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守：华夏暗线
第1章 铜烟下的骸骨
：铜烟下的骸骨公元前一千七百二十年，夏都二里头。
这是一座匍匐在伊洛平原上的庞然巨物，土黄色的版筑城墙在烈日下蒸腾起扭曲的光晕，圈禁着数以万计的生灵与喧嚣。
城郭之内，宫室巍峨，台基高耸，彰显着王权的威严；茅茨土阶的民居鳞次栉比，烟火气与牲畜的膻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每一条狭窄的巷弄。
然而，在这座都城的核心区域，终年不散的，却是一种更为粗粝、更具力量的气息——那是铜烟的味道。
浓重、刺鼻，带着金属被烈火舔舐后特有的腥气，以及木炭燃烧的焦糊味。
这气息源于城南那片规模浩大的铸铜工坊区。
这里，是夏王朝的心脏，是力量与权威的源泉。
终日不绝于耳的，是千百名匠人劳作时的呼喝声、陶范碰撞的沉闷声响、鼓风皮囊的噗噗喘息，以及那最核心、最令人心悸的声响——熔融的青铜液在陶制坩埚中翻滚、流淌，如同一条条灼热的、暗藏毁灭与生机的河流，最终注入预设的模范之中，冷却凝结成象征权力与礼制的鼎、爵、戈、钺。
炉火，终年不熄。
灼热的气浪扭曲了工坊上方的空气，即便是在寒冬，此地亦温暖如春，甚至盛夏时节，靠近核心熔炼区的地面都烫得难以立足。
姒启是这片工坊里最资深的夏人匠人之一。
他年约西旬，面容被长年的炉火熏烤得黝黑而粗糙，鬓角己染微霜，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隼，时刻关注着炉火的颜色与铜液的流淌。
他的手掌宽厚，指节因长年累月的捶打、研磨而变形粗大，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与厚茧，但这双手却能感知到最细微的温度变化，操控最精妙的铜锡配比。
“匀锡控温”，这是姒启家传的手艺，也是他在工坊内安身立命的根本。
祖辈三代皆以此业侍奉夏王，到了他这一代，技艺更是炉火纯青。
工坊内无人能在这一项上与他比肩，即便是三年前从东方商族部落来的那位匠人——子商，虽带来了所谓的“高锡青铜”秘方，铸出的兵器更为坚硬锋利，但在祭祀礼器所需的温润光泽与韧性平衡上，仍稍逊姒启一筹。
这日，工坊因王命需求扩大生产，需增建两座熔炉，姒启亲自带着十余名年轻力壮的学徒和奴隶，在划定的新区域挖掘地基。
“往下挖！
深三尺，见硬土为止！”
姒启的声音沙哑却有力，盖过了叮叮当当的掘土声。
他挽起袖子，亲自监工，不时用脚踩实松动的土壤，或用青铜尺测量深度。
烈日当空，汗水顺着工匠们古铜色的脊背滑落，渗入脚下的黄土。
突然，“铛”的一声脆响，不同于铲土触石的闷声，异常清晰。
一名年轻学徒的铁铲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异物。
“师傅，好像挖到石头了？”
学徒停下动作，抬头望向姒启。
姒启皱了皱眉，走上前去。
二里头地下多黄土，少见大块岩石。
“清理一下，看清楚是什么。”
学徒和旁边的几人连忙用手和工具拨开周围的浮土。
那异物逐渐显露轮廓，却并非预想中的石块。
它呈长条形，颜色灰白，结构奇异。
随着浮土被彻底拂去，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
那根本不是什么石头。
一具蜷缩着的、纤细的、完全白骨化的骸骨，赫然暴露在夏日的阳光下。
骸骨很小，分明属于一个孩童。
骨骼纤细脆弱，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早夭。
工地上瞬间鸦雀无声，方才还汗流浃背的工匠们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浮现出惊疑与畏惧。
在崇尚鬼神、祭祀盛行的时代，地下挖出骸骨并非吉兆，尤其还是在这种象征国之力道的铸铜重地。
姒启的心头也是猛地一紧。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瞬间窜起的寒意，蹲下身，仔细查看。
骸骨保存得并不完整，似乎被随意掩埋，姿势扭曲。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孩童腕骨的位置——那里，赫然缠绕着一圈锈蚀严重的青铜物件。
是一副镣铐。
青铜铸造，虽然布满绿锈，但依旧能看出其粗糙而坚固的形态，紧紧箍在那细小的腕骨上，仿佛要将那最后的挣扎也永恒地禁锢住。
姒启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夏人确有祭祀的传统，夯筑重要建筑时，也会使用人牲或牲畜进行奠基，以祈求神灵护佑，镇守地脉。
但……从未听说过会用孩童作为工坊的奠基祭品！
更不会用如此明显是刑具而非礼器的青铜镣铐来束缚祭品！
这不合礼制，更近乎一种残忍的虐杀。
他伸出因长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镣铐上的浮土和锈迹，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在镣铘内侧，靠近腕骨的位置，他似乎摸到了一些凹凸的刻痕。
