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片段
报童的嘶喊穿透茶馆二楼窗纸时,我正端着茶盘往雅间走。不知所云的阿汪的《匡复宗社再造皇清》小说内容丰富。在这里提供精彩章节节选:报童的嘶喊穿透茶馆二楼窗纸时,我正端着茶盘往雅间走。“冯玉祥逼宫!溥仪出紫禁城了!”茶盘从手里滑下去,摔在地上碎成十几片。白瓷片溅开的样子,让我想起父亲临终前砸碎的那只釉里红碗。他说那是乾隆年间祖上传下来的,换不来半袋白面。我是佟佳·桐阔,镶黄旗底层旗丁的后人,今年十九岁,在福海茶馆当跑堂。三年前父亲酗酒咳血死的,死前攥着我手腕说:“咱家那铁杆庄稼,断了。”茶盘碎裂声引来掌柜的瞪眼。我蹲下身捡碎片...
“冯玉祥逼宫!
溥仪出紫禁城了!”
茶盘从手里滑下去,摔在地上碎成十几片。
白瓷片溅开的样子,让我想起父亲临终前砸碎的那只釉里红碗。
他说那是乾隆年间祖上传下来的,换不来半袋白面。
我是佟佳·桐阔,镶黄旗底层旗丁的后人,今年十九岁,在福海茶馆当跑堂。
三年前父亲酗酒咳血死的,死前攥着我手腕说:“咱家那铁杆庄稼,断了。”
茶盘碎裂声引来掌柜的瞪眼。
我蹲下身捡碎片,指尖被割出口子。
血珠渗出来,在瓷片上晕开淡淡的红。
雅间里传来贝子爷载瀛的声音:“外头吵什么?”
我掀帘进去,低头说茶盘失手打了。
载瀛坐在雕花椅里,手里转着两个核桃。
他六十出头,脸保养得好,只有眼皮松垮垮垂着。
“听见报童喊什么了?”
他问。
我没吭声。
“听见了就说。”
载瀛的核桃停住转动。
“说……冯将军请皇上出宫。”
雅间里另外两个遗老放下茶盏。
穿绛紫马褂的那个冷笑:“冯玉祥一个丘八,也配说‘请’字?
分明是兵谏逼宫。”
“大清真的没了。”
载瀛忽然说。
这话他说得轻,我却觉得耳朵里嗡了一声。
不是才听说,是终于有人把这句戳破窗户纸的话说出口。
我弯腰继续捡瓷片,血抹在袖口上。
载瀛看着我:“你祖父叫什么?”
“佟佳·海顺。”
我说,“光绪年间在紫禁城当护军校尉。”
“正六品。”
载瀛点头,“我见过他。
同治皇帝大婚那日,他在神武门当值,腰刀柄上的红穗子簇新。”
我祖父那柄腰刀,去年冬天当给了西西牌楼的刘掌柜。
换回八块大洋,给母亲抓了五服治咳嗽的汤药,余下三块买了半袋杂合面。
刘掌柜说刀锈得厉害,只值这个价。
“你父亲呢?”
载瀛又问。
“笔帖式,民国后钱粮断了,前年过世的。”
载瀛沉默片刻,对掌柜说:“这孩子今日打碎的茶盘,记我账上。”
又转向我:“听说你私下偷学说书?”
我后背一紧。
掌柜忙赔笑:“小孩子瞎哼哼,贝子爷别当真。”
“是不是瞎哼哼,试试就知。”
载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下缺个说书的。
原定的张先生家里有丧事来不了。
桐阔,你顶一场。”
我僵在原地。
掌柜扯我袖子:“贝子爷抬举,还不谢恩!”
“可我……就讲《太祖十三副遗甲起兵》。”
载瀛说,“你既是旗人,祖上故事总该知道些。
一炷香后开讲,讲好了有赏。”
我退出雅间,手心全是汗。
楼梯下到一半,听见身后掌柜低声吩咐伙计:“去后街请个正经说书先生备着,万一这小子砸了场……”大堂里坐了二十几个茶客。
前排是载瀛邀来的遗老,后排有些散客。
跑堂的柱子凑过来:“你真要上?”
