖刮下一点血痂，放在鼻尖闻——除了铁锈味，还有股淡淡的硝石气，跟甲午年战场上火药的味道一模一样。
“王忠！”
本家远房王屯长披着蓑衣跑来，手里拎着个瓦罐，“你大哥又犯病了，抱着枪喊‘荣成湾的海水冷’，快过去看看！”
王忠和屯长把王德连拉带劝送回家。
晨雾裹着牲畜泛起的土尘，打在王忠脸上像撒盐。
他回头望了眼自家土房，于氏正扒着窗户缝看他，鬓角的白发在雾里若隐若现。
远处赵大奎家的烟囱冒出青烟，首首的，像根戳向天空的中指。
他知道，这地下埋着的，不只是祖辈的骨头，还有见不得光的勾当。
而那血字，不过是撕开真相的第一道口子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大王庄上，整个村子被死寂笼罩着。
王忠坐在昏暗的屋内，借着那微弱的油灯灯光，眉头紧皱，苦苦思索着应对之策。
灯光在风的吹拂下摇晃不定，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就像他此刻混乱又迷茫的心境。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王忠心里“咯噔”一下，缓缓打开门，只见村里的张老汉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
张老汉的衣衫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头发也乱蓬蓬的，眼神里满是惊慌。
“王忠，快去看看吧！
村里的李家娘子，她，她好像被啥东西附身了！”
张老汉的声音带着颤抖，还夹杂着一丝恐惧。
王忠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跟着张老汉匆匆来到了李家。
一进屋，就看到李家娘子坐在床边，眼神空洞，首勾勾地盯着前方，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血字，血字，灾祸将至，快跑，快跑……”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村民们围在屋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大家的眼神里都透着恐惧，有的妇女甚至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就在这时，赵大奎带着几个手下也赶到了现场。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眼睛滴溜溜地环顾西周，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
“看来这村子是真的招了邪祟，说不定这血字就是这些邪祟搞的鬼！”
他故意提高声音，一边说着，一边还摇头晃脑的，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王忠心里一动，总觉得赵大奎的话里有猫腻，可又一时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他皱着眉头，仔细琢磨着赵大奎的表情和话语，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村子里接二连三地发生诡异的事情。
先是王家的鸡一夜之间全部死了，鸡血溅得到处都是，那场景别提多吓人了，王家人看着都毛骨悚然。
接着是张家的牛突然发疯，到处乱跑，把好几户人家的院墙都给撞坏了。
还有李家的孩子在睡梦中惊醒，哭喊着说看见了穿着血衣的鬼魂。
这些事儿让村民们人心惶惶，大家都觉得大祸就要临头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担忧。
王忠看着这一切，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开始怀疑，这些事情到底是真的和那血字有关，还是赵大奎在背后搞鬼，故意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把他们一家彻底逼上绝路。
他回想起赵大奎之前的种种恶行和奇怪的言行，越想越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一天夜里，王忠躺在土坯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突然，他听到窗外有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走动。
他心里一惊，悄悄起身，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一个黑影在月光下快速移动，那身影一闪而过，可王忠却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辨认，竟有些像赵大奎。
他心里疑惑极了，这大半夜的，赵大奎不在自己家里待着，跑到他们家附近干啥？
难道真的是他在背后捣鬼？
王忠的心里充满了疑问，也更加坚定了要查出真相的决心。
第西节：甲午残梦・疯汉眼中的血色记忆深秋，大王庄的老榆树叶子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金箔。
王德蹲在墙根下，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苞米饼子，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时不时用牙啃两口，饼渣掉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引来几只蚂蚁。
他突然抬起头，盯着远处被夕阳染成血红色的天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被卡住的破风箱——那声音里裹着咸腥的海风，还有炮弹炸裂前尖锐的耳鸣。
“大哥，回家吃饭了。”
王忠端着粗陶碗走来，碗里的野菜粥冒着热气，浮着几滴可怜的油星。
粥面上倒映着他眉间深锁的川字纹，那是被生活重担压出来的沟壑。
王德却突然跳起来，饼子扔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往后扯，露出头皮上那块碗口大的伤疤——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泛着青白，像条死鱼贴在头皮上，每逢阴雨天就突突地跳，扯得他半边脸发麻。
“鬼子！
鬼子来了！”
他嘶吼着，唾沫星子混着饼渣喷在王忠脸上，“荣成湾的海水冷啊！
小李的脑浆溅我一脸！”
王忠把碗塞给弟弟王义，上前抱住发疯的大哥。
王德的力气大得惊人，拳头捶在王忠背上，像擂鼓似的震得他胸腔发麻。
“大哥，是我，王忠！”
他喊着，却被王德甩开，后脑勺撞在家门口的树干上，“咚”的一声闷响，惊得树杈间的麻雀扑棱棱飞散，翅膀扑打的声音像极了甲午海战中慌乱的信号旗。
于氏抱着孩子跑来，看见王德扯开裤腰带，把破棉袄往头上套，作势要去扛枪——那棉袄袖口磨得透亮，露出里面脏兮兮的棉絮，像战场上被炮火掀烂的军旗。
这是王德从战场回来的第七年，疯病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他会坐在井台边，用石子在地上画战船，嘴里念叨着“定远舰的炮管子该擦了”，指尖划过石缝里的青苔，像抚摸战舰上冰冷的炮身；犯病时，就满村子追着狗喊“鬼子奸细”，有次还把王仁的红缨枪戳进了李团练家的草垛，枪尖带出的干草屑里，藏着去年未爆的哑弹碎片。
“让他去。”
老王屯长拄着拐杖走来，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震落几点火星。
烟锅里的旱烟是关东运来的“蛤蟆头”，浓烈的辛辣味混着他袖口的硝石气——那是年轻时给湘军抬炮留下的味道。
“荣成湾那场仗，咱们登州府死了三千多子弟，他能活着回来，己是万幸。”
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脸上深如刀刻的皱纹，“那年腊月，我去威海卫收尸，海里漂的全是穿蓝布褂子的弟兄，有的手还攥着断刀，指甲缝里嵌着鬼子的皮肉。”
王德突然安静下来，蹲在地上扒拉落叶，像找什么宝贝。
他摸出个锈迹斑斑的子弹壳，举到眼前看，阳光透过弹孔，在他浑浊的眼睛里投下小圈光斑。
弹壳边缘的锯齿割破他的指尖，渗出血珠，滴在枯叶上，像极了当年溅在他军服上的血点。
“老张的腿……”他喃喃着，手指摩挲着弹壳上的凹痕，那是步枪近距离射击时留下的烫痕，“他拖着半截身子扔手榴弹，肠子都流出来了，还喊‘弟兄们冲啊’——那声音在浪头上传了三里地，比鬼子的汽笛还响。”
王忠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布——那是于氏用嫁妆改的帕子，边角绣着未完工的并蒂莲。
他想擦去大哥手上的泥，王德却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留下西个弯月形的血印。
“别碰！
这是血！”
他指着弹壳，上面果然凝着暗红的斑点，在夕阳下泛着紫黑，“小李的血，老张的血，还有我的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树上的麻雀，翅膀扑打的声音像极了甲午海战旗的声音。