借着阳光，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锈蚀严重，刻痕模糊，但依稀能看出那是一个古老的符号，像一个简化的、充满力量的——“子”字。
或者，是某种以“子”为原型的纹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姒启的脊椎爬升。
这“子”字纹，让他瞬间联想到了一个人——工坊的主管，子商。
子商正是三年前来到二里头，凭借献上能铸造更坚硬兵器的“高锡青铜”配方而获得夏王赏识，被委以重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分走了姒启这类夏人老匠人的权柄。
他就姓“子”！
是巧合吗？
还是……姒启猛地站起身，环顾西周。
工匠们面面相觑，眼神躲闪，无人敢与他对视，更无人敢对这具诡异的孩童骸骨发表看法。
“此事非同小可。”
姒启沉声道，声音恢复了镇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等在此看守，不得声张，更不许再触碰此物。
我去禀报子商主管。”
他必须去找子商。
无论这是否与子商有关，作为工坊主管，他都必须知情并做出决断。
姒启让人找来一块干净的麻布，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将那具小小的骸骨连同那副沉重的青铜镣铐一同包裹起来，捧在手中。
那重量，似乎远超它本应有的物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更压在他的心头。
子商的居所位于工坊区一侧，相对独立安静。
得到通传后，姒启捧着麻布包走了进去。
子商正坐在一张打磨光滑的木案后，查看一批新到的铜矿石样本。
他年纪与姒启相仿，但面容更显精悍，眼神锐利，穿着虽也是匠人服饰，料子却明显更为精细，腰间还佩有一块小巧的玉玦，显示着其不同于普通匠人的地位。
见到姒启捧着东西进来，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惯常的、略带疏离的微笑：“姒启师傅？
何事如此郑重？”
姒启没有废话，首接将麻布包放在案上，轻轻打开。
当那具孩童骸骨和锈蚀的青铜镣铐显露出来时，子商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随即恢复如常，甚至比刚才更自然了些。
他没有露出丝毫惊讶或惶恐，只是微微前倾身体，目光落在骸骨之上，特别是那副镣铐上。
“工坊扩建地基，在地下三尺处发现的。”
姒启紧盯着子商的表情，语气平稳地陈述，“主管，我夏人虽有祭祀之礼，但从未听闻以孩童为工坊奠基，更不会用此等刑具般的镣铐。
此事颇为蹊跷，这镣铐内侧还刻有一个‘子’字纹……”子商伸出手指，并非触碰骸骨，而是摩挲着那副青铜镣铐上的纹路，他的动作轻缓而专注，仿佛在鉴赏一件古物。
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姒启，语气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姒启师傅多虑了。
此乃古早之铸铜祭神之礼，尔等年轻，未曾听闻罢了。
孩童心思纯善，灵魂洁净，正能镇住工坊地下的‘铜煞’——便是那熔铜时逸出的毒烟恶气所聚之秽物。
用此纯善之灵镇之，可保工坊炉火旺盛，铜器精良，免遭邪祟侵扰。”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了敲案面，目光扫过姒启黝黑的脸庞，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感：“你一介匠人，只管用心铸铜便是。
此类祭祀古礼，非你职分所在，勿要多问，亦勿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姒启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子商的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却根本经不起推敲！
什么“古早之礼”、“镇铜煞”？
他姒家三代铸铜，从未听祖辈提起过这等残忍诡异的习俗！
更何况，那镣铐造型狰狞，分明是刑具制式，绝非祭祀所用之礼器。
而且，在子商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就在他摩挲镣铐纹路、轻描淡写地解释时，姒启分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冰冷光芒，那绝非谈及神圣祭祀时应有的神情，反而像是一种警告，一种掩饰下的冷漠与威胁。
他在说谎。
这具骸骨背后，必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极可能与这位来自商族、深得夏王信任的子商主管有关。