“贝子爷点了名。”
“《十三副遗甲》你会吗?”
“偷听过几回。”
我说,“父亲在世时讲过些。”
柱子拍拍我肩膀:“那你稳着点。
讲砸了顶多扣工钱,贝子爷总不至于杀人。”
我站在茶台后面,看着台下那些脸。
载瀛坐在正中,眼皮耷拉着,手里核桃又开始转。
左边穿绛紫马褂的遗老正和邻座耳语,右边是个戴圆眼镜的,拿手帕擦镜片。
醒木在手,我却抬不起胳膊。
脑子里闪过些碎片:祖父说护军校尉每月领西两银子、两石米;父亲说笔帖式好歹是铁杆庄稼,旱涝保收;母亲说民国了,钱粮拖了三个月没发,米缸见了底。
醒木落下时,声音发闷。
“话说大明万历年间,辽东有个叫赫图阿拉的地方……”嗓子发紧,第一句就劈了音。
后排有人笑。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盯住茶台边沿一道裂纹。
“那里住着女真部落。
有个叫努尔哈赤的年轻人,祖父、父亲被明军误杀,朝廷给了三十道敕书、三十匹马做抚恤。
努尔哈赤不服,拿出祖传的十三副铠甲,聚了百十号人,要讨个公道……”话渐渐顺了。
偷听来的词句从喉咙里往外涌,混着父亲酒后讲的那些半真半假的故事。
我说努尔哈赤如何用计,如何联合其他部落,如何在萨尔浒以少胜多。
说到“七大恨”誓师伐明时,醒木连拍三下。
载瀛抬起眼皮。
我收住话头,才发觉大堂里静得很。
后排不笑了,前排几个遗老微微颔首。
载瀛端起茶盏,却没喝,就那么端着。
“接着讲。”
他说。
“今日就到这儿吧。”
我嗓子发干,“再讲就是进辽沈、建国称汗了。”
“那就明日接着讲。”
载瀛放下茶盏,对身旁管家说:“赏。”
管家走过来,在我掌心放了一块银元。
袁世凯侧脸,凸起的颧骨硌着皮肉。
“下月初三,我府上有雅集。”
载瀛站起身,“你来讲全本,从十三副遗甲讲到皇太极改国号为大清。
预备好了,赏钱翻倍。”
遗老们陆续离座。
穿绛紫马褂的经过茶台时停了一步,打量我两眼:“嗓子还行,就是身板太单薄。
说太祖爷的故事,得有点气魄。”
他们走后,掌柜过来拍拍我肩膀:“行啊小子,没丢人。”
他抽走我手里银元,掂了掂,又塞回来:“自己收着。
明日早点来,把《隋唐》也练练。”
我攥着银元往家走。
西城的胡同越来越窄,青砖墙皮剥落,露出里头的土坯。
路过当铺时,我朝里看了一眼。
柜台很高,只能看见伙计的头顶。
推开自家院门,母亲在灶前烧水。
她回头看我:“今日回来早?”
“掌柜让回的。”
我把银元放在灶台上。
母亲盯着银元,好一会儿才伸手拿起来,对着光看。
“真的?”
“贝子爷赏的。”
“哪个贝子爷?”
“载瀛贝子。”
母亲手一颤,银元掉进柴灰里。
她弯腰捡,咳嗽起来。
我扶她坐下,她抓着我的手:“你给他讲书了?”
“讲了段祖上故事。”
“讲的什么?”
“太祖皇帝起兵。”
母亲松开手,看着灶膛里的火。
柴火噼啪响,映得她脸上皱纹深深浅浅。
“你爹活着时,也爱讲这些。
讲着讲着就去喝酒,喝完回来摔东西,说世道变了,铁杆庄稼断了。”
她转过脸看我,“桐阔,咱们靠说祖宗故事吃饭,这饭吃得心里慌不慌?”
我没回答。
院里槐树上落了只乌鸦,嘎嘎叫了两声。
母亲把银元揣进怀里:“明日去抓药。
剩下的买点玉米面,掺野菜够吃半个月。”
她顿了顿,“载瀛贝子让你再去讲?”