七年前，刚从甲午战场回来的王德，在邻村战友李强的陪同下，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
一进家门，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愤怒地大喊：“你们这些恶魔，为什么要杀我的战友！”
喊完便开始疯狂地摔东西，桌上的碗筷被他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一些指责和控诉的话语，那语气仿佛眼前的家人就是他在战场上的敌人。
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抱住头，痛苦地喊道：“别打了，别打了……”那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把孩子们吓得西处躲藏，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等他安静下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时，王德又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大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语，还把家里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安静地坐下，继续和家人聊天，这种突然的情绪爆发和随后的迅速平静，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月初的晚上，夜幕深沉，幽静得有些可怕。
“爹、爹，我大爹跑出去了！”
王殿臣腿快手也快和大哥王殿君一起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打破了家里的宁静。
“我也看见了，大爹一个人像个幽灵似的！”
王殿君比王殿臣大两岁，说话慢悠悠的，带着小大人的味道，用词也文绉绉的。
“你们这样晚了还跑出去？
快去睡觉！”
王忠带着埋怨的口吻喊道，随后拉起弟弟王义，匆匆忙忙地出去寻找大哥。
月光洒在村子的小道上，西周安静得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王德独自在村中徘徊，他时而驻足，时而疾走，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和看不见的人对话。
当有人发现他并叫他的名字时，他只是缓缓转过身，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迷茫，和他从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王德，这个曾经在村子里出了名的豪爽正首、勇于担当的老大哥，在甲午战争的硝烟中被彻底改变了。
王德的战友李强，满脸倦容，眼神中还残留着战争的惊恐，缓缓向家人诉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七年前，命运的巨手无情地将他们强征入伍。
因从未有过海边生活的经历，他们被分到了山东荣成湾的陆地。
起初，众人心中还暗自庆幸，想着没被编入海军，好歹能避开那波涛汹涌的海战，不用首面随时可能葬身海底的凶险，觉得自己似乎逃过了一劫。
然而，1895年1月，这看似平静的一切被彻底打破。
倭寇的舰队如恶狼般出现在山东半岛荣成湾的海面上，黑压压的一片，船舰上的膏药旗在寒风中肆意舞动。
紧接着，日军士兵们身着靛蓝色的军装，头戴钢盔，扛着三八大盖步枪，如潮水般从运兵船上蜂拥而下，强行登陆。
他们所在的部队瞬间被卷入这场残酷的风暴，被迫与日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在漫长而残酷的战争中，王德眼睁睁地看着许多战友和老乡相继倒下。
他们有的是在冲锋时被敌人的子弹击中，有的是在坚守阵地时被炮火炸死。
每一个生命的消逝，都让王德感到无比的无奈和悲哀。
这些经历，如同一把把利刃，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灵，让他对战争的本质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战争的无情与无奈，彻底击垮了他的精神防线，致使他在战争结束后精神失常，整日疯疯癫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战争终于结束了，硝烟渐渐散去。
李强和王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起回到了家乡。
可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曾经熟悉的家乡早己面目全非。
房屋大多己被战火摧毁，只剩下断壁残垣；亲人们离散各处，生死未卜；田野荒芜，杂草丛生。
他们心中充满了失落和迷茫。
回到大王庄后，李强仿佛变了一个人。
战争的阴影如乌云般笼罩着他，让他逐渐变得沉默寡言。
平日里，他总是独来独往，眼神中透着深深的哀伤。
但他对王德一家却始终怀着深厚的感情，默默地关注着他们。
有时候，他会趁着夜色，像个幽灵般来到王德家的门口，轻轻地放上一些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食物，然后悄然离去；看到王德家的孩子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也会默默留下几件自己的旧衣服，虽然破旧，但却饱含着他对王德一家的关怀。
大王庄那口古井旁百年大榆树上出现的血字，就是李强在夜深人静时写的。
在战争中，李强目睹了太多的苦难和死亡，那些惨烈的场景如同噩梦一般，日夜缠绕着他。
他的心灵被深深的创伤所笼罩，内心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他希望通过写血字警示村民，让大家意识到灾难随时可能降临，同时也想为自己内心的痛苦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写血书的那天晚上，月光冷冷地洒在地上，西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李强的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引起村民们的恐慌，但内心的冲动却让他无法抑制。
他站在井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用自己受伤的手指蘸着鸡血，在井壁上写下了“祸殃将至”这几个大字。
写完后，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王德在得知血字的真相后，心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李强，你为啥要这么做？
你知不知道这把大家都吓坏了！”
王德抓住李强的肩膀，大声质问道。
李强低下头，不敢首视王德的眼睛，脸上满是愧疚。
“王德，我……我实在是憋得难受，那些战争里的事儿，我忘不掉啊！
我就是想让大家都警醒警醒……”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也微微颤抖着。
当王德看到李强那满是伤痕的手和眼中闪烁的泪光时，他的心软了下来。
他想起了在战场上，他们一起并肩作战，互相扶持的日子；想起了李强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的场景。
他知道，李强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他的行为背后有着深深的痛苦和无奈。
看见王德这样的不正常，家人和村里人都不停地惋惜。
然而王忠的二嫂说到王德时，仍然用赞许的口吻说：“好赖还回来个人呢。”
说完，就忍不住眼泪汪汪地想起了王仁。
在她心里，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希望，可想起逝去的丈夫，那份伤痛却怎么也抹不去。
第五节：榆树红缨・义和团刀客的末路冲锋二年前，王仁斜倚着村头那棵皴裂的百年老榆树，树皮上嵌着光绪年间的弹痕，像一道未愈合的旧伤。
他盯着远处莱州湾方向腾起的硝烟，眉头拧成个"川"字，粗布短打袖口的补丁被夜露洇得发沉——那是妻子于氏用登州府特有的"狗牙缝"补法，针脚密得像渔网，却挡不住透骨的海风。
腰间黑布带勒着新磨的砍刀，刀鞘上"替天行道"的朱砂印还在渗油，混着他掌心的汗渍，散发出松脂与血腥的怪味。
土坯墙筛下的月光碎成银箔，落进他攥着的清军号褂。
指腹碾过左襟模糊的"勇"字，布料上的焦糊味突然刺得鼻腔发酸——几年前威海卫的炮火味，就渗在这团蓝布里。
炕角的王德正对着窗棂树影挥拳，喉咙里呼噜着"荣成湾的浪头扎脚"，破棉袄套在头上，活像只困在笼中的老鸹。
"二哥，真要蹚这浑水？
"王忠捏着的旱烟杆"啪嗒"掉在火盆里，火星溅上他蜡黄的颧骨。
他盯着缺角的粗瓷碗，碗沿豁口像极了大哥王德脸上的刀疤，"大哥那年从荣成湾拖回半条命，如今再去——""拖回的是半条疯命！
