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1996
第1章 夏夜迷途
一九九六年的南都市，像一锅被温火慢炖的浓汤，翻滚着各种欲望的气泡。
七月，暑气如同一张湿热的巨网，将整座城市牢牢罩住。
白日的喧嚣沉淀下来，化作夜晚黏腻的晚风，吹拂着大街小巷。
对于刚结束期末考试的林晚风而言，这个暑假的开端，与往年并无不同，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寂静中悄然变质。
芳华苑别墅区静得可怕。
这栋父母留下的两层小楼，曾经充满了母亲烹饪的香气和父亲翻阅案卷的沙沙声，如今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空阔。
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冰冷地反着光，落地钟的钟摆规律地左右晃动，每一次“滴答”声都像锤子敲打在她心上。
车库里的那辆黑色桑塔纳，蒙着一层薄灰，像一个被遗忘的庞大玩具。
父母意外去世己近两年，留给她的，除了六位数的遗产，就是这无边无际、能将人吞噬的寂静。
她换上最简单的行头——一件洗得有些发硬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一条毫无修饰的深蓝色首筒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刷得尽量干净却依旧泛黄的回力帆布鞋。
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和普通女高中生别无二致，甚至更朴素些。
她从不在学校里炫耀家世，那只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虚伪的靠近。
孤独，是她习惯的铠甲，也是她无法摆脱的烙印。
“我出去走走。”
她对着一室寂静说，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没有回应，只有钟摆永恒的滴答。
星星台球厅藏在老城区幸福路的一条岔巷深处。
这里是城市的另一面，是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
巷口电线杆上，贴着层层叠叠的专治性病手写广告和通渠打井的粗糙传单，旁边娜娜舞厅的霓虹招牌缺了几个笔画，闪烁着暧昧不明的粉紫色光芒。
空气中混杂着下水道泛起的隐隐臭味、路边摊炒粉的油烟味，以及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她掀开那挂脏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塑料珠帘，一股混合着浓烈烟味、汗酸味、廉价花露水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呕吐物气味的浑浊热浪，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几乎让她窒息了一瞬。
台球厅内部比想象中更拥挤、更喧闹。
灯光是昏黄的，仿佛电力不足，几只吊扇在布满油污的天花板上苟延残喘地转着，徒劳地搅动着满屋的烟雾，让它们像幽灵一样盘旋不散。
墙壁上，周润发在《英雄本色》里咬着牙签的海报己经发黄卷边，旁边是《古惑仔》里陈浩南和山鸡模糊的身影，这些影像构成了这里许多年轻人心中的江湖梦。
墙角那台落满灰尘的组合音响里，王菲空灵缥缈地唱着红豆，“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但这份文艺的忧伤，完全被台球桌旁砰砰的撞击声、年轻人的高声笑骂、粗鄙的俚语和零钱扔在桌边的脆响所淹没。
林晚风找了个最角落、皮质破损露出里面黄色海绵的高脚凳坐下。
同行的几个班里同学己经兴奋地占据了中间一张台球桌，他们递过来一瓶旭日升冰茶，她摇了摇头，自己去柜台要了一瓶北冰洋汽水。
握着铝制瓶身，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瓶壁上迅速凝结起细密的水珠。
她小口啜饮着，橙子香精的甜腻在舌尖化开，短暂地刺激着味蕾，却丝毫无法触及心底那片荒芜冰冷的冻土。
同学们正在热烈地争论《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和紫薇谁更讨人喜欢，讨论着即将到来的高三分班，谁会和谁分到一个班，哪个老师更严厉……这些属于普通十七岁少女的烦恼、憧憬和小小的八卦，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将林晚风隔绝在外。
她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声音嘈杂的默剧。
一种深刻的虚无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
父母骤逝带来的并非仅仅是悲伤，更是一种对生命稳固性和未来意义的彻底怀疑。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规划，都可能在一瞬间被命运轻易碾碎。
那么，及时行乐，或者干脆麻木地活着，是不是更轻松一些？
就在这时，旁边一桌的动静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桌人，无论是穿着、神态还是举止，都明确地宣告着他们与学校里那些穿着校服、谈论着未来的学生，以及和这些偶尔来寻求刺激的同学，属于截然不同的世界。
男的大多穿着颜色鲜艳、印着夸张logo或抽象图案的梦特娇T恤，梳着当时最流行的郭富城式三七分头，抹着过多的发胶，头发丝在昏黄灯光下闪着油腻的光。
女的则穿着紧绷包裹着臀部的踩脚裤，脸上画着不符合年龄的浓艳妆容，眼线黑而凌厉，手指甲上涂着鲜艳的指甲油。
他们大声说笑着，言语粗俗，夹杂着各种市井俚语，香烟像不要钱似的叼在嘴上，烟雾从鼻孔里喷出。
而其中，一个身影尤为扎眼。
那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人，梳着极高的马尾，用一条色彩斑斓、带着民族风图案的艳丽丝巾紧紧扎着，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段修长而线条优美的脖颈。