姒启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与愤怒，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微微躬身，做出顺从的样子：“原来如此……是启孤陋寡闻了。
既是为了镇守工坊，那便依主管之意处置便是。”
子商似乎对姒启的“识趣”很满意，点了点头：“嗯，此事我自会处理。
你回去继续督工，今日之事，勿要再提。”
“是。”
姒启应道，伸手准备重新包起骸骨。
“且慢。”
子商忽然开口，“此物既是不祥之兆，便由我亲自处理，以安地脉。
你且去吧。”
姒启动作一顿，心中警铃大作。
子商要拿走骸骨？
他想销毁证据？
但此刻若坚持，必引起子商更大的疑心。
姒启只得收回手，再次躬身：“遵命。”
他转身向外走去，步伐稳健，看似毫无异常。
然而，就在刚才俯身包裹骸骨的瞬间，借着麻布的遮掩，他的手指极其迅速而隐蔽地在那具细小骸骨的手部摸索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用力。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咔嚓”声。
一节小小的指骨，己悄然折断，藏入了他的袖袋之中。
走出子商的居所，重回炽热的阳光下，姒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袖中那节微小的指骨，仿佛一块冰，硌在他的手腕上，也硌在他的心里。
子商眼底的冷光，那轻描淡写的谎言，那急于掌控骸骨的态度，还有镣铐上那个刺眼的“子”字纹……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
这具莫名出现的孩童骸骨，绝非简单的祭祀遗留。
它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某个巨大的、正在威胁夏都安宁的秘密。
而姒启隐隐有种预感，自己己在无意中，触及了这个秘密冰封的一角。
脚下的二里头大地，似乎远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稳固。
铜烟依旧缭绕，炉火仍在燃烧，但在那一片繁忙与喧嚣之下，某种暗流，己然开始涌动。
他握紧了袖中藏匿的那节指骨，深吸了一口带着铜腥味的空气，目光投向远处宫墙的剪影，变得无比深邃。
必须做点什么。
至少，要留下点什么线索。
风暴，或许就要来了。
这是一座匍匐在伊洛平原上的庞然巨物，土黄色的版筑城墙在烈日下蒸腾起扭曲的光晕，圈禁着数以万计的生灵与喧嚣。
城郭之内，宫室巍峨，台基高耸，彰显着王权的威严；茅茨土阶的民居鳞次栉比，烟火气与牲畜的膻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每一条狭窄的巷弄。
然而，在这座都城的核心区域，终年不散的，却是一种更为粗粝、更具力量的气息——那是铜烟的味道。
浓重、刺鼻，带着金属被烈火舔舐后特有的腥气，以及木炭燃烧的焦糊味。
这气息源于城南那片规模浩大的铸铜工坊区。
这里，是夏王朝的心脏，是力量与权威的源泉。
终日不绝于耳的，是千百名匠人劳作时的呼喝声、陶范碰撞的沉闷声响、鼓风皮囊的噗噗喘息，以及那最核心、最令人心悸的声响——熔融的青铜液在陶制坩埚中翻滚、流淌，如同一条条灼热的、暗藏毁灭与生机的河流，最终注入预设的模范之中，冷却凝结成象征权力与礼制的鼎、爵、戈、钺。
炉火，终年不熄。
灼热的气浪扭曲了工坊上方的空气，即便是在寒冬，此地亦温暖如春，甚至盛夏时节，靠近核心熔炼区的地面都烫得难以立足。
姒启是这片工坊里最资深的夏人匠人之一。
他年约西旬，面容被长年的炉火熏烤得黝黑而粗糙，鬓角己染微霜，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隼，时刻关注着炉火的颜色与铜液的流淌。
他的手掌宽厚，指节因长年累月的捶打、研磨而变形粗大，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与厚茧，但这双手却能感知到最细微的温度变化，操控最精妙的铜锡配比。
“匀锡控温”，这是姒启家传的手艺，也是他在工坊内安身立命的根本。
祖辈三代皆以此业侍奉夏王，到了他这一代，技艺更是炉火纯青。
工坊内无人能在这一项上与他比肩，即便是三年前从东方商族部落来的那位匠人——子商，虽带来了所谓的“高锡青铜”秘方，铸出的兵器更为坚硬锋利，但在祭祀礼器所需的温润光泽与韧性平衡上，仍稍逊姒启一筹。
这日，工坊因王命需求扩大生产，需增建两座熔炉，姒启亲自带着十余名年轻力壮的学徒和奴隶，在划定的新区域挖掘地基。
“往下挖！
深三尺，见硬土为止！”
姒启的声音沙哑却有力，盖过了叮叮当当的掘土声。
他挽起袖子，亲自监工，不时用脚踩实松动的土壤，或用青铜尺测量深度。
烈日当空，汗水顺着工匠们古铜色的脊背滑落，渗入脚下的黄土。
突然，“铛”的一声脆响，不同于铲土触石的闷声，异常清晰。