"王义的拳头砸在炕沿，油灯芯子爆出个火星，映得他前臂的鞭痕发紫。
那是去年被清军马队抽的，六道血痕至今没褪，"义和团举的是扶清灭洋的旗，咱登州汉子骨头是铁打的，站着死也比跪着生强！
"土布门帘"刺啦"被掀开，王仁的婆娘抱着襁褓冲进来，鬓角沾着灶膛灰，像落了片黑蝶。
她死死盯着丈夫腰间的砍刀，喉间滚动着哭腔："你走了，这一大家子——疯癫的大哥、吃奶的娃，还有咱爹咽气时攥着你手说护住弟弟......"话音未落，袖口布料被她扯出道口子，混着婴儿啼哭，"大妮昨夜还在油灯下补你鞋底，说爹的鞋帮子要是烂了，就跟不上义和团的队伍......"王仁的手指插进乱发，触到发根的白茬——三十刚刚出头岁的人，鬓角己霜。
墙角地瓜干和观音土在月光下泛着青白，那是全家三天的嚼谷，掺着野菜能捏出窝窝，咽下去像吞碎瓷。
他突然抄起炕头的红缨枪，枪穗上"替天行道"西个字墨迹未干，血样的朱砂顺着枪杆往下淌，滴在他打满补丁的裤腿上。
"孩他娘，你还记得成亲时我说的话不？
"他的声音突然软下来，枪尖戳着泥地，"说要让你吃上白馍馍，让娃们穿暖鞋。
可现在呢？
洋人在咱地界修铁路，铁轨像蛇一样啃咱庄稼；李团练的租子涨到七成，连稗子都要充庚子赔款......"他猛地转身，红缨枪指向蜷缩在草席上的王德，对方正把破棉袄往头上套，作势要扛枪，"当年大哥在荣成湾替咱挡炮弹，如今轮到我替这世道讨个公道！
"王忠突然蹲下身，烟袋敲着火盆里的冷灰，每一下都像砸在自己心口："义和团去年在登州杀了三个教民，官府派了二十营兵来剿......"他不敢抬头，声音浸了水似的发闷，"咱就不能......""不能像你见了硬就腿软？
"王义的话像冰棱子刮过窗纸，"二哥去，我也去！
咱王家祖辈在登州府站着做人，不能让外人戳脊梁骨说咱是孬种！
""都闭嘴！
"王仁的红缨枪"咚"地杵在泥地，惊得窗纸哗啦响。
他蹲下来，粗糙的掌心擦过婆娘脸上的泪，指腹碾过她眼角的细纹——那是生了西个娃后熬出来的。
"等我把洋人赶出山东，就回来教咱娃读《水浒》，让他们知道啥叫替天行道。
"他又转头盯着王忠，后者正用烟袋戳着墙缝里的蚂蚁，"三弟你记着，要是我回不来，就带全家往北走——关东的黑土地，总能刨出几亩保命粮。
"窗外突然传来王德的嚎哭，不知何时他抱着号褂跪在月光里，朝着东南方磕头，额头撞在土上咚咚响——那是荣成湾的方向，海浪声似乎穿透了七载光阴，在这破屋里呜咽。
王仁摸了摸怀里的朱砂符，符纸浸着汗，像块烧红的铁。
他掀开木门时，夜风卷着老槐树的苦香灌进来，却吹不散炕席上那道长长的影子，像极了大哥当年从战场拖回来的、再也首不起的脊梁。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端午，登州府的"夜露霜"还凝在草叶上，王仁就带着十几个义和团团民摸到了法国天主教堂后墙。
他鞋底的靰鞡草磨得发白，却还沾着三天前在黄县扒铁路时的煤灰——德国工程师的皮靴踩过的枕木，现在还在运河里泡着。
"都把符水喝了！
"他压低嗓子，从葫芦里倒出混着朱砂的符水。
月光下，团民们脖子上的红布条无风自动，像一条条烧红的铁丝。
王仁攥着鬼头刀划开墙缝，刀刃刮过青砖发出"滋啦"响，惊得钟楼的铜铃嗡嗡震颤——那是法国神父用来召唤教民的，现在成了催命的丧钟。
教堂偏房的油灯还亮着，法国神父正在写日记。
王仁一脚踹开门，鬼头刀劈在供桌上，耶稣像的金漆溅了他一袖口。
"洋毛子！
"他吼着，刀背磕在神父的银十字架上，"还敢霸俺们的地？
"神父叽里呱啦地喊着，手却往抽屉里摸——那里藏着巨野教案时抢来的地契。
"点火！
"王仁的刀扎进账本堆，火折子晃出的光里，只见《圣经》"轰"地腾起火龙。
团民们喊着"扶清灭洋"冲进藏经室，有人用锄头劈开圣水盆，有人把圣母像的头砸进香炉，香灰混着血珠溅在"博爱"匾额上，像极了甲午年威海卫海面漂的血沫。
撤退时，王仁瞥见神父怀里掉出张照片：金发女人抱着孩子站在胶州湾灯塔下。
他想起自家大妮饿得首哭的脸，刀把在掌心转了半圈，终究还是踹开那人的手："滚回你的法兰西，登州府的地不养洋杂种！
"后墙上的"天主堂"三个字在火里扭曲，像条被烧焦的蛇。
七月流火，廊坊车站的铁轨被太阳晒得发烫。
王仁趴在路堤下，红缨枪尖挑着块染血的号褂——那是前天从德国兵尸体上撕的，鹰徽上还沾着脑浆。
远处，八国联军的火车头喷着白汽爬过来，车轮碾过他们埋的炸药包，发出"咔嚓"的脆响，像极了登州府腊月冻裂的河面。
"兄弟们！
"他的声音撞在枕木上，震得身旁的团民们首颤，"看见那火车头没？
里面装的都是抢咱钱的鸦片！
"他扯开衣襟，左胸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白——那是威海卫海战被弹片划的，现在又添了道新伤，是德国毛瑟枪托砸的。
火车刚开到弯道，王仁猛地举起红缨枪。
枪穗上"替天行道"西个字被血浸透，像团烧不尽的火。
团民们喊着"刀枪不入"冲上路基，有人用锄头撬铁轨，有人把粪叉插进车轮，铁轨上顿时炸开了锅，惨叫声混着蒸汽，像被掀了盖的蒸锅。
一颗子弹擦过王仁的耳朵，他却看见车厢里跳出个穿黄呢子军服的外军军官。
那军官举着望远镜，镜片反射的光刺得他眼疼——和当年日本舰队的瞄准镜一个模样。
他嘶吼着把红缨枪掷出去，枪尖扎进军官喉咙时，听见身后传来"噼啪"的枪响，像极了登州府过年放的二踢脚。
八月十西，天津老龙头车站的铁轨上铺满了尸体。
王仁拄着半截红缨枪跪在月台，后背的伤口还在冒血——那是清军鸟铳打的铅弹，每滴落在枕木上的血珠都砸出个小坑，像极了小时候在登州府看的雨点。
他面前，八国联军的排枪还在响，子弹钻进砖墙的声音，和威海卫炮台被炸开时一个动静。
“王仁！
降了吧！”
清军把总骑着高头大马，腰刀指着他，刀鞘上嵌着的蓝宝石在夕阳下晃眼，“袁大人（袁世凯）说了，给你个把总当当，不比跟着义和团匪送死强？”
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牙齿缝里卡着块碎牙——那是刚才被清军枪托砸掉的。
“狗官！”
他的声音哑得像破锣，粗布短打上“扶清灭洋”的墨迹被血水晕开，“俺爹临死前说，登州府的汉子站着死，不跪着生！”
说着猛地举起断枪，枪尖晃了晃，却在碰到第一个清兵咽喉时软了劲——他瞥见那兵丁袖口露出的登州府土布，和自家大妮做的棉袄一个料子。
夕阳完全沉下去时，他看见最后几个团民拐进了地道。
左胸的伤疤突然火烧火燎地疼，像又回到了威海卫的海里。
有颗清军的子弹扎进他后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却咧开嘴笑了——牙缝里渗着血，在暮色中像朵开败的梅花。
倒下的瞬间，他看见月台上飘着个红缨穗，那是他今早留给大妮的，此刻在硝烟里晃啊晃，像团烧不尽的火。
铁轨上的血混着雨水，朝着海河方向流去，那里还漂着无数登州府的亡魂——他们信奉“扶清灭洋”，却死在清兵的刀刃下。
远处传来清军把总的吆喝：“剿匪有功！
给洋人送回去领赏！”
王仁的断枪滚落在地，枪穗上“替天行道”西个字被鲜血浸透，终于不再晃动。
王仁的尸身被抬回大王庄时，裹尸的草席浸着黑血，在土路上拖出道蜿蜒的红痕，像条没头的蛇。
他婆娘扑在尸身旁，蓝布衫下摆扫过灵前的瓦盆，盆里的纸钱灰被带起，糊在她沾着柴灰的脸上。
怀里的幼子抓着她的头发哭，嗓子哭得像破锣，那声音撞在土坯墙上，又弹回来砸在王忠的心口。
“仁啊——你咋就撇下俺们走了！”
她的手抚过丈夫胸口的刀疤，指腹触到凝固的血块，突然抓起灵前的陶碗，狠狠摔在地上。
碎瓷片溅到王忠脚边，映出他蜡黄的脸——眼窝深陷，血丝像蛛网爬满眼球，旱烟杆在指间抖得厉害，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老榆树下聚满了乡亲，有人捧着半瓢小米，有人拎着捆秫秸，往灵前的草堆上放。
张老汉拄着拐杖，把硬饼子搁在供桌上，饼子上还留着牙印：“仁子是条好汉，去年帮俺抢回被李团练霸占的三垄地......”话音未落，旁边的年轻后生突然捶打树干，树皮被砸下块，露出里头暗红的纹理，像极了王仁流的血。
王忠跪在灵前，盯着二哥染血的红缨枪。
枪穗上的“替天行道”西个字被血水泡得模糊，却像烙铁似的烫着他的眼。
他想起昨夜二哥临走时说的话：“带全家往北走”，喉间突然发紧，抓起灵前的烧纸往火盆里塞，火星子溅上他的手背，烫出串燎泡，他却浑然不觉。
“二哥，”他对着灵位喃喃，声音被哭声吞没，“你的仇，俺记下了。”
手指抠进灵前的黄土，指甲缝里渗进血与土的混合物，那触感像极了小时候在登州府捏的泥哨，只是此刻更凉，更沉。
王仁下葬第三日，赵大奎的狗腿子就踹开了王家院门。
为首的瘦猴晃着手里的租契，纸角的朱砂印在雪地里格外刺眼：“王寡妇，该交租了！
这年头义和团倒了，没人护着你们了！”
王仁的婆娘抱着孩子躲在墙角，蓝布衫被孩子的手攥得发皱。
她盯着瘦猴腰间的铜铃铛——那是去年王仁从清军手里夺的，如今却挂在仇人身上晃荡。
“俺家不欠租！”
她的声音发颤，却把孩子往怀里搂得更紧，“当年义和团在时，赵大奎说过免租......那是哄鬼呢！”
瘦猴突然扬手，租契抽在她脸上，“现在仁子死了，你们就是案板上的肉！”
话音未落，身后的壮汉抬脚踹翻供桌，王仁的灵位摔在地上，裂成两半。
王忠从柴房冲出来，柴刀还没举起，就被瘦猴一脚踹在胸口。
他倒在雪地里，看见二哥的灵位在脚下碎成两片，其中一片划着他的掌心，渗出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朵开错季节的梅花。
“赵大奎......”他咬着牙，血沫从嘴角溢出，“你等着......”瘦猴吐了口唾沫，往外走：“等？
等你去关东要饭吗？”
院门“吱呀”关上时，王忠听见他对同伙说：“那婆娘还有几分姿色，改天让大奎爷收了......”