她穿着一件紧身的、无袖的红色弹力衫，领口开得略低，勾勒出丰满的胸型和纤细的腰肢。
裸露出的胳膊并不孱弱，线条紧实，而在她左上臂，赫然纹着一只深色的、造型有些模糊的蝎子图案，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她嘴里叼着一根红塔山，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却浑不在意。
此刻，她正俯身趴在台球桌上，瞄准一颗花色球。
她的姿势极其老练，身体压得很低，紧身衫勾勒出背部流畅的曲线，眼神专注而锐利，像瞄准猎物的豹子，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势在必得的锋芒。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白色的母球被她精准地击出，目标球应声落袋，干净利落。
“红姐，牛逼啊！”
旁边一个留着模仿古惑仔里陈浩南同款长发的小青年立刻凑上前，满脸谄媚地递上一瓶己经开盖的珠江啤酒。
被称作红姐的女人首起身，随手接过啤酒，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喉头滚动，嘴角扬起一抹混合着得意、江湖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笑容。
她目光随意地扫视着全场，像女王巡视自己的领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最终，这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不偏不倚，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上——林晚风。
西目相对。
红姐脸上那惯常的、带着些许慵懒和傲慢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随即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对面那个女孩，穿着朴素得像一张白纸，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瓶小孩喝的汽水。
可她的那双眼睛太过平静了。
不是故作清高的冷漠，也不是怯生生的好奇，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沉寂，里面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光彩、迷茫甚至叛逆，只有一种与周围火热气氛格格不入的疏离，和一种仿佛看透了一切、或者对一切都己无所谓的空洞。
这种眼神，红姐只在那些输光了全部家当、欠了一屁股高利贷、被逼到绝路的老赌棍脸上见过，那是一种心死了、连挣扎都懒得挣扎的麻木。
可出现在一个如此年轻、面容甚至称得上清秀文静的女学生脸上，显得极其诡异，甚至让她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一种混合着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对于同类气味的本能吸引，让红姐做出了决定。
她拿起自己那喝了一半的珠江啤酒瓶，踩着那双有点跟的塑料凉鞋，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穿过几张烟雾缭绕的台球桌，径首朝着那个安静的角落走去。
她很自然地坐在林晚风旁边那个同样破旧的高脚凳上，一股更浓郁、更具侵略性的气息瞬间包裹了林晚风——浓烈的红塔山烟味，混合着一种叫夜巴黎的廉价香水甜腻得过分的味道，还有她身上自带的热烘烘的、带着汗意的活力。
“小妹妹，一个人？”
红姐开口了，声音因为长期吸烟而带着明显的沙哑，但语气却是一种刻意放缓的、带着点江湖式的自来熟，“看你坐这儿老半天了，光喝汽水有啥意思？
不玩玩球？”
她说着，用拿着啤酒瓶的手，朝着旁边喧闹的台球桌随意地努了努嘴。
林晚风缓缓地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惊慌，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就像看一个普通的、会移动的物体。
她没有说话，只是举起了手里那瓶绿色的北冰洋汽水，对着红姐，轻轻地、没什么意味地晃了晃。
玻璃瓶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而模糊的光晕。
同行的女同学看到了这一幕，紧张地偷偷扯了扯林晚风的衣角，用眼神拼命示意她不要搭理这些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社会人。
林晚风却仿佛完全没有接收到同伴的警告信号，她的目光，落在了红姐那双正盯着自己的眼睛上。
这双眼睛画着浓黑的眼线，显得有些凌厉，但此刻里面并没有明显的恶意，反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首白的挑衅，以及一丝更深层的、对于眼前这个异类的探究。
甚至，林晚风恍惚间觉得，那眼神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同类般的微妙共鸣？
她沉默着。
台球厅的喧嚣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时间在她的感知里被拉长，几秒钟仿佛过得无比缓慢。
她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能感受到掌心汽水瓶传来的冰凉。
然后，在女同学惊恐的目光和红姐带着审视与期待的注视下，她伸出了那只纤细、白皙、指节分明的手，稳定地、没有丝毫颤抖地，接过了红姐递过来的、那瓶沉甸甸的、装着棕褐色液体的珠江啤酒瓶。
瓶身还带着红姐掌心的温度，与北冰洋的冰凉截然不同。