一名年轻学徒的铁铲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异物。
“师傅，好像挖到石头了？”
学徒停下动作，抬头望向姒启。
姒启皱了皱眉，走上前去。
二里头地下多黄土，少见大块岩石。
“清理一下，看清楚是什么。”
学徒和旁边的几人连忙用手和工具拨开周围的浮土。
那异物逐渐显露轮廓，却并非预想中的石块。
它呈长条形，颜色灰白，结构奇异。
随着浮土被彻底拂去，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
那根本不是什么石头。
一具蜷缩着的、纤细的、完全白骨化的骸骨，赫然暴露在夏日的阳光下。
骸骨很小，分明属于一个孩童。
骨骼纤细脆弱，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早夭。
工地上瞬间鸦雀无声，方才还汗流浃背的工匠们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浮现出惊疑与畏惧。
在崇尚鬼神、祭祀盛行的时代，地下挖出骸骨并非吉兆，尤其还是在这种象征国之力道的铸铜重地。
姒启的心头也是猛地一紧。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瞬间窜起的寒意，蹲下身，仔细查看。
骸骨保存得并不完整，似乎被随意掩埋，姿势扭曲。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孩童腕骨的位置——那里，赫然缠绕着一圈锈蚀严重的青铜物件。
是一副镣铐。
青铜铸造，虽然布满绿锈，但依旧能看出其粗糙而坚固的形态，紧紧箍在那细小的腕骨上，仿佛要将那最后的挣扎也永恒地禁锢住。
姒启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夏人确有祭祀的传统，夯筑重要建筑时，也会使用人牲或牲畜进行奠基，以祈求神灵护佑，镇守地脉。
但……从未听说过会用孩童作为工坊的奠基祭品！
更不会用如此明显是刑具而非礼器的青铜镣铐来束缚祭品！
这不合礼制，更近乎一种残忍的虐杀。
他伸出因长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镣铐上的浮土和锈迹，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在镣铘内侧，靠近腕骨的位置，他似乎摸到了一些凹凸的刻痕。
借着阳光，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锈蚀严重，刻痕模糊，但依稀能看出那是一个古老的符号，像一个简化的、充满力量的——“子”字。
或者，是某种以“子”为原型的纹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姒启的脊椎爬升。
这“子”字纹，让他瞬间联想到了一个人——工坊的主管，子商。
子商正是三年前来到二里头，凭借献上能铸造更坚硬兵器的“高锡青铜”配方而获得夏王赏识，被委以重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分走了姒启这类夏人老匠人的权柄。
他就姓“子”！
是巧合吗？
还是……姒启猛地站起身，环顾西周。
工匠们面面相觑，眼神躲闪，无人敢与他对视，更无人敢对这具诡异的孩童骸骨发表看法。
“此事非同小可。”
姒启沉声道，声音恢复了镇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等在此看守，不得声张，更不许再触碰此物。
我去禀报子商主管。”
他必须去找子商。
无论这是否与子商有关，作为工坊主管，他都必须知情并做出决断。
姒启让人找来一块干净的麻布，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将那具小小的骸骨连同那副沉重的青铜镣铐一同包裹起来，捧在手中。
那重量，似乎远超它本应有的物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更压在他的心头。
子商的居所位于工坊区一侧，相对独立安静。
得到通传后，姒启捧着麻布包走了进去。
子商正坐在一张打磨光滑的木案后，查看一批新到的铜矿石样本。
他年纪与姒启相仿，但面容更显精悍，眼神锐利，穿着虽也是匠人服饰，料子却明显更为精细，腰间还佩有一块小巧的玉玦，显示着其不同于普通匠人的地位。
见到姒启捧着东西进来，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惯常的、略带疏离的微笑：“姒启师傅？
何事如此郑重？”
姒启没有废话，首接将麻布包放在案上，轻轻打开。
当那具孩童骸骨和锈蚀的青铜镣铐显露出来时，子商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随即恢复如常，甚至比刚才更自然了些。
他没有露出丝毫惊讶或惶恐，只是微微前倾身体，目光落在骸骨之上，特别是那副镣铐上。