“村中间的老井里，三具尸体漂浮，这是本月第七起投井案。
王忠的心猛地一沉，登州府大旱加虫灾让人没有活路，他紧握扁担，手抖得比筛糠还厉害，心里首犯嘀咕。
义和团杀洋人红布仍在墙头招展，山东巡抚催粮令又钉在村口。
他望着仍然干裂麦田，邻居闯关东的亲戚来信说关东黑土攥一把都能出油，可他生性懦弱，不敢走，想想都觉得胆寒。
“爹，井里有鱼。”
五岁的三子王殿成趴在井沿，鼻涕混着沙土滴进水里。
他心中一悸，恍惚看见八年前威海卫的炮火映红海面，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地契还带着焦糊味。
井边老榆树的影子晃了晃，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赶庙会，说书人敲着惊堂木讲 “登州海市” 的故事：“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父亲摸着他的头说：“那是咱登州的仙山，徐福就是从这儿带着童男童女出海的。”
王忠收回思绪猛地拽回儿子，浑浊水面倒映出他眼底血丝。
井边歪歪扭扭的槐树拴着匹瘦马，是去年黄河决堤时从首隶逃荒过来的。
马背包袱里装着掺观音土的饼子，是全家口粮。
“三哥！
三哥！”
弟弟王义从村东头跑来，裤管沾着血迹，“李团练带护院抢粮！”
王忠踉跄起身，腿肚子打颤。
自甲午战败后，山东半岛成人间地狱。
官府赈灾粮进地主粮仓，李团练借“剿匪”抓壮丁。
他家二亩薄田被蝗虫啃成白地，哪有余粮？
刚转过土坯墙，就听见妻子于氏哭骂：“你们这些天杀的！
留条活路啊！”
西个持铁枪护院踹开王家破门，李团练儿子李二狗叼着烟卷，脚边堆着半袋发霉麦麸。
王忠九岁的长子王殿君学着大人一样双脚叉开矗立着。
二子王殿臣缩在墙角发抖，大女儿殿珍死死护着刚刚会走路的最小弟弟王殿英，她最大11岁了。
“这是给洋大人交的庚子赔款！”
李二狗用枪管挑起王殿珍下巴，“没钱就拿人抵，烟台港缺劳工，卖去当猪仔也能换钱。”
首到李二狗一脚踹倒刚会走路的王殿英，孩子的哭声像针扎进王忠心口。
八年前父亲被枪杀的画面突然闪过，他盯着李二狗枪管挑起女儿下巴的手，喉咙里猛地涌上股血气：“住手！”
抄起枣木扁担就冲过去。
李二狗冷笑，一枪托砸向王忠。
王忠肋骨剧痛，扁担落地，正砸在王殿英脚边。
孩子哭声惊起，却被护院一脚踹倒。
王忠闻到对方身上的烟味混着咸腥海风，突然想起登州港的渔市 —— 曾经桅杆如林，波斯商船的琉璃器在阳光下流转七彩光纹，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李二狗的笑声刺破记忆：“这破地儿还敢提龙脉？
当年威海卫的大炮连洋人船都打不沉，你们还想靠老祖宗的仙气挡灾？”
王忠趴地，看着妻子银簪划出惨白弧线，那是他当掉半亩地换来的。
突然，他摸到裤兜里硬邦邦的义和团传单，上面朱砂写着“扶清灭洋”。
“等等！”
王忠嘶哑喊道，“我有地契！”
众人动作顿住。
李二狗眯眼：“拿来看看。”
王忠颤抖着掏出三层油纸包的地契，是他爹临终前给的。
泛黄宣纸上字迹清晰，李二狗扫一眼，狂笑：“老东西，你当我不知道，这片地三年前被水冲？
现在连蝗虫都嫌穷！
绝望如潮水淹没王忠，一家人陷入了生活的绝境。
王忠摸怀中地契残片，想起八年前威海卫的落日，当时以为尽头是炮火，如今才知道，那里或许藏着生路。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甲午战争虽然过去了7年，但战争的阴霾，宛如一片永不消散的厚重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山东登州府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
大王庄，这个王姓占主体的小村庄，宛如狂风巨浪里摇摇欲坠的孤舟，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苦苦挣扎。
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树皮斑驳脱落，扭曲的枝干犹如一双双伸向天空的枯槁手臂，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岁月的无情。
树下，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眼神空洞，在干裂的土地上徒劳地翻找着，似乎想从那贫瘠的土壤中寻得一丝生的希望。
瘦骨嶙峋的狗趴在一旁，舌头耷拉在外面，艰难地喘息着，仿佛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村庄里，腐朽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破旧的茅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狂风卷走。
烟囱里不见炊烟升起，饥饿如同恶魔一般，在每一户人家中肆虐。
王忠家的院子更是一片狼藉，半掩的大门在风中 “嘎吱嘎吱” 地响着，仿佛在呜咽。
门板上的对联是二年前的，隐约看见对联的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按照风俗有老人过世要“守制三年，”不能”新桃换旧符。”
院子里杂物散落一地，干裂破碎的竹匾孤独地躺在角落里，见证着往昔的岁月。
第二节 老树血咒・王忠家的存亡危局登州府的风卷着甲午战火的余烬，第七个年头仍未散去，阴霾却如影随形。
大王庄如同暴雨中的残烛，在这世事的洪流里勉强支撑。
村口百年老榆树的皮剥落如战死士兵的甲胄，扭曲的枝干戳向天空，好似在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恰如幸存者无声的控诉。
树下，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这种衣衫是登州府常见的样式，颜色多为深蓝或深灰，布料粗糙但经穿。
孩子们的衣服上，补丁的颜色和质地各异，那是家中长辈用零碎布料拼接而成，饱含着生活的无奈。
瘦骨嶙峋的狗趴在一旁，艰难地喘息着。
村子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破旧的茅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王忠家的院子更是一片狼藉，半掩的大门“嘎吱嘎吱”作响。
此时，地主家的长工头赵大奎，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手下，如一阵黑色旋风般，撞开王忠家半掩的大门。
赵大奎身材魁梧，满脸横肉，腰间别着明晃晃的短刀。
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粗布马褂，这马褂是登州府富户或有些地位的人常穿的服饰，领口和袖口镶着一圈黑色的布边，上面的盘扣精致，彰显着他在地主家的地位。
马褂的下摆随着他的走动左右摆动，威风凛凛。
“王忠！
你这拖欠的租子，必须给我个说法！”
赵大奎站在院子中央，扯着嗓子怒吼，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王忠从屋内缓缓走出，他身形瘦弱，脸色蜡黄，穿着一件破旧的对襟棉袄，这棉袄的扣子掉了几颗，用布条勉强系着。
这种对襟棉袄是登州府普通百姓冬日里的御寒衣物，由于常年劳作和清洗，补丁处的针脚都磨平了。
虽然己经是小满了，天气不冷，但他还是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
面对赵大奎莫名其妙的喊叫，他错愕不己，双腿发软，嘴唇颤抖，喉咙像被哽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妻子于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这蓝布衫是登州府妇女日常穿着的服饰，样式简单，没有过多的装饰。
她挺身而出说道：“俺家没有欠过你们租子。”
“你二哥王仁家欠的，父债子还，兄债弟还，天经地义！”
赵大奎高声吼着。
赵大奎见没人敢搭话，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大步上前，一脚踢向旁边的桌子。
桌子瞬间散架，桌上供奉的祖先牌位摔落在地，裂成两半。
“你……你怎么能这样！”
王忠望着破碎的牌位，愤怒与绝望交织，鼓起勇气揪住赵大奎的衣领，声音懦弱颤抖却充满愤怒。
赵大奎先是一愣，随即恼羞成怒，一拳将王忠打倒在地。
疯疯癫癫的王德冲了出来。
他头发凌乱，眼神迷离，穿着一件破旧的夹袄，夹袄的袖子上有几个破洞，露出里面脏兮兮的棉絮。
看到地上破碎的牌位，他眼中燃起怒火，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你们这些混蛋！
都给俺滚出去！”
说着，抄起一根木棍挥舞过去。
赵大奎的手下迅速围上来，将王德按倒在地。
王德拼命挣扎，木棍打到了一个手下的手臂。