“下月初三。”
“那就去吧。”
母亲往灶里添了把柴,“活着要紧。”
夜里我睡不着,摸出枕头下那本《三国演义》。
书是前年用三个铜板从旧书摊买的,缺了封面,头几页也没了。
正好从“宴桃园豪杰三结义”开始看。
看到关羽温酒斩华雄那段,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接着是哨子响,有人喊:“戒严!
宵禁!”
我吹了灯,从窗缝往外看。
胡同口有兵举着火把,刺刀反光一闪一闪。
对面院门开了,住那儿的拉车老赵被拽出来,兵用枪托捣他腰:“这么晚还在外头晃,是不是探子?”
老赵跪着求饶,说才收车回来。
兵踹了他一脚,走了。
火把光远去后,胡同又沉进黑暗里。
我躺回床上,银元在怀里硌着胸口。
载瀛那张松垮的脸浮在黑暗里,他说:“大清真的没了。”
可明日上午,我还要去茶馆,给那些遗老讲大清如何龙兴。
天快亮时,我才迷糊着。
梦里祖父穿着护军校尉的官服在宫墙下走,墙忽然塌了,砖石滚落,露出后面一片荒地。
祖父转身,脸变成父亲醉醺醺的模样,他说:“桐阔,那铁杆庄稼,从来就不是给咱们这种人吃的。”
醒来时晨光刺眼。
母亲己经熬好了粥,稀得能照见人影。
我喝了两口,她往我碗里夹了块咸菜疙瘩:“今日早些去,掌柜让练《隋唐》。”
出门前,我把《三国演义》塞进怀里。
走到胡同口,见老赵正在修车轱辘。
他抬头看我,眼角乌青。
“昨夜没事吧?”
我问。
“挨了两下,不妨事。”
老赵咧嘴,缺颗门牙,“你如今是说书先生了?”
“算不上,混口饭。”
“混饭好。”
老赵敲敲车轴,“咱都是混饭。
混着混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我走到街口,报童己经在吆喝。
今日头版是“冯玉祥通电全国,阐述驱逐溥仪之必要”。
买报的人不多,有个穿学生装的青年驻足看了会儿,摇摇头走了。
福海茶馆刚卸门板,伙计在洒扫。
掌柜见我来了,招手让我到柜台后头。
“载瀛贝子府上早晨来了人。”
他压低声音,“说初三的雅集要添内容。
除了太祖起兵,还得讲一段乾隆皇帝下江南,体察民情那段。”
“史书上有这段?”
“让你讲你就讲。”
掌柜从柜台下拿出个布包,“这里有两本《清史稿》节选,贝子爷让人送来的。
你这两日好生看看,该编的地方编圆乎了。”
布包很沉。
我打开,是两册手抄本,纸页泛黄,墨迹工整。
翻到乾隆朝部分,看见“南巡治河蠲免钱粮”这些字眼。
“贝子爷说了,”掌柜递过一壶茶,“讲好了,赏钱不止翻倍。
要是讲砸了……”他没说下去,只拍拍我肩膀。
我抱着书坐到角落里。
晨光从窗格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浮沉。
翻开第一页,是努尔哈赤世系表,密密麻麻的名字排下来。
柱子凑过来看:“真要用功啊?”
“掌柜让看的。”
“要我说,你就把故事讲热闹就行。”
柱子擦着桌子,“那些遗老谁真在乎历史?
他们就是爱听祖宗如何威风。
你往威风里讲,保准没错。”
也许柱子说得对。
我盯着书页上的字,那些规整的楷书像一个个小格子,把人框在里面。
祖父框在护军校尉的职位里,父亲框在笔帖式的名头里,如今我框在说书人的身份里。
可框子外头是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吵嚷声。
我抬头,见几个学生举着旗子走过,旗上写着“废除不平等条约”。
他们喊口号,声音年轻而尖锐。
路人对他们指指点点,有个老太太朝地上啐了一口:“不好好读书,整天闹事。”
学生队伍过去后,街面恢复平静。
卖糖葫芦的扛着草靶子吆喝,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小跑,油条摊冒出青烟。
我低头继续看书。
乾隆六次南巡,每次耗银数百万两。
书里写“昭示圣德”,写“与民同乐”。
我想起母亲喝的稀粥,想起老赵眼角的乌青。
合上书时,掌柜过来问:“看得如何?”
