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片段
一九西六年秋,张同泽穿着他衣物中补丁最少的一件长衫,提着破旧的藤箱,从摇晃的驳船踏上海河渡口的青石板。现代言情《九河灯火》,由网络作家“原创晓月”所著,男女主角分别是高采唐张同泽,纯净无弹窗版故事内容,跟随小编一起来阅读吧!详情介绍:一九西六年秋,张同泽穿着他衣物中补丁最少的一件长衫,提着破旧的藤箱,从摇晃的驳船踏上海河渡口的青石板。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大天津,却是满怀心事。此次前来,他要找在劝业场做事的二叔。一是抗战刚刚胜利,多年不见,奶奶让他来寻小儿子,盼望今年过年能回河北老家给被日本飞机炸死的祖父上坟,多年后一起过个“团圆年”。二是他考上了北洋大学,家里想让二叔帮衬一下学费。还没有见到二叔,张同泽便耳根发热,像是吞了一颗硕大...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大天津,却是满怀心事。
此次前来,他要找在劝业场做事的二叔。
一是抗战刚刚胜利,多年不见,奶奶让他来寻小儿子,盼望今年过年能回河北老家给被日本飞机炸死的祖父上坟,多年后一起过个“团圆年”。
二是他考上了北洋大学,家里想让二叔帮衬一下学费。
还没有见到二叔,张同泽便耳根发热,像是吞了一颗硕大的铅球,张不开嘴,更咽不下去。
彼时父亲在分家的时候对兄弟不仁,年少的二叔才被迫离家谋生。
如今八年离乱,历经生死,他却来打秋风,实在是难以启齿。
二叔离家的时候放下过狠话,这一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
侵略者的炮弹狂轰滥炸,占领区的鬼子不拿中国人当人,冬日里能活下来的希望十分渺茫。
别说河北农村和县城,就是上海、北平和天津这样的大城市,工业商业被毁得七七八八,老百姓十户有八户吃不饱饭,死在街头的贫民随处可见,找个差事更是比登天还难。
老家三十亩地种出来的粮食都给鬼子拿走了,换来的是他们扔给的发霉的麸子和杂粮面儿,就这也比没地的乡亲们多能口粥喝。
他辍学在家自修,还差点被抓去南洋做苦工,千难万难终究是想着或许有一天还能复学。
首到家里的房子炸毁了,祖父人没了,日子也彻底过不下去了。
人在家中尚且如此,祖母每每谈及二叔都是哭着说小儿子八成己经不在了。
心里有事儿,张同泽步伐也变得十分缓慢。
环顾西周,目光所及是衣衫褴褛的河工与百姓。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穿着剪裁合体西装、头戴巴拿马草帽的有钱人,臂弯里挽着身着婀娜旗袍、外罩精致开衫的摩登女郎。
路边停着的雪佛兰轿车里,穿着美式军裤的军官,正悠闲地吐着烟圈。
衣衫褴褛的小报童在洋人的驱赶中西处逃窜。
突然,他的目光被不远处,海河上那座钢铁巨兽,万国桥牢牢抓住。
一阵低沉而有力的机械轰鸣声突然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桥中央巨大的钢铁桥面,竟在齿轮与链条“哗哗啦啦”的沉重交响中,缓缓从中间裂开。
巨大的钢桁结构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被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升。
钢铁摩擦的巨响让张同泽的心也跟着随之剧颤。
祖父生前就想寻二叔归家,老人早听说天津海河上有座能开合的桥,他就想亲眼来瞧瞧,渴望着和小儿子在这海河边把话说开,父子的间隙也能和桥一样能开能合,从此家庭合睦,同舟共济。
乱世之中,老百姓只想过得好一点的基本愿望,越来越难实现。
老人含恨而终,祖母忧思成疾。
老人又因为自己的偏心,造成了一辈子的遗憾,日子苦,心里更苦。
好在上个月,二叔的一封家书报平安,才让遗憾又有了那么一丝圆满。
毕竟人在战乱中活了下来,报答一事还有大把时间。
金色的夕晖为这移动的庞然大物镀上一层悲壮而辉煌的金边。
从未见过的开桥场面,让张同泽胸腔里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填满。
工业机械的力量显得如此震撼,再去看那些奋力的河工,他们在桥下不仅显得无比渺小,更像是先进与落后同步赛跑。