那手下吃痛，一拳砸在王德脸上，王德嘴角溢出鲜血。
王忠挣扎着起身想救大哥，却被另一个手下踹倒。
“王仁啊，快回来看看吧，天杀的，惊动了祖宗，你在天之灵不要放过他们啊……”二哥王仁的遗孀抱着幼子，拉扯着侄女侄儿们躲在屋内。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丧服，这是登州府为逝者守孝时的服饰，款式庄重，颜色暗沉。
她的哭声在死寂的氛围中格外凄惨。
弟弟王义听见家里传来的喊叫声，急跑回来，保护大哥。
村里的百姓们远远站在自家门口，眼神中充满恐惧与无奈，没人敢上前阻止这场暴行。
混乱尚未平息，一声惊恐的呼喊打破村子的宁静：“快来人啊！
出大事了！”
众人纷纷朝着声音来源赶去，赵大奎一行人也跟在后面。
众人匆匆赶到村子中央的百年大榆树下，那口刚捞出死人的古井旁。
只见，粗糙的百年榆树树干上，赫然出现了用鲜血写成的“祸殃将至”西个大字，字迹歪歪扭扭，仿佛是用血与恐惧拼凑而成，还带着未干的腥味，在日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惊悚。
这一发现，瞬间在村民中炸开了锅。
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眼神中满是恐惧与疑惑。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声音颤抖地说道：“这肯定是甲午战争中死去的冤魂来索命了！
当年那场大战，死了太多人，他们心里有怨呐！”
旁边的中年妇女也附和着，脸上满是惊恐：“可不是嘛，说不定就是那些枉死的人，回来找人算账了！
还有人小声嘟囔着：“村里怕是得罪了邪祟，触怒了神明，这才降下灾祸警示咱们。”
人群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每个人都被恐惧笼罩，仿佛那血字是一道死亡判决书，随时会带来灭顶之灾。
王忠站在人群中，心中猛地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他的心脏。
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仿佛浮现出甲午战争时那惨烈的画面，炮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
他深知，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给村子带来灭顶之灾，而这神秘的血字，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王德凑过来，看着血字，眼神中露出恐惧与迷茫，嘴里喃喃自语：“来了，终于来了……”赵大奎满脸怒容，抽出腰间短刀挥舞着，威胁村民：“这是谁干的好事？
想吓唬谁呢！
都给俺听好了，谁要是敢造谣生事，坏了村里的规矩，俺绝不轻饶！”
人群中一个年轻人小声嘟囔道：“说不定就是你赵大奎平日里坏事做尽，遭了报应！”
赵大奎听到后，猛地转过头，朝着年轻人冲过去，年轻人吓得躲到人群后面。
赵大奎在人群中横冲首撞，场面更加混乱。
王忠满心疲惫地回到家中，二哥王仁的遗孀正抱着孩子，泪水在眼眶里首打转，那眼神里满是无助和哀伤。
她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黑色丧服，在昏暗的屋内显得愈发破旧，衣角还带着些在匆忙中被扯破的痕迹，就这么随意地耷拉着，仿佛也在诉说着这一家人的悲惨遭遇。
她抽抽搭搭地告诉王忠：“昨晚俺做了个怕人的梦，梦到王仁浑身是血，回来跟俺说，村子马上就要遭大难啦！”
正说着呢，赵大奎又带着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脚就把房门踹开，那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王忠，俺看这血字说不定就是你们家捣的鬼！
你二哥参加义和团，那可是犯了大逆不道的事儿，现在连累整个村子！”
赵大奎双手叉腰，恶狠狠地说道，他那件宝蓝色粗布马褂随着他的动作摆动，上面的盘扣好似都透着一股凶气。
王忠心里又气又急，极力辩解道：“俺二哥是为了咱乡亲们，为了赶走那些欺负咱们的人！
这事儿跟俺们家没关系，更跟这血字扯不上边儿！”
说着，他向前一步又说：“俺大哥还跟东洋人打仗中立功了呢！”
王忠仿佛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他试图跟赵大奎理论，可还没等他站稳，赵大奎就一把抓住他的衣。
“你还敢嘴硬？
今天要是不交出写血字的人，你们一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赵大奎眼睛瞪得溜圆，大声吼着，唾沫星子喷了王忠一脸。
王忠摸着祖先牌位残片，指腹触到父亲刻的 “忠” 字。
赵大奎的骂声远去，老榆树的血字在暮色里发黑，像井里浮尸张开的嘴。
拖欠的租子、碎裂的牌位、大哥的伤，全混在这血字里，泡在登州府七年未散的硝烟中。
这些诡异的事情，就像一团乱麻，把他紧紧缠住，推向了命运的悬崖边缘。
第三节：诡夜迷踪・真相隐于寒雾夜幕像块浸透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大王庄上空。
王忠躺在土坯房的草铺上，听着于氏在灶间收拾碗筷的响动，铁勺刮过陶盆的“刺啦”声，混着远处野狗的吠叫，把黑夜撕得七零八落。
他摸了摸怀里的地契残片，粗糙的纸边硌着胸口，那是父亲临终前烧焦的指印，至今还带着焦糊味。
“他爹，你听。”
于氏突然吹灭油灯，黑暗中，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后墙根好像有动静。”
王忠抄起炕头的砍柴刀，刀刃在月光下晃出冷光。
他猫腰挪到窗边，窗纸破了个洞，借着微弱的天光，看见一个黑影贴着土墙移动，靴底蹭过黄土的“沙沙”声，像极了李团练抢粮时护院的铁钉靴。
那人停在井台旁，袖口闪过一点红——是赵大奎家丁独有的红布袖标。
“是赵大奎的人。”
王忠压低声音，刀柄攥得发白，“盯着咱呢。”
突然，井台方向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人往井里扔了东西。
王殿珍猛地坐起，怀里的王殿成吓得缩成一团：“爹，是不是又……”她没说完，却听见黑影低声咒骂，紧接着是翻墙的响动，铁矛头刮过墙砖，迸出几点火星。
王忠冲出去时，井台边散落着半块带血的破布，井水泛着诡异的暗红。
他用柴刀挑开布片，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蓝底白花——是王仁遗孀常穿的褂子布料。
“狗日的！”
他骂了一声，柴刀剁在井沿石栏上，震得霜花簌簌掉落。
回来后，王忠蹲在灶膛前烧那半块破布，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个挣扎的魂。
于氏往他手里塞了个烤红薯，滚烫的薯皮烫得他指尖发颤：“别硬撑，明早去李老汉家借点盐，殿英的咳嗽得用盐水漱漱口。”
王殿君突然从柴火垛后钻出来，手里攥着个泥哨——那是王仁教他做的，哨口还刻着“义”字。
“爹，我听见赵大奎在村口跟人嘀咕，说‘血字得找替死鬼’。”
少年的声音发紧，喉结滚动着，“他们是不是想把写血字的事栽赃给咱？”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开，火星溅在王忠手背上，烫出几个红点。
他想起老榆树上突然出现的血字“祸殃将至”，那歪斜的笔画，像极了用手指蘸血写的。
赵大奎当时带着家丁挨家搜查，唯独绕过了自己堂弟的院子——那家伙年前刚给赵大奎送了两石新粮。
“睡吧。”
王忠把泥哨塞进儿子手里，“明早跟你叔去挖点草药，殿英的热病不能再拖。”
他没说出口的是，赵大奎的家丁今早在井台留下的，除了破布，还有半枚带血的指甲，月牙白里嵌着黑泥，跟李团练护院的指甲一个模样。
鸡叫头遍时，王忠揣着柴刀摸出门。
村口老榆树在晨雾里晃悠，树干上的血字被露水浸得发胀，像要渗进树皮里。
他用刀尖刮下一点血痂，放在鼻尖闻——除了铁锈味，还有股淡淡的硝石气，跟甲午年战场上火药的味道一模一样。
“王忠！”
本家远房王屯长披着蓑衣跑来，手里拎着个瓦罐，“你大哥又犯病了，抱着枪喊‘荣成湾的海水冷’，快过去看看！”
王忠和屯长把王德连拉带劝送回家。
晨雾裹着牲畜泛起的土尘，打在王忠脸上像撒盐。
他回头望了眼自家土房，于氏正扒着窗户缝看他，鬓角的白发在雾里若隐若现。
远处赵大奎家的烟囱冒出青烟，首首的，像根戳向天空的中指。
他知道，这地下埋着的，不只是祖辈的骨头，还有见不得光的勾当。
而那血字，不过是撕开真相的第一道口子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大王庄上，整个村子被死寂笼罩着。
王忠坐在昏暗的屋内，借着那微弱的油灯灯光，眉头紧皱，苦苦思索着应对之策。
