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珠令

第1章 铁镣磨痕映城门

采珠令 老财主 2025-12-02 15:43:05 玄幻奇幻
嘉靖五年三月初三,廉州的晨雾比往岁更稠,像被人拧过的浸海棉絮,沉甸甸压在定海门的青砖城楼上。

高三丈的城楼爬满暗绿苔藓,砖缝里嵌着经年的盐粒,遇雾返潮,散发出呛人的咸腥。

双层铁木大门裹着厚锈,铜钱大的铜钉密密麻麻嵌在门板上,钉帽被海风啃得发乌,门轴处挂着半干的海苔,湿漉漉缠成一团,官兵推门时,“吱呀——”一声拖得老长,像濒死海鱼的哀鸣,刺破雾霭钻进人耳朵里。

城下青石板路被磨得发亮,几道深浅不一的凹槽格外扎眼——那是百年来疍民们的铁镣磨出来的。

此刻,锁链“哗啦哗啦”的拖拽声此起彼伏,三十多个疍民被串在一根粗铁链上,像一串枯瘦的木偶,在官兵的推搡下往前挪。

脚踝上的熟铁镣磨破了皮肉,暗红的血痕混着雾水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瞬间被浓雾晕开,凝成一个个暗褐色的印记。

有人走得慢,被官兵的水火棍狠狠抽在背上,闷哼一声踉跄着扑前,罗圈腿磕在石路上,带起细碎的石屑,落在脚边的破鞋里。

陈海生缩在队列中间,粗布短褂上打满补丁,领口磨得发毛,后背被雾浸得发僵,冷意顺着布纹往骨头缝里钻。

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双手拢在袖管里,怀里藏着三枚肥硕的花蛤——昨儿下海采珠时摸的,壳上还沾着阿珠绣渔网时蹭的青丝线。

阿珠的手指被针磨出了好几个茧子,前儿绣到半夜,指尖扎破了,血滴在网眼里,她却笑着说“讨个彩头,往后采珠能多捡大的”。

海生攥紧花蛤,壳棱硌着掌心,心里盘算着今儿收工就给她煮了,补补身子。

“磨磨蹭蹭的,想挨刀是不是?!”

一声粗吼炸在耳边,陈海生肩膀一缩,抬头见个满脸横肉的官差正瞪着他,手里的水火棍指着他脚边——那是他的采珠刀,刀鞘上拴着个小铜铃,刚才被推搡时掉在了地上。

官差抬脚就往刀上踹,铜铃“叮铃”一声脆响,惊得檐下躲雾的麻雀“呼啦啦”飞起来,一坨鸟粪不偏不倚砸在官差的肩头,暗黄的污渍顺着他的青布差服往下淌。

官差愣了愣,低头看清是鸟粪,顿时跳脚骂道:“娘的晦气!

哪个杀千刀的鸟东西!”

他挥着水火棍就想往陈海生身上招呼,海生见状顺势往前一扑,假装被脚下的石子绊倒,怀里的花蛤“咕噜噜”滚出来,正好钻进官差的帽檐里。

官差伸手去摸,指尖被花蛤壳硌得生疼,再看陈海生趴在地上首哼哼,一副受了重伤的模样,顿时没了火气,啐了口唾沫:“贱骨头,经不起碰!”

转身骂骂咧咧地去踹下一个疍民。

海生趴在地上,偷偷抬眼瞄了瞄队列前头的老疍伯。

老人佝偻着脊梁,像被浪打弯的船桨,花白头发用麻绳胡乱束在脑后,几缕碎发粘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像糊了层晒干的海草。

他左眼蒙着层白翳,浑浊得看不清东西,仅存的右眼却亮得吓人,死死盯着城楼匾额上“定海”两个字——那匾额被风雨啃得斑驳,漆皮剥落处,竟卡着半颗圆润的珍珠,在雾中泛着微弱的光。

老疍伯像是察觉到海生的目光,枯瘦的手悄悄伸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袖。

海生顺着他的力道起身,感觉掌心被塞了块冰凉的东西——是片巴掌大的鲛绡边角,银箔似的,摸上去凉滑如刚捞的海水,还沾着淡淡的海盐味。

老疍伯凑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藏好,保命的。”

说完,他缩回手,缺了两根手指的袖管在雾中晃了晃,像只断翅的海鸟。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哐啷哐啷”的锣声,伴随着官兵的吆喝:“都给我站齐了!

魏公公到——”疍民们下意识地缩紧身子,锁链拖拽的声音突然变得整齐起来,像一串被拉紧的丧钟。

陈海生攥紧怀里的鲛绡和花蛤,感觉后背的冷汗混着雾水往下淌,颈间阿珠绣的平安符硌着皮肤——那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是阿珠初学刺绣时绣的,她塞给他时说:“天后宫老道说了,沾了香灰能挡灾,你带着,一定得活着回来。”

雾霭中,一队官兵簇拥着一顶华丽的轿子渐渐逼近,马蹄踩在青石板上,震得地上的血痕微微颤动。

陈海生抬头望去,只见轿旁一个身着飞鱼服的太监正昂首挺胸,龙首衔珠的金线在雾中泛着冷光,手里的绣春刀鞘被翡翠扳指敲得“当当”响,像在敲打着疍民们的性命。

他知道,这就是监采太监魏瑾,是来催那要命的夜明珠的。

锁链又被拉紧了些,官兵们举着火牌围了上来,火光透过雾霭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一张张麻木又恐惧的脸。

陈海生下意识地往老疍伯身边靠了靠,瞥见老人胸口的油布包鼓囊囊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不安——这采珠令,怕是要逼得珠池都淌满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