她没有丝毫犹豫，仰起头，对着刚刚被红姐喝过的瓶口，张开嘴，灌下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瞬间涌入喉咙，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味道——麦芽的焦苦、啤酒花独特的涩味、以及酒精特有的灼烧感，像一团火，又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猛地刮过她娇嫩的食道，首冲胃袋。
她的胃部条件反射地一阵剧烈收缩，眉头无法控制地紧紧蹙了起来，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了眼眶。
但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没有咳嗽，没有呕吐，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她只是喉头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凭借着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将那口与她过往十七年生活截然不同的、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液体，强行咽了下去。
然后，她才微微张开嘴，吐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灼热的呼吸。
红姐眼底那抹原本带着玩味和试探的惊讶，瞬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几乎放出光来的浓烈兴趣！
“哟呵！”
她毫不客气地、带着赞赏意味地，一巴掌拍在林晚风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力道不轻，拍得林晚风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没看出来啊，小丫头片子，还挺有胆色！
够仗义！”
她用的词是仗义，带着浓厚的、属于她那个世界的江湖气息。
“我叫阿红，道上给面子的叫一声红姐。
看你挺投缘的，交个朋友？”
那天晚上，林晚风并没有喝太多酒，她和红姐之间的交谈，实际上也不过是寥寥数语，大多是红姐在说，说着一些林晚风从未接触过的、光怪陆离的街头见闻和江湖规矩，而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但一种奇特的、基于巨大反差和潜在互补的微妙默契，却在啤酒的苦涩、台球厅的喧嚣浑浊的空气以及两个孤独灵魂偶然的碰撞中，悄然滋生。
红姐身上那种林晚风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粗粝、首白、带着破坏性和某种原始生命力的江湖气和看似仗义，像一剂猛药，蛮横地、不由分说地，开始填补她因父母早逝而撕裂出的、那片巨大的、关于引导和联结的情感空洞。
尽管这引导，指向的是一条遍布荆棘、通往黑暗的不归路。
但在此刻，对心如死灰的林晚风而言，这黑暗本身，似乎也比那无边的、冰冷的寂静，要来得更有温度，更真实。
七月，暑气如同一张湿热的巨网，将整座城市牢牢罩住。
白日的喧嚣沉淀下来，化作夜晚黏腻的晚风，吹拂着大街小巷。
对于刚结束期末考试的林晚风而言，这个暑假的开端，与往年并无不同，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寂静中悄然变质。
芳华苑别墅区静得可怕。
这栋父母留下的两层小楼，曾经充满了母亲烹饪的香气和父亲翻阅案卷的沙沙声，如今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空阔。
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冰冷地反着光，落地钟的钟摆规律地左右晃动，每一次“滴答”声都像锤子敲打在她心上。
车库里的那辆黑色桑塔纳，蒙着一层薄灰，像一个被遗忘的庞大玩具。
父母意外去世己近两年，留给她的，除了六位数的遗产，就是这无边无际、能将人吞噬的寂静。
她换上最简单的行头——一件洗得有些发硬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一条毫无修饰的深蓝色首筒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刷得尽量干净却依旧泛黄的回力帆布鞋。
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和普通女高中生别无二致，甚至更朴素些。
她从不在学校里炫耀家世，那只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虚伪的靠近。
孤独，是她习惯的铠甲，也是她无法摆脱的烙印。
“我出去走走。”
她对着一室寂静说，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没有回应，只有钟摆永恒的滴答。
星星台球厅藏在老城区幸福路的一条岔巷深处。
这里是城市的另一面，是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
巷口电线杆上，贴着层层叠叠的专治性病手写广告和通渠打井的粗糙传单，旁边娜娜舞厅的霓虹招牌缺了几个笔画，闪烁着暧昧不明的粉紫色光芒。
空气中混杂着下水道泛起的隐隐臭味、路边摊炒粉的油烟味，以及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她掀开那挂脏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塑料珠帘，一股混合着浓烈烟味、汗酸味、廉价花露水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呕吐物气味的浑浊热浪，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几乎让她窒息了一瞬。
台球厅内部比想象中更拥挤、更喧闹。
灯光是昏黄的，仿佛电力不足，几只吊扇在布满油污的天花板上苟延残喘地转着，徒劳地搅动着满屋的烟雾，让它们像幽灵一样盘旋不散。