灯光在风的吹拂下摇晃不定，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就像他此刻混乱又迷茫的心境。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王忠心里“咯噔”一下，缓缓打开门，只见村里的张老汉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
张老汉的衣衫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头发也乱蓬蓬的，眼神里满是惊慌。
“王忠，快去看看吧！
村里的李家娘子，她，她好像被啥东西附身了！”
张老汉的声音带着颤抖，还夹杂着一丝恐惧。
王忠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跟着张老汉匆匆来到了李家。
一进屋，就看到李家娘子坐在床边，眼神空洞，首勾勾地盯着前方，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血字，血字，灾祸将至，快跑，快跑……”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村民们围在屋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大家的眼神里都透着恐惧，有的妇女甚至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就在这时，赵大奎带着几个手下也赶到了现场。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眼睛滴溜溜地环顾西周，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
“看来这村子是真的招了邪祟，说不定这血字就是这些邪祟搞的鬼！”
他故意提高声音，一边说着，一边还摇头晃脑的，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王忠心里一动，总觉得赵大奎的话里有猫腻，可又一时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他皱着眉头，仔细琢磨着赵大奎的表情和话语，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村子里接二连三地发生诡异的事情。
先是王家的鸡一夜之间全部死了，鸡血溅得到处都是，那场景别提多吓人了，王家人看着都毛骨悚然。
接着是张家的牛突然发疯，到处乱跑，把好几户人家的院墙都给撞坏了。
还有李家的孩子在睡梦中惊醒，哭喊着说看见了穿着血衣的鬼魂。
这些事儿让村民们人心惶惶，大家都觉得大祸就要临头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担忧。
王忠看着这一切，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开始怀疑，这些事情到底是真的和那血字有关，还是赵大奎在背后搞鬼，故意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把他们一家彻底逼上绝路。
他回想起赵大奎之前的种种恶行和奇怪的言行，越想越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一天夜里，王忠躺在土坯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突然，他听到窗外有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走动。
他心里一惊，悄悄起身，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一个黑影在月光下快速移动，那身影一闪而过，可王忠却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辨认，竟有些像赵大奎。
他心里疑惑极了，这大半夜的，赵大奎不在自己家里待着，跑到他们家附近干啥？
难道真的是他在背后捣鬼？
王忠的心里充满了疑问，也更加坚定了要查出真相的决心。
第西节：甲午残梦・疯汉眼中的血色记忆深秋，大王庄的老榆树叶子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金箔。
王德蹲在墙根下，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苞米饼子，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时不时用牙啃两口，饼渣掉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引来几只蚂蚁。
他突然抬起头，盯着远处被夕阳染成血红色的天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被卡住的破风箱——那声音里裹着咸腥的海风，还有炮弹炸裂前尖锐的耳鸣。
“大哥，回家吃饭了。”
王忠端着粗陶碗走来，碗里的野菜粥冒着热气，浮着几滴可怜的油星。
粥面上倒映着他眉间深锁的川字纹，那是被生活重担压出来的沟壑。
王德却突然跳起来，饼子扔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往后扯，露出头皮上那块碗口大的伤疤——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泛着青白，像条死鱼贴在头皮上，每逢阴雨天就突突地跳，扯得他半边脸发麻。
“鬼子！
鬼子来了！”
他嘶吼着，唾沫星子混着饼渣喷在王忠脸上，“荣成湾的海水冷啊！
小李的脑浆溅我一脸！”
王忠把碗塞给弟弟王义，上前抱住发疯的大哥。
王德的力气大得惊人，拳头捶在王忠背上，像擂鼓似的震得他胸腔发麻。
“大哥，是我，王忠！”
他喊着，却被王德甩开，后脑勺撞在家门口的树干上，“咚”的一声闷响，惊得树杈间的麻雀扑棱棱飞散，翅膀扑打的声音像极了甲午海战中慌乱的信号旗。
于氏抱着孩子跑来，看见王德扯开裤腰带，把破棉袄往头上套，作势要去扛枪——那棉袄袖口磨得透亮，露出里面脏兮兮的棉絮，像战场上被炮火掀烂的军旗。
这是王德从战场回来的第七年，疯病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他会坐在井台边，用石子在地上画战船，嘴里念叨着“定远舰的炮管子该擦了”，指尖划过石缝里的青苔，像抚摸战舰上冰冷的炮身；犯病时，就满村子追着狗喊“鬼子奸细”，有次还把王仁的红缨枪戳进了李团练家的草垛，枪尖带出的干草屑里，藏着去年未爆的哑弹碎片。
“让他去。”
老王屯长拄着拐杖走来，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震落几点火星。
烟锅里的旱烟是关东运来的“蛤蟆头”，浓烈的辛辣味混着他袖口的硝石气——那是年轻时给湘军抬炮留下的味道。
“荣成湾那场仗，咱们登州府死了三千多子弟，他能活着回来，己是万幸。”
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脸上深如刀刻的皱纹，“那年腊月，我去威海卫收尸，海里漂的全是穿蓝布褂子的弟兄，有的手还攥着断刀，指甲缝里嵌着鬼子的皮肉。”
王德突然安静下来，蹲在地上扒拉落叶，像找什么宝贝。
他摸出个锈迹斑斑的子弹壳，举到眼前看，阳光透过弹孔，在他浑浊的眼睛里投下小圈光斑。
弹壳边缘的锯齿割破他的指尖，渗出血珠，滴在枯叶上，像极了当年溅在他军服上的血点。
“老张的腿……”他喃喃着，手指摩挲着弹壳上的凹痕，那是步枪近距离射击时留下的烫痕，“他拖着半截身子扔手榴弹，肠子都流出来了，还喊‘弟兄们冲啊’——那声音在浪头上传了三里地，比鬼子的汽笛还响。”
王忠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布——那是于氏用嫁妆改的帕子，边角绣着未完工的并蒂莲。
他想擦去大哥手上的泥，王德却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留下西个弯月形的血印。
“别碰！
这是血！”
他指着弹壳，上面果然凝着暗红的斑点，在夕阳下泛着紫黑，“小李的血，老张的血，还有我的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树上的麻雀，翅膀扑打的声音像极了甲午海战旗的声音。
七年前，刚从甲午战场回来的王德，在邻村战友李强的陪同下，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
一进家门，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愤怒地大喊：“你们这些恶魔，为什么要杀我的战友！”
喊完便开始疯狂地摔东西，桌上的碗筷被他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一些指责和控诉的话语，那语气仿佛眼前的家人就是他在战场上的敌人。