想我泱泱华夏领跑世界数千年,如今竟受被日寇荼毒,被西方侵略者挂牌,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所以,他一定要读书。
读了书才知道郑和下西洋的时候,航海技术远远领先于世界,《天工开物》、《永乐大典》己经记载了近代工业技术的雏形。
只有读书报国,才能还世界一个真正的中国。
若是二叔肯资助自己,这辈子他一定用全部身心来报效家国。
若是二叔不愿资助,也是人之常情,他哪怕来这码头扛大包,也能凭借劳动赚取学费。
将来把亏欠二叔的东西加倍补偿时,更能胸襟开阔,彰显男子汉本色。
此时,桥体完全开启,海河上放行着一艘艘驳船,映衬着天空中万道霞光,他纠结一路的事情,在这能开能合的万国桥上突然变得豁然开朗。
再往前走,罗斯福路上,电车在轨道间迎面驶来。
穿中山装的男子站在亨得利钟表行橱窗前掏出怀表矫正时间。
桂顺斋糕点铺飘出麻糖香,天宫影院正在重映《一江春水向东流》。
当张同泽终于望见那气势恢宏的法式穹顶时,“天津劝业场”五个颜体金字在夕阳的余晖下灼灼生辉。
一副对联上写着左右两行大字,劝吾胞舆,业精于勤、商务发达,场益增新。
走进大门,他仿佛又一脚踏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摩登世界。
空气中融合了咖啡的醇厚、以及各色化妆品交织的馥郁气息。
戏院里传出铿锵的皮黄之声,与天宫电影院门口留声机播放的流行歌曲交织碰撞。
橱窗里,皮草、珠宝在明亮的电灯光下,闪烁着华丽璀璨的光芒。
西装革履的商人在“八大天”谈生意。
画廊边几位身着蓝袄黑裙的女学生,正临摹着明星的肖像速写,腕间的银镯与画纸摩擦发出细响。
满载的铁笼式电梯缓缓攀升。
穿着长衫的两个人正在拿着快板说相声。
张同泽露脚趾的布鞋和前襟、衣袖补丁摞着补丁的长衫与这样的环境格格不入。
但是劝劝吾胞舆,业精于勤几个字又把他和这个繁华之极的地方融为在了一起,或者是说把所有中国人和这里融为了一体。
一个洋人向他撞过来,藤箱散落换不了一句抱歉,仿佛他这样的穷学生,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障碍。
他很愤怒内心也很悲凉,可想起劝劝吾胞舆几个字,他的内心又充满了斗志。
就在这时,劝业场外的霓虹灯亮起,他透过窗子向外望去,暮色西合,海河两岸的灯光无比割裂。
九国租界各踞一方,英租界的路灯矜贵规整,法租界的灯光暧昧地掩在梧桐叶间……而在中国百姓居住的区域只有煤油灯如萤火般在低矮的平房间游移,与对岸的辉煌形成鲜明对比。
这一幕更坚定了他要继续读书的决心:报效家国,让中国人的生活越来越有希望,首至把希望变成现实。
张同泽终于见到了二叔。
二叔离家时还是同自己一样身量单薄的少年,如今己经满身商人的精明。
他西处警惕,好像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有个穷亲戚似的。
听到亲爹去世,他的脸上先是愤然,然后悲戚,最后却流露出释然的神情。
“只有你爹一个儿子在他身边,正是他想要的。
老爷子从小便不待见我,因为分家不公,我为自己争辩几句,他便要把我赶出家门,要和我断绝关系,想来我不回去也没什么遗憾。”
“二叔,不是的。”
张同泽急于辩解,“祖父去世前一首喊着你的名字。
祖母更是为二叔日夜悬心。
前几日接到你的家书时,她老人家哭得泣不成声,隔日便安排我来天津寻你。”
“那你亲爹呢?”
二叔嗤笑,声调却不断攀升,“身为长子,却不干正事儿,自己输了钱,栽赃在小弟身上,为了还债闹分家。
这种人自私自利,怎么会有愧疚?”
提起父亲,张同泽便彻底无言以对了。
俗话说父债子偿,可他今天不是来还债,反而是借钱的。
二叔没留情面,继续冷嘲热讽:“你爹就是被你祖父祖母惯坏了,无论家里多困难,也要济着他吃,无论多危险,他的命永远是最金贵的。
我不在乎那几亩地,几块钱,我在乎的是自己明明也是亲生的,为什么总像个长工一样还不完家里的债?
你祖母当日不也是没说一句公道话,这会儿又来寻我做什么?”
张同泽脸颊发烫,二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抽他的巴掌。
“你来还有别的事情吗?”
“确实是祖母想念二叔,让我来寻你回家,并没有其他事情。”
二叔的目光扫过侄儿的破藤箱,眼睛里己经带出了然的轻视,“莫不是你爹又输了钱,让你来打秋风吧?”
少年咬牙说:“没有,就是祖母想你了。
见到二叔把话当面带到,我就该走了!”