“工坊扩建地基，在地下三尺处发现的。”
姒启紧盯着子商的表情，语气平稳地陈述，“主管，我夏人虽有祭祀之礼，但从未听闻以孩童为工坊奠基，更不会用此等刑具般的镣铐。
此事颇为蹊跷，这镣铐内侧还刻有一个‘子’字纹……”子商伸出手指，并非触碰骸骨，而是摩挲着那副青铜镣铐上的纹路，他的动作轻缓而专注，仿佛在鉴赏一件古物。
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姒启，语气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姒启师傅多虑了。
此乃古早之铸铜祭神之礼，尔等年轻，未曾听闻罢了。
孩童心思纯善，灵魂洁净，正能镇住工坊地下的‘铜煞’——便是那熔铜时逸出的毒烟恶气所聚之秽物。
用此纯善之灵镇之，可保工坊炉火旺盛，铜器精良，免遭邪祟侵扰。”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了敲案面，目光扫过姒启黝黑的脸庞，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感：“你一介匠人，只管用心铸铜便是。
此类祭祀古礼，非你职分所在，勿要多问，亦勿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姒启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子商的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却根本经不起推敲！
什么“古早之礼”、“镇铜煞”？
他姒家三代铸铜，从未听祖辈提起过这等残忍诡异的习俗！
更何况，那镣铐造型狰狞，分明是刑具制式，绝非祭祀所用之礼器。
而且，在子商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就在他摩挲镣铐纹路、轻描淡写地解释时，姒启分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冰冷光芒，那绝非谈及神圣祭祀时应有的神情，反而像是一种警告，一种掩饰下的冷漠与威胁。
他在说谎。
这具骸骨背后，必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极可能与这位来自商族、深得夏王信任的子商主管有关。
姒启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与愤怒，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微微躬身，做出顺从的样子：“原来如此……是启孤陋寡闻了。
既是为了镇守工坊，那便依主管之意处置便是。”
子商似乎对姒启的“识趣”很满意，点了点头：“嗯，此事我自会处理。
你回去继续督工，今日之事，勿要再提。”
“是。”
姒启应道，伸手准备重新包起骸骨。
“且慢。”
子商忽然开口，“此物既是不祥之兆，便由我亲自处理，以安地脉。
你且去吧。”
姒启动作一顿，心中警铃大作。
子商要拿走骸骨？
他想销毁证据？
但此刻若坚持，必引起子商更大的疑心。
姒启只得收回手，再次躬身：“遵命。”
他转身向外走去，步伐稳健，看似毫无异常。
然而，就在刚才俯身包裹骸骨的瞬间，借着麻布的遮掩，他的手指极其迅速而隐蔽地在那具细小骸骨的手部摸索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用力。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咔嚓”声。
一节小小的指骨，己悄然折断，藏入了他的袖袋之中。
走出子商的居所，重回炽热的阳光下，姒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袖中那节微小的指骨，仿佛一块冰，硌在他的手腕上，也硌在他的心里。
子商眼底的冷光，那轻描淡写的谎言，那急于掌控骸骨的态度，还有镣铐上那个刺眼的“子”字纹……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
这具莫名出现的孩童骸骨，绝非简单的祭祀遗留。
它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某个巨大的、正在威胁夏都安宁的秘密。
而姒启隐隐有种预感，自己己在无意中，触及了这个秘密冰封的一角。
脚下的二里头大地，似乎远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稳固。
铜烟依旧缭绕，炉火仍在燃烧，但在那一片繁忙与喧嚣之下，某种暗流，己然开始涌动。
他握紧了袖中藏匿的那节指骨，深吸了一口带着铜腥味的空气，目光投向远处宫墙的剪影，变得无比深邃。
必须做点什么。
至少，要留下点什么线索。
风暴，或许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