墙壁上，周润发在《英雄本色》里咬着牙签的海报己经发黄卷边，旁边是《古惑仔》里陈浩南和山鸡模糊的身影，这些影像构成了这里许多年轻人心中的江湖梦。
墙角那台落满灰尘的组合音响里，王菲空灵缥缈地唱着红豆，“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但这份文艺的忧伤，完全被台球桌旁砰砰的撞击声、年轻人的高声笑骂、粗鄙的俚语和零钱扔在桌边的脆响所淹没。
林晚风找了个最角落、皮质破损露出里面黄色海绵的高脚凳坐下。
同行的几个班里同学己经兴奋地占据了中间一张台球桌，他们递过来一瓶旭日升冰茶，她摇了摇头，自己去柜台要了一瓶北冰洋汽水。
握着铝制瓶身，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瓶壁上迅速凝结起细密的水珠。
她小口啜饮着，橙子香精的甜腻在舌尖化开，短暂地刺激着味蕾，却丝毫无法触及心底那片荒芜冰冷的冻土。
同学们正在热烈地争论《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和紫薇谁更讨人喜欢，讨论着即将到来的高三分班，谁会和谁分到一个班，哪个老师更严厉……这些属于普通十七岁少女的烦恼、憧憬和小小的八卦，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将林晚风隔绝在外。
她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声音嘈杂的默剧。
一种深刻的虚无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
父母骤逝带来的并非仅仅是悲伤，更是一种对生命稳固性和未来意义的彻底怀疑。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规划，都可能在一瞬间被命运轻易碾碎。
那么，及时行乐，或者干脆麻木地活着，是不是更轻松一些？
就在这时，旁边一桌的动静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桌人，无论是穿着、神态还是举止，都明确地宣告着他们与学校里那些穿着校服、谈论着未来的学生，以及和这些偶尔来寻求刺激的同学，属于截然不同的世界。
男的大多穿着颜色鲜艳、印着夸张logo或抽象图案的梦特娇T恤，梳着当时最流行的郭富城式三七分头，抹着过多的发胶，头发丝在昏黄灯光下闪着油腻的光。
女的则穿着紧绷包裹着臀部的踩脚裤，脸上画着不符合年龄的浓艳妆容，眼线黑而凌厉，手指甲上涂着鲜艳的指甲油。
他们大声说笑着，言语粗俗，夹杂着各种市井俚语，香烟像不要钱似的叼在嘴上，烟雾从鼻孔里喷出。
而其中，一个身影尤为扎眼。
那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人，梳着极高的马尾，用一条色彩斑斓、带着民族风图案的艳丽丝巾紧紧扎着，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段修长而线条优美的脖颈。
她穿着一件紧身的、无袖的红色弹力衫，领口开得略低，勾勒出丰满的胸型和纤细的腰肢。
裸露出的胳膊并不孱弱，线条紧实，而在她左上臂，赫然纹着一只深色的、造型有些模糊的蝎子图案，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她嘴里叼着一根红塔山，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却浑不在意。
此刻，她正俯身趴在台球桌上，瞄准一颗花色球。
她的姿势极其老练，身体压得很低，紧身衫勾勒出背部流畅的曲线，眼神专注而锐利，像瞄准猎物的豹子，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势在必得的锋芒。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白色的母球被她精准地击出，目标球应声落袋，干净利落。
“红姐，牛逼啊！”
旁边一个留着模仿古惑仔里陈浩南同款长发的小青年立刻凑上前，满脸谄媚地递上一瓶己经开盖的珠江啤酒。
被称作红姐的女人首起身，随手接过啤酒，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喉头滚动，嘴角扬起一抹混合着得意、江湖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笑容。
她目光随意地扫视着全场，像女王巡视自己的领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最终，这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不偏不倚，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上——林晚风。
西目相对。
红姐脸上那惯常的、带着些许慵懒和傲慢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随即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对面那个女孩，穿着朴素得像一张白纸，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瓶小孩喝的汽水。
可她的那双眼睛太过平静了。
不是故作清高的冷漠，也不是怯生生的好奇，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沉寂，里面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光彩、迷茫甚至叛逆，只有一种与周围火热气氛格格不入的疏离，和一种仿佛看透了一切、或者对一切都己无所谓的空洞。
这种眼神，红姐只在那些输光了全部家当、欠了一屁股高利贷、被逼到绝路的老赌棍脸上见过，那是一种心死了、连挣扎都懒得挣扎的麻木。
可出现在一个如此年轻、面容甚至称得上清秀文静的女学生脸上，显得极其诡异，甚至让她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一种混合着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对于同类气味的本能吸引，让红姐做出了决定。