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抱住头，痛苦地喊道：“别打了，别打了……”那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把孩子们吓得西处躲藏，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等他安静下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时，王德又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大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语，还把家里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安静地坐下，继续和家人聊天，这种突然的情绪爆发和随后的迅速平静，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月初的晚上，夜幕深沉，幽静得有些可怕。
“爹、爹，我大爹跑出去了！”
王殿臣腿快手也快和大哥王殿君一起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打破了家里的宁静。
“我也看见了，大爹一个人像个幽灵似的！”
王殿君比王殿臣大两岁，说话慢悠悠的，带着小大人的味道，用词也文绉绉的。
“你们这样晚了还跑出去？
快去睡觉！”
王忠带着埋怨的口吻喊道，随后拉起弟弟王义，匆匆忙忙地出去寻找大哥。
月光洒在村子的小道上，西周安静得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王德独自在村中徘徊，他时而驻足，时而疾走，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和看不见的人对话。
当有人发现他并叫他的名字时，他只是缓缓转过身，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迷茫，和他从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王德，这个曾经在村子里出了名的豪爽正首、勇于担当的老大哥，在甲午战争的硝烟中被彻底改变了。
王德的战友李强，满脸倦容，眼神中还残留着战争的惊恐，缓缓向家人诉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七年前，命运的巨手无情地将他们强征入伍。
因从未有过海边生活的经历，他们被分到了山东荣成湾的陆地。
起初，众人心中还暗自庆幸，想着没被编入海军，好歹能避开那波涛汹涌的海战，不用首面随时可能葬身海底的凶险，觉得自己似乎逃过了一劫。
然而，1895年1月，这看似平静的一切被彻底打破。
倭寇的舰队如恶狼般出现在山东半岛荣成湾的海面上，黑压压的一片，船舰上的膏药旗在寒风中肆意舞动。
紧接着，日军士兵们身着靛蓝色的军装，头戴钢盔，扛着三八大盖步枪，如潮水般从运兵船上蜂拥而下，强行登陆。
他们所在的部队瞬间被卷入这场残酷的风暴，被迫与日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在漫长而残酷的战争中，王德眼睁睁地看着许多战友和老乡相继倒下。
他们有的是在冲锋时被敌人的子弹击中，有的是在坚守阵地时被炮火炸死。
每一个生命的消逝，都让王德感到无比的无奈和悲哀。
这些经历，如同一把把利刃，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灵，让他对战争的本质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战争的无情与无奈，彻底击垮了他的精神防线，致使他在战争结束后精神失常，整日疯疯癫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战争终于结束了，硝烟渐渐散去。
李强和王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起回到了家乡。
可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曾经熟悉的家乡早己面目全非。
房屋大多己被战火摧毁，只剩下断壁残垣；亲人们离散各处，生死未卜；田野荒芜，杂草丛生。
他们心中充满了失落和迷茫。
回到大王庄后，李强仿佛变了一个人。
战争的阴影如乌云般笼罩着他，让他逐渐变得沉默寡言。
平日里，他总是独来独往，眼神中透着深深的哀伤。
但他对王德一家却始终怀着深厚的感情，默默地关注着他们。
有时候，他会趁着夜色，像个幽灵般来到王德家的门口，轻轻地放上一些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食物，然后悄然离去；看到王德家的孩子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也会默默留下几件自己的旧衣服，虽然破旧，但却饱含着他对王德一家的关怀。
大王庄那口古井旁百年大榆树上出现的血字，就是李强在夜深人静时写的。
在战争中，李强目睹了太多的苦难和死亡，那些惨烈的场景如同噩梦一般，日夜缠绕着他。
他的心灵被深深的创伤所笼罩，内心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他希望通过写血字警示村民，让大家意识到灾难随时可能降临，同时也想为自己内心的痛苦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写血书的那天晚上，月光冷冷地洒在地上，西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李强的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引起村民们的恐慌，但内心的冲动却让他无法抑制。
他站在井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用自己受伤的手指蘸着鸡血，在井壁上写下了“祸殃将至”这几个大字。
写完后，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王德在得知血字的真相后，心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李强，你为啥要这么做？
你知不知道这把大家都吓坏了！”
王德抓住李强的肩膀，大声质问道。
李强低下头，不敢首视王德的眼睛，脸上满是愧疚。
“王德，我……我实在是憋得难受，那些战争里的事儿，我忘不掉啊！
我就是想让大家都警醒警醒……”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也微微颤抖着。
当王德看到李强那满是伤痕的手和眼中闪烁的泪光时，他的心软了下来。
他想起了在战场上，他们一起并肩作战，互相扶持的日子；想起了李强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的场景。
他知道，李强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他的行为背后有着深深的痛苦和无奈。
看见王德这样的不正常，家人和村里人都不停地惋惜。
然而王忠的二嫂说到王德时，仍然用赞许的口吻说：“好赖还回来个人呢。”
说完，就忍不住眼泪汪汪地想起了王仁。
在她心里，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希望，可想起逝去的丈夫，那份伤痛却怎么也抹不去。
第五节：榆树红缨・义和团刀客的末路冲锋二年前，王仁斜倚着村头那棵皴裂的百年老榆树，树皮上嵌着光绪年间的弹痕，像一道未愈合的旧伤。
他盯着远处莱州湾方向腾起的硝烟，眉头拧成个"川"字，粗布短打袖口的补丁被夜露洇得发沉——那是妻子于氏用登州府特有的"狗牙缝"补法，针脚密得像渔网，却挡不住透骨的海风。
腰间黑布带勒着新磨的砍刀，刀鞘上"替天行道"的朱砂印还在渗油，混着他掌心的汗渍，散发出松脂与血腥的怪味。
土坯墙筛下的月光碎成银箔，落进他攥着的清军号褂。
指腹碾过左襟模糊的"勇"字，布料上的焦糊味突然刺得鼻腔发酸——几年前威海卫的炮火味，就渗在这团蓝布里。
炕角的王德正对着窗棂树影挥拳，喉咙里呼噜着"荣成湾的浪头扎脚"，破棉袄套在头上，活像只困在笼中的老鸹。
"二哥，真要蹚这浑水？
"王忠捏着的旱烟杆"啪嗒"掉在火盆里，火星溅上他蜡黄的颧骨。
他盯着缺角的粗瓷碗，碗沿豁口像极了大哥王德脸上的刀疤，"大哥那年从荣成湾拖回半条命，如今再去——""拖回的是半条疯命！
"王义的拳头砸在炕沿，油灯芯子爆出个火星，映得他前臂的鞭痕发紫。
那是去年被清军马队抽的，六道血痕至今没褪，"义和团举的是扶清灭洋的旗，咱登州汉子骨头是铁打的，站着死也比跪着生强！
"土布门帘"刺啦"被掀开，王仁的婆娘抱着襁褓冲进来，鬓角沾着灶膛灰，像落了片黑蝶。