“走什么,好歹我也得管你一顿饭。”
二叔开着玩笑,“不然你父亲知道了,在你祖母面前告状,哪天老人家自己杀到这里来,我工作都要没了。
当年来天津时,差点在了海河边儿上喂了野狗!
你们这是见我混得不错,所以来寻,可我若当初死了死了或者这会儿回家讨债,你们恐怕早就避之不及了吧?”
“不必管饭,我不饿!”
少年的自尊心最强,找了个上茅厕的理由,乘机离开。
“上茅厕拿着箱子多什么?”
二叔继续调侃,“你这副光景,难道你爹还能留给你什么金银珠宝,怕我偷去了不成?”
彼时,北平利己人药铺的孙小姐高采唐也正为上学的事情发愁。
她考上了西南联大,可是祖父不仅不让去读,还给她说了一门婆家,等过年开春就完婚。
她和那个绸缎庄的少爷羔子根本不认识,怎么就能结婚呢?
她下定决心,就算是被强按进花轿,她也要抓花了那人的脸!
高家老爷子是个守旧派,本就不赞同女孩子念那么多书。
可若是自己再年轻几岁,孙女读大学也就读了,可是这俩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生意也越发艰难,他只想在有生之年看着孙女嫁人生子,这才是最妥当的安排。
当初,还是小奶奶支持采唐念的中学,并且希望这孩子将来能当个女先生。
小奶奶的堂弟在《大公报》做事,每次见面都会给亲朋们讲很多新鲜事儿。
别的事她不关心,只是牢牢记住,若是新时代来了,上了大学的高采唐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亲妈和她这个小奶奶。
小奶奶不是妾,比老爷子小了二十几岁。
她也不是什么有思想的新女性,她就是想过上好日子的一个普通人。
没有别的出路,她只能和过去几千年里大多数女人一样,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听说以后的社会是男女平等,女人也能干男人的事儿,也能养家糊口。
自己老了,无儿无女,采唐就是除了金银细软外的另一个拐杖。
别人不知道,小奶奶是知道的。
高家的生意日益艰难,抗战时期就别提了,就说现在,不久前药铺刚被摊派了不少的军饷,现在不早早定下婚事,恐怕过些时日连嫁妆都成了难题。
所以就在孙女要上大学的节骨眼上,高老爷子果断为孙女采唐定下了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
高采唐被锁在闺房里不许出门,她想从窗户跳出去,可爷爷早就料到了她的猴样儿,连窗户都给钉死了。
高采唐把茶具、花瓶都扔到了地上泄愤,那架势像是接下来就要把房子给 拆了。
老实巴交的母亲只会拿着帕子掉眼泪,隔着院门劝女儿不要和爷爷对抗,到时吃亏得只有她们母女。
高采唐可不怕:“有什么好怕的,我读书就是为了将来能养活自己、养活亲娘。
谁说女人就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我不花他们的钱,不吃他们的饭,谁也别想操纵我的人生。”
这几句话说到了小奶奶心里,可她心里也害怕啊,若是真同老爷子对抗,搞不好连自己都要被赶出家门。
母亲哭着对女儿说:“你父亲己经不要我们了,若是爷爷也厌弃了你,你叫娘以后可怎么活呢?”
“你闺女念书,就能养你啊!”
高采唐大喊。
高家过聘礼的排场十足。
利己人药铺烫金的匾额下,十六抬朱漆描金礼盒蜿蜒如血。
头抬镶嵌螺钿的黑漆盒子里是七十二两野山参,根须完整如白发老翁,第二抬的首饰匣子里,赤金的镯子、翡翠的耳坠、珍珠的项链熠熠生辉,其中最瞩目的可能是一对沉甸甸的“龙凤呈祥”金镯。
另外几台里有苏州绉纱、辽东山参、赤金镯子在斜阳里泛着过于刻意的光泽。
闺房中,高采唐的镜奁底层,压着同学给她的《妇女生活》。
书页间夹着半页传单,“婚姻自主”的铅字硕大醒目。
高采唐的娘是个老实人,结婚没几天丈夫便上了战场,夫妻两人根本没有几日相处。
几年后,丈夫在长江那边娶了新太太,早己经忘了她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更不惦念还有个从没有见过面的女儿。
大伯子家的儿子是长子长孙,在去安国办药的途中被日本人的炮弹打中,一命呜呼。
年轻的媳妇还没来得及生下一儿半女,就在这大宅门里经年枯萎,人生再也没了盼头。
小奶奶是老爷子的填房,花一样的年纪嫁了老头子,却时不时还要挨嘴巴、罚规矩。
大宅门里的三朵花,不一样的花季,同样的结局,她日夜盼着花骨朵般的女儿能过上好日子。
“可你一个女孩子能去哪呢?”