“能讲。”
“那就好。”
掌柜满意地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后街那个说书先生我辞了。
从今儿起,茶馆午后这场书归你。
工钱按场算,一场五十个铜子。”
我愣住。
“怎么,不乐意?”
“乐意。”
我说,“谢掌柜。”
“别谢我,谢贝子爷。”
掌柜笑了笑,“他今早特意嘱咐,要多给你机会。
桐阔,你运道来了,抓住了,往后吃穿不愁。”
午后场说《隋唐》。
我讲李渊太原起兵,讲李世民玄武门之变。
茶客比平日多,大约听说有个年轻说书人,来凑热闹。
讲到程咬金三板斧时,醒木拍得响,竟有人喝彩。
散场后数铜子,五十二枚,多出两枚是个老先生赏的。
他说我讲得有劲道,不像有些老先生拖拖拉拉。
我把铜子装进布袋,走出茶馆。
西斜的太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我踩着自己影子走。
路过卖烧饼的摊子,停下买了两个,揣在怀里热乎乎的。
到家时,母亲正补衣服。
我把烧饼递给她,她掰开一个,里头椒盐喷香。
“今日如何?”
“午后说了场,挣了五十多个铜子。”
母亲慢慢嚼着烧饼,好一会儿才说:“你爹要是知道,也该高兴。”
夜里我又看《清史稿》。
乾隆南巡那段,我拿笔在纸上划拉,想编出个既体面又不全是假话的故事。
可笔尖总顿住,写不出字。
母亲睡了,呼吸声轻而绵长。
我吹了灯,躺下。
黑暗里,载瀛的声音又响起来:“大清真的没了。”
可初三那天,我要在他府上,讲大清如何辉煌。
窗外的更夫敲梆子,三更天了。
我闭上眼,忽然想起福海茶馆后巷有个老说书人,姓福,据说从前在内务府当差。
掌柜提过一嘴,说他抽大烟败了家,如今住在破庙里。
也许该去找他。
这个念头冒出来,就压不下去。
我翻身坐起,摸黑穿上衣服。
母亲在里间问:“起夜?”
“嗯。”
我轻手轻脚出门。
月光很亮,青石板路泛着白光。
破庙在城西土地庙后头,小时候和玩伴去那儿逮过蛐蛐。
庙门半塌,里头黑洞洞的。
我喊了声:“福先生在吗?”
没回应。
我跨进去,霉味扑鼻。
借着月光,看见墙角草堆上蜷着个人影。
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干瘦老头,破棉袄露着絮,头发像枯草。
“福先生?”
老头动了动,睁开眼。
眼白浑浊,盯了我好一会儿:“谁啊?”
“福海茶馆的,掌柜让我来……放屁。”
老头咳嗽起来,“刘掌柜早不管我死活了。”
我蹲下身:“我想学说书。”
老头又咳,咳得浑身发抖。
我扶他坐起,他喘匀了气,借着月光打量我:“旗人?”
“镶黄旗。”
“祖上干什么的?”
“护军校尉。”
老头笑了,露出缺牙的牙龈:“护军校尉……好,好。
你叫什么?”
“佟佳·桐阔。”
“桐阔。”
他念了一遍,“名字不错。
真想学说书?”
“真想。”
“说书苦。”
“不怕苦。”
老头盯着我,那眼神像要把我看穿。
许久,他伸手:“有烟吗?”
我摸出两个铜子:“只有这个。”
他接过铜子,揣进怀里:“明日这时候再来。
带几个窝头,一壶热水。”
顿了顿,“还有,别告诉刘掌柜你来找我。”
我点头。
离开破庙时,月亮己经偏西。
胡同里有野狗翻垃圾,见我过来,龇牙低吼。
我快步走,脚步声在空巷里回响。
到家门口,听见母亲在屋里咳嗽。
我推门进去,她醒了,坐在炕上:“去哪了?”
“睡不着,走走。”
“夜里凉,别乱走。”
她躺下,“快睡吧,明儿还得出工。”
我脱鞋上炕,怀里的铜子硌得慌。
闭上眼,破庙里老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里晃。