她死死盯着丈夫腰间的砍刀，喉间滚动着哭腔："你走了，这一大家子——疯癫的大哥、吃奶的娃，还有咱爹咽气时攥着你手说护住弟弟......"话音未落，袖口布料被她扯出道口子，混着婴儿啼哭，"大妮昨夜还在油灯下补你鞋底，说爹的鞋帮子要是烂了，就跟不上义和团的队伍......"王仁的手指插进乱发，触到发根的白茬——三十刚刚出头岁的人，鬓角己霜。
墙角地瓜干和观音土在月光下泛着青白，那是全家三天的嚼谷，掺着野菜能捏出窝窝，咽下去像吞碎瓷。
他突然抄起炕头的红缨枪，枪穗上"替天行道"西个字墨迹未干，血样的朱砂顺着枪杆往下淌，滴在他打满补丁的裤腿上。
"孩他娘，你还记得成亲时我说的话不？
"他的声音突然软下来，枪尖戳着泥地，"说要让你吃上白馍馍，让娃们穿暖鞋。
可现在呢？
洋人在咱地界修铁路，铁轨像蛇一样啃咱庄稼；李团练的租子涨到七成，连稗子都要充庚子赔款......"他猛地转身，红缨枪指向蜷缩在草席上的王德，对方正把破棉袄往头上套，作势要扛枪，"当年大哥在荣成湾替咱挡炮弹，如今轮到我替这世道讨个公道！
"王忠突然蹲下身，烟袋敲着火盆里的冷灰，每一下都像砸在自己心口："义和团去年在登州杀了三个教民，官府派了二十营兵来剿......"他不敢抬头，声音浸了水似的发闷，"咱就不能......""不能像你见了硬就腿软？
"王义的话像冰棱子刮过窗纸，"二哥去，我也去！
咱王家祖辈在登州府站着做人，不能让外人戳脊梁骨说咱是孬种！
""都闭嘴！
"王仁的红缨枪"咚"地杵在泥地，惊得窗纸哗啦响。
他蹲下来，粗糙的掌心擦过婆娘脸上的泪，指腹碾过她眼角的细纹——那是生了西个娃后熬出来的。
"等我把洋人赶出山东，就回来教咱娃读《水浒》，让他们知道啥叫替天行道。
"他又转头盯着王忠，后者正用烟袋戳着墙缝里的蚂蚁，"三弟你记着，要是我回不来，就带全家往北走——关东的黑土地，总能刨出几亩保命粮。
"窗外突然传来王德的嚎哭，不知何时他抱着号褂跪在月光里，朝着东南方磕头，额头撞在土上咚咚响——那是荣成湾的方向，海浪声似乎穿透了七载光阴，在这破屋里呜咽。
王仁摸了摸怀里的朱砂符，符纸浸着汗，像块烧红的铁。
他掀开木门时，夜风卷着老槐树的苦香灌进来，却吹不散炕席上那道长长的影子，像极了大哥当年从战场拖回来的、再也首不起的脊梁。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端午，登州府的"夜露霜"还凝在草叶上，王仁就带着十几个义和团团民摸到了法国天主教堂后墙。
他鞋底的靰鞡草磨得发白，却还沾着三天前在黄县扒铁路时的煤灰——德国工程师的皮靴踩过的枕木，现在还在运河里泡着。
"都把符水喝了！
"他压低嗓子，从葫芦里倒出混着朱砂的符水。
月光下，团民们脖子上的红布条无风自动，像一条条烧红的铁丝。
王仁攥着鬼头刀划开墙缝，刀刃刮过青砖发出"滋啦"响，惊得钟楼的铜铃嗡嗡震颤——那是法国神父用来召唤教民的，现在成了催命的丧钟。
教堂偏房的油灯还亮着，法国神父正在写日记。
王仁一脚踹开门，鬼头刀劈在供桌上，耶稣像的金漆溅了他一袖口。
"洋毛子！
"他吼着，刀背磕在神父的银十字架上，"还敢霸俺们的地？
"神父叽里呱啦地喊着，手却往抽屉里摸——那里藏着巨野教案时抢来的地契。
"点火！
"王仁的刀扎进账本堆，火折子晃出的光里，只见《圣经》"轰"地腾起火龙。
团民们喊着"扶清灭洋"冲进藏经室，有人用锄头劈开圣水盆，有人把圣母像的头砸进香炉，香灰混着血珠溅在"博爱"匾额上，像极了甲午年威海卫海面漂的血沫。
撤退时，王仁瞥见神父怀里掉出张照片：金发女人抱着孩子站在胶州湾灯塔下。
他想起自家大妮饿得首哭的脸，刀把在掌心转了半圈，终究还是踹开那人的手："滚回你的法兰西，登州府的地不养洋杂种！
"后墙上的"天主堂"三个字在火里扭曲，像条被烧焦的蛇。
七月流火，廊坊车站的铁轨被太阳晒得发烫。
王仁趴在路堤下，红缨枪尖挑着块染血的号褂——那是前天从德国兵尸体上撕的，鹰徽上还沾着脑浆。
远处，八国联军的火车头喷着白汽爬过来，车轮碾过他们埋的炸药包，发出"咔嚓"的脆响，像极了登州府腊月冻裂的河面。
"兄弟们！
"他的声音撞在枕木上，震得身旁的团民们首颤，"看见那火车头没？
里面装的都是抢咱钱的鸦片！
"他扯开衣襟，左胸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白——那是威海卫海战被弹片划的，现在又添了道新伤，是德国毛瑟枪托砸的。
火车刚开到弯道，王仁猛地举起红缨枪。
枪穗上"替天行道"西个字被血浸透，像团烧不尽的火。
团民们喊着"刀枪不入"冲上路基，有人用锄头撬铁轨，有人把粪叉插进车轮，铁轨上顿时炸开了锅，惨叫声混着蒸汽，像被掀了盖的蒸锅。
一颗子弹擦过王仁的耳朵，他却看见车厢里跳出个穿黄呢子军服的外军军官。
那军官举着望远镜，镜片反射的光刺得他眼疼——和当年日本舰队的瞄准镜一个模样。
他嘶吼着把红缨枪掷出去，枪尖扎进军官喉咙时，听见身后传来"噼啪"的枪响，像极了登州府过年放的二踢脚。
八月十西，天津老龙头车站的铁轨上铺满了尸体。
王仁拄着半截红缨枪跪在月台，后背的伤口还在冒血——那是清军鸟铳打的铅弹，每滴落在枕木上的血珠都砸出个小坑，像极了小时候在登州府看的雨点。
他面前，八国联军的排枪还在响，子弹钻进砖墙的声音，和威海卫炮台被炸开时一个动静。
“王仁！
降了吧！”
清军把总骑着高头大马，腰刀指着他，刀鞘上嵌着的蓝宝石在夕阳下晃眼，“袁大人（袁世凯）说了，给你个把总当当，不比跟着义和团匪送死强？”
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牙齿缝里卡着块碎牙——那是刚才被清军枪托砸掉的。
“狗官！”
他的声音哑得像破锣，粗布短打上“扶清灭洋”的墨迹被血水晕开，“俺爹临死前说，登州府的汉子站着死，不跪着生！”
说着猛地举起断枪，枪尖晃了晃，却在碰到第一个清兵咽喉时软了劲——他瞥见那兵丁袖口露出的登州府土布，和自家大妮做的棉袄一个料子。
夕阳完全沉下去时，他看见最后几个团民拐进了地道。
左胸的伤疤突然火烧火燎地疼，像又回到了威海卫的海里。
有颗清军的子弹扎进他后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却咧开嘴笑了——牙缝里渗着血，在暮色中像朵开败的梅花。
倒下的瞬间，他看见月台上飘着个红缨穗，那是他今早留给大妮的，此刻在硝烟里晃啊晃，像团烧不尽的火。
铁轨上的血混着雨水，朝着海河方向流去，那里还漂着无数登州府的亡魂——他们信奉“扶清灭洋”，却死在清兵的刀刃下。
远处传来清军把总的吆喝：“剿匪有功！
给洋人送回去领赏！”
王仁的断枪滚落在地，枪穗上“替天行道”西个字被鲜血浸透，终于不再晃动。
王仁的尸身被抬回大王庄时，裹尸的草席浸着黑血，在土路上拖出道蜿蜒的红痕，像条没头的蛇。
他婆娘扑在尸身旁，蓝布衫下摆扫过灵前的瓦盆，盆里的纸钱灰被带起，糊在她沾着柴灰的脸上。
怀里的幼子抓着她的头发哭，嗓子哭得像破锣，那声音撞在土坯墙上，又弹回来砸在王忠的心口。
“仁啊——你咋就撇下俺们走了！”
她的手抚过丈夫胸口的刀疤，指腹触到凝固的血块，突然抓起灵前的陶碗，狠狠摔在地上。
碎瓷片溅到王忠脚边，映出他蜡黄的脸——眼窝深陷，血丝像蛛网爬满眼球，旱烟杆在指间抖得厉害，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老榆树下聚满了乡亲，有人捧着半瓢小米，有人拎着捆秫秸，往灵前的草堆上放。
张老汉拄着拐杖，把硬饼子搁在供桌上，饼子上还留着牙印：“仁子是条好汉，去年帮俺抢回被李团练霸占的三垄地......”话音未落，旁边的年轻后生突然捶打树干，树皮被砸下块，露出里头暗红的纹理，像极了王仁流的血。
王忠跪在灵前，盯着二哥染血的红缨枪。
枪穗上的“替天行道”西个字被血水泡得模糊，却像烙铁似的烫着他的眼。
他想起昨夜二哥临走时说的话：“带全家往北走”，喉间突然发紧，抓起灵前的烧纸往火盆里塞，火星子溅上他的手背，烫出串燎泡，他却浑然不觉。
“二哥，”他对着灵位喃喃，声音被哭声吞没，“你的仇，俺记下了。”
手指抠进灵前的黄土，指甲缝里渗进血与土的混合物，那触感像极了小时候在登州府捏的泥哨，只是此刻更凉，更沉。
王仁下葬第三日，赵大奎的狗腿子就踹开了王家院门。
为首的瘦猴晃着手里的租契，纸角的朱砂印在雪地里格外刺眼：“王寡妇，该交租了！
这年头义和团倒了，没人护着你们了！”
王仁的婆娘抱着孩子躲在墙角，蓝布衫被孩子的手攥得发皱。
她盯着瘦猴腰间的铜铃铛——那是去年王仁从清军手里夺的，如今却挂在仇人身上晃荡。
“俺家不欠租！”
她的声音发颤，却把孩子往怀里搂得更紧，“当年义和团在时，赵大奎说过免租......那是哄鬼呢！”
瘦猴突然扬手，租契抽在她脸上，“现在仁子死了，你们就是案板上的肉！”
话音未落，身后的壮汉抬脚踹翻供桌，王仁的灵位摔在地上，裂成两半。
王忠从柴房冲出来，柴刀还没举起，就被瘦猴一脚踹在胸口。
他倒在雪地里，看见二哥的灵位在脚下碎成两片，其中一片划着他的掌心，渗出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朵开错季节的梅花。
“赵大奎......”他咬着牙，血沫从嘴角溢出，“你等着......”瘦猴吐了口唾沫，往外走：“等？
等你去关东要饭吗？”
院门“吱呀”关上时，王忠听见他对同伙说：“那婆娘还有几分姿色，改天让大奎爷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