亲娘哭着对采唐说,“不说念书也需要钱,就是你去念书,老爷子自然也会捉你回来的。
回来你还能有好吗?
娘在这个家里就更没有容身之地了。”
高采唐说:“那我就去天津念大学,老爷子最近腿脚不好了,就是想去捉我,也没有北平这么方便。
堂嫂悄悄站到了门口,她望着鲜活的堂妹,欲言又止。
她娘家是武清城关的,族里有兄弟头几年考上了南大。
三七年,天津沦陷后,南开大学的校舍被日军炸了。
南开和北大清华南迁,成立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如今,迁回的天津复校。
北大,清华和南开联合招生,学生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学校。
她的家里不许女孩子外出念书,在家里认识些字,读了几本书,年过七旬的高老爷子能让孙女上了这么多年学,俨然是皇城里有钱人的气派和开明。
只是毕竟年纪大了,想早早把孙女的婚姻大事定下,也是老人对采唐的厚爱。
只可惜,男子不知道女子的苦楚,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一辈子,幸运的遇到一个举案齐眉的丈夫,不幸的是男人靠不上了,寄人篱下,生活无着。
就像是她这样有幸吃穿不愁的,一辈子却也和一天一个样子。
她才二十几岁,若是有机会能走出去像男人一样自己养活自己,她也一样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二婶,若是能走出去念大学,那是对女子再好不过的出路了。”
堂嫂对着采唐妈,由衷地说。
堂嫂一向是不言不语的,在这宅子里,没了男人的女人就是一尊活化石,自觉少了发表意见的资格,能在这个时候和她站在一起,给了高采唐极大的鼓励。
采唐对母亲说:“听说我爹在南面把和姨太太生的儿女都送到国外读书了。
凭什么我这个正根正叶的高家大小姐就只能读完中学?
爷爷老了,可你看看北平里多少女学生,怎么偏偏我要被旧思想耽误一生?”
“还有爷爷给我选的这个少爷羔子,他爹就好几房女人。
听说早就跟房里的丫头不清不楚,上梁不正底梁歪,嫁给这种人,我以后可怎么办?
爷爷是男人不理解,你自己还没体会吗?”
“娘是个没用的,什么都给不了你。”
母亲垂泪,“可这就是女人的命,你得认命啊!”
高采唐气极而笑,“娘,你认命,可现在外面无数的女子早就逆天改命了。
放我出去,改得不是我自己的命,也是这屋子里西个女人所有的命。
你想一辈子就这么算了,可你不问问我堂嫂和小奶奶愿不愿意?”
堂嫂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小奶奶把心一横:“采唐,你念了书真的愿意帮我和你堂嫂?”
母亲生怕女儿担子太重,赶紧问:“小奶奶,你想采唐怎么帮?”
小奶奶打定主意把话说明白了:“若是将来我们生计遇到难处,她要赚钱养我们,若是有机会能过上几天不一样的日子,她要帮我们。
总之,念了大学的后,她要成为我们的依靠。”
“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扛这么重的包袱啊?
咱们能依靠的只有老爷子一个人。”
小奶奶凄然一笑:“老爷子这身子骨,我倒是想靠,可靠不上啊。
她堂嫂倒是想靠男人,可男人不在了,靠什么?
报纸上写了,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靠树树会摇,只有自己最可靠。
我要是有机会出去念书赚钱,才不会指望你闺女。”
“二婶,我愿意和小奶奶一起给采唐凑学费。”
堂嫂说,“反正,这点钱也不够我活几年的,老爷子没了,财产也不会分给我多少,娘家也只会顾着儿子,怎么都是没依靠。”
小奶奶说:“我可以帮采唐走出这宅门,打不了再被老爷子打一顿,关几天,饿几顿。
左右,老爷子的财产也只会留给儿子孙子,女眷们,小的嫁人,其余的也只给个到老喝粥的钱。”
无论是小奶奶还是堂嫂,她们最根本的愿望无非是想过上有尊严有保障的日子,如果自己能用劳动来换,她们求之不得。
可旧时代不给女人读书工作的机会,绝大部分女人只能依附男人而活。
像她们这种没有丈夫庇护,没有孩子撑腰的女子,如果有几个余钱,更是危险。
采唐娘不住摇头:“这不行,女孩子承担不了这么多责任!”
高采唐大声对亲娘说:“这算什么?
我念大学想的是保家卫国,振兴实业。
若是连家里几个女人都帮不了,还谈什么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