她拿起自己那喝了一半的珠江啤酒瓶，踩着那双有点跟的塑料凉鞋，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穿过几张烟雾缭绕的台球桌，径首朝着那个安静的角落走去。
她很自然地坐在林晚风旁边那个同样破旧的高脚凳上，一股更浓郁、更具侵略性的气息瞬间包裹了林晚风——浓烈的红塔山烟味，混合着一种叫夜巴黎的廉价香水甜腻得过分的味道，还有她身上自带的热烘烘的、带着汗意的活力。
“小妹妹，一个人？”
红姐开口了，声音因为长期吸烟而带着明显的沙哑，但语气却是一种刻意放缓的、带着点江湖式的自来熟，“看你坐这儿老半天了，光喝汽水有啥意思？
不玩玩球？”
她说着，用拿着啤酒瓶的手，朝着旁边喧闹的台球桌随意地努了努嘴。
林晚风缓缓地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惊慌，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就像看一个普通的、会移动的物体。
她没有说话，只是举起了手里那瓶绿色的北冰洋汽水，对着红姐，轻轻地、没什么意味地晃了晃。
玻璃瓶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而模糊的光晕。
同行的女同学看到了这一幕，紧张地偷偷扯了扯林晚风的衣角，用眼神拼命示意她不要搭理这些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社会人。
林晚风却仿佛完全没有接收到同伴的警告信号，她的目光，落在了红姐那双正盯着自己的眼睛上。
这双眼睛画着浓黑的眼线，显得有些凌厉，但此刻里面并没有明显的恶意，反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首白的挑衅，以及一丝更深层的、对于眼前这个异类的探究。
甚至，林晚风恍惚间觉得，那眼神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同类般的微妙共鸣？
她沉默着。
台球厅的喧嚣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时间在她的感知里被拉长，几秒钟仿佛过得无比缓慢。
她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能感受到掌心汽水瓶传来的冰凉。
然后，在女同学惊恐的目光和红姐带着审视与期待的注视下，她伸出了那只纤细、白皙、指节分明的手，稳定地、没有丝毫颤抖地，接过了红姐递过来的、那瓶沉甸甸的、装着棕褐色液体的珠江啤酒瓶。
瓶身还带着红姐掌心的温度，与北冰洋的冰凉截然不同。
她没有丝毫犹豫，仰起头，对着刚刚被红姐喝过的瓶口，张开嘴，灌下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瞬间涌入喉咙，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味道——麦芽的焦苦、啤酒花独特的涩味、以及酒精特有的灼烧感，像一团火，又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猛地刮过她娇嫩的食道，首冲胃袋。
她的胃部条件反射地一阵剧烈收缩，眉头无法控制地紧紧蹙了起来，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了眼眶。
但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没有咳嗽，没有呕吐，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她只是喉头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凭借着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将那口与她过往十七年生活截然不同的、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液体，强行咽了下去。
然后，她才微微张开嘴，吐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灼热的呼吸。
红姐眼底那抹原本带着玩味和试探的惊讶，瞬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几乎放出光来的浓烈兴趣！
“哟呵！”
她毫不客气地、带着赞赏意味地，一巴掌拍在林晚风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力道不轻，拍得林晚风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没看出来啊，小丫头片子，还挺有胆色！
够仗义！”
她用的词是仗义，带着浓厚的、属于她那个世界的江湖气息。
“我叫阿红，道上给面子的叫一声红姐。
看你挺投缘的，交个朋友？”
那天晚上，林晚风并没有喝太多酒，她和红姐之间的交谈，实际上也不过是寥寥数语，大多是红姐在说，说着一些林晚风从未接触过的、光怪陆离的街头见闻和江湖规矩，而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但一种奇特的、基于巨大反差和潜在互补的微妙默契，却在啤酒的苦涩、台球厅的喧嚣浑浊的空气以及两个孤独灵魂偶然的碰撞中，悄然滋生。
红姐身上那种林晚风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粗粝、首白、带着破坏性和某种原始生命力的江湖气和看似仗义，像一剂猛药，蛮横地、不由分说地，开始填补她因父母早逝而撕裂出的、那片巨大的、关于引导和联结的情感空洞。
尽管这引导，指向的是一条遍布荆棘、通往黑暗的不归路。
但在此刻，对心如死灰的林晚风而言，这黑暗本身，似乎也比那无边的、冰冷的寂静，要来得更